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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背包行进的队伍,也只是稍稍好奇地扭头看一看,便俯身一下一下蹬着车过去了。经过两年多的文化大革命,人们对于这样的街头小景早就失去了兴趣。长安街两边的新华门、红围墙、人大会堂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更多更平常的楼房、平房及店铺在寒风中寂寞地守卫着笔直的街道。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会注意这支队伍,只是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还走得十分认真。
风渐渐小了,天上的阴云却更暗了,不知不觉中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行进的队伍有些惊喜地抬起脸,有的人还试图伸手抓住那些在眼前飞落的寥寥雪花。送行的人在逐渐离去,走过较长的一段路后,已经所剩无几。黄海还是慢慢骑着车在卢小龙的外侧走着,宋发还是推着车在卢小龙的内侧走着,黄海的身后还是跟着那几辆慢慢骑行的自行车,宋发的身后还是跟着推着自行车的王小武,最后,黄海终于熬不过宋发,他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说道:“啥事别太认真了。”然后蹬上车,挥着手先走了,田小黎等人也都骑上车,跟着挥手告别了。宋发这才和卢小龙又亲热地说了一段话,然后再三挥手,也翻身上车走了。两边送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这支队伍便走得更显冷清。刚才,是为送行的人走,现在,则完全是为自己走了。卢小龙这时笑着招呼道:“大个子,你领着大家唱个歌。”高个子男生走到队列外,起了个头,大家便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
卢小龙放慢脚步,与沈丽并肩行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我没想让你送。”
沈丽摘下口罩,露出了被蒸气哈湿的面孔,风吹在上面一片寒意,她用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湿气,说道:“我今天早晨刚听说的,你为什么不预先告诉我一下?”卢小龙笑了笑,说:“我一直忙着准备呢,我只想到了农村以后再给你写信,要不,也没有什么新话题,又让你小看。”沈丽笑了,看了一眼卢小龙,说:“你倒还是老样子。”卢小龙说:“什么老样子?”沈丽说:“还是挺实在的嘛。”卢小龙说:“我能有什么不实在?我不会玩虚的。”
沈丽想到什么,止不住微微看着眼前笑了起来。卢小龙说:“笑什么呢?”沈丽想了一下,说:“我想起荆柯刺秦王了。”卢小龙问:“什么意思?”沈丽含笑看着眼前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卢小龙也笑了,说:“我没那么悲壮。”
沈丽又陷入一点遐想,漾出一丝朦胧微笑,然后说道:“我总是有点小看你。”卢小龙说:“你又小看我什么了?”沈丽说:“我以为你见了我,会板着一张脸不理我呢。”卢小龙说:“我干吗不理你?我的自尊心没那么脆弱,我知道你对我还是不错的。”沈丽转头瞟了一眼卢小龙,说:“那你就还聪明。”卢小龙垂下目光说:“我要一个月一个月闲着没事干,混日子,不要说你讨厌我,我也会讨厌自己。”沈丽走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解释道:“我没有讨厌过你。”卢小龙却很认真地说道:“你会讨厌的,你这个人天性就是这样。
你喜欢有作为的男人。“沈丽咬了咬嘴唇,想解释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卢小龙又接着说道:”你看你那位堂哥,你不就挺讨厌吗?“沈丽说:”他现在也上班,也做事。“卢小龙说:”混日子地做事,你看不在眼里,你是美女爱英雄。“听到这里,沈丽禁不住扑哧笑了,她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队伍,说道:”那你就一直做英雄呗。“卢小龙很坦白地说道:”是,我为我做,也为你做,归根结底是为我做。“沈丽想了想说:”你真有为我做的意思吗?“卢小龙瞟了一眼沈丽,说:”这两年多还不是明摆着的?“沈丽想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
风似乎更小了,人也走热了,沈丽解开了帽耳扣,这样听卢小龙说话也更清楚些。寒冷的空气给她脸颊、耳轮带来了清醒的寒意。她说:“我没想到今天和你谈话是这样的。”卢小龙说:“你老是错误估计我,其实我就是这样的。”沈丽点了一下头,又抬眼看了看红旗引导的队伍,关心地问道:“你们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延安呢?这些人路上怎么吃怎么住?
去农村就带这么一点行李?“卢小龙笑了笑,说道:”这些你不用操心,我早就有充分的准备。“沈丽看着卢小龙,说:”我确实想知道,要不,我还挺不放心的呢。“卢小龙说:”我去农村,又不是为了练走路,用时间走路,还不如早点到农村干活呢。“沈丽问:”那是为什么呢?“卢小龙说:”我是想沿途搞点社会调查,走一段路,坐一段车。开头走一段北京郊区,了解一下北京郊区的农村,然后,坐一段车下来,再把河北省农村走一段,住几个村看一看,然后就坐车进娘子关,入山西。山西是我老家,走几段,看几段,去大寨也看一看,然后再坐车从太原南下,穿过大半个山西,到风陵渡,过黄河,到河南。在到风陵渡之前,沿途可能也下车走几段,看几段。从河南走路和坐车相结合,然后到潼关入陕西,再一直连走带坐车地进入延安地区。到了延安地区,就稍微多走一走,最后,到一个村里扎下来好好干。“沈丽依然好奇地问:”那你们的行李呢?你们沿途怎么坐车、怎么吃住啊?“卢小龙笑了,说:”大行李,我们火车托运去。这些问题可难不住我,我就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
我早已开好了各种介绍信,沿途会找到很多方便,再说,我这一拨人都是男女干将,到哪儿都会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你放心好了,我们一路上保证有吃有住。该坐火车的时候我们就坐火车,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准备拦汽车,坐汽车走沿途看得更清楚,随时随地可以下车。
我这一拨人早都分好工了:管生活的,管社会调查的,管交通的,管财务的,管联络的,管医疗的,管气象的,管宣传的,管学习的,管做饭的,管文娱的,都有。“沈丽这才又抬头看了看在前面走的队伍,每个人的背包都像军人一样三横两竖地扎成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在背包带下面还都别着一双鞋,走在队伍后面的一个胖胖的女生背着一个军用医疗箱,一个男生的背包里还露出一支笛子。
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纷纷落下来,雪花很大很密,扑簌簌落在脸上湿凉透人,落在马路上很快有了雪花的图案。过了一会儿,马路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纱。没过多久,马路已一片白茫茫了,两边的房顶上也都戴上了白帽子。风比刚才紧了一些,雪下得更大了,白花花地遮天盖地,现在真正是顶着风雪前进了。沈丽一边走着,一边想起了水浒中“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她把这个联想告诉了卢小龙,卢小龙笑了,说:“我比林冲可强多了。”雪迎面很密地扑来,他们为了说话方便,都要稍稍侧转头,这样一边走着,一边相互看着。卢小龙照例是将棉帽的帽耳朵翻起在头顶,帽顶和帽耳绒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在大雪弥漫的冬天,卢小龙领着几十个学生组成的队伍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行进,沈丽觉得很像一个温馨又是凄凉的童话故事,卢小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发生了变化。
两年前他领着她去上海崇明岛时,今年初他带着她去白洋淀时,卢小龙在她心目中是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她靠在他的怀里,享受到了小女孩受到爱抚时的温暖;此刻,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却觉得卢小龙变得小了一些,多少有点像她的弟弟,这虽然也是十分亲切的感情,然而,她隐隐约约中不无怅惘地意识到,这对于他们俩的关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卢小龙依然是勇敢倔强的,敢于“铤而走险”的,然而,他越来越像一个独自出家玩耍的小兄弟,她不禁为自己、也为卢小龙感到一丝难过。她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到达延安?”
卢小龙说:“我计划两个月之内。”沈丽问:“需要我帮助你做什么吗?”卢小龙说:“不需要。”沈丽又想说什么话,卢小龙却接着说道:“我需要你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要无聊。
另外,还是要注意安全,我到了那儿就会给你写信,也可能沿途就会给你来信。以后农村搞得好了,你可以来看一看。“
当卢小龙这样说话时,沈丽感到一种温暖,她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对两人关系的危险预感是多余的,她希望卢小龙是个高大的男人,有宽厚的胸怀,她希望自己面对卢小龙时能够有小女孩的依恋心理,她一点都不愿意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卢小龙像小弟弟一样远行。她很听从地点点头,卢小龙在不知不觉中受到鼓励,他接着说道:“你现在不是也可以上班去吗?那你就不多不少地上一上,增加一点社会生活,也能充实一些。”沈丽又点点头,卢小龙说:“有时间你还可以练练字,你人很漂亮,钢琴也弹得好,就是字写得像个初中生。”
沈丽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这个漂亮女孩字却写得很一般,而貌不惊人的卢小龙却写得一手漂亮字。卢小龙又说:“我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咱们才都二十多,古人讲‘三十而立’,还有好多年呢,我一定会做成好多事,你就放心吧。”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出复兴门,雪密密匝匝地漫天飞舞着,队伍前面的红旗在雪中穿行着,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寸多厚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就送到这儿吧,你回去吧。”
沈丽看了看前方,说道:“再走一段吧,到木樨地我再上车。”他们在迎面扑飞的大雪中并肩向前走着,沈丽问:“你真的对未来充满信心吗?”卢小龙垂下眼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总得这样鼓励自己。”又走了几步,沈丽小心地问道:“你只有去农村这一条路吗?”卢小龙说:“不去农村,我去哪儿?”两人一时都沉默了,跟在队伍后面走了一会儿,卢小龙脸上漾出憧憬的微笑,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觉得去农村特别好。”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农民,我们的基础就是农村,农村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沈丽问:“什么梦想?”卢小龙说:“一个贫困的梦想,也是一个理想的梦想,反正我觉得,要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要从农村开始。”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这好像也是毛主席的梦想。文化大革命说到底,要去农村找真正的意义。”
在大雪纷飞的北京街道上谈中国无比广大的农村,确实有一种千山万岭的梦的理想感,沈丽一时思想有点恍惚,眼前的卢小龙在风雪中走得形单影只,这支学生队伍在宽阔的北京街道上也显得十分渺小,当他们走向无边无际的广大农村时,还会有踪影吗?她极力重温着卢小龙刚才训导她时给她的温暖感,但那种实际的温暖感已被卢小龙及其小分队在大雪纷飞世界中的渺小感所淹没。
到了木樨地桥,卢小龙站住了,他说:“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雪漫天横飞着,马路及马路两边的楼群及树木都已白雪皑皑,桥下的河流早已结冰,被雪覆盖得白绒绒的,只有两岸的斜坡因为参差起伏,雪白一片中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缝,沈丽说:“好吧,我就不送了,一路上当心点。”卢小龙笑笑,说:“你的话和我父亲的话一样,他也让我当心点。”
沈丽垂下眼稍有些难过地微笑了,泪水突然涌上眼睛,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是为卢小龙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
卢小龙看了看风雪中已经稍拉开一点距离的队伍,转过头来握住沈丽的双手。沈丽戴着一双毛线手套,卢小龙握着它逐步握到手腕上,两手又向上一点伸进她的袖子里,抓住她手腕往上一点的手臂。不知为什么,两个一年多前就在生命上不分彼此的人,今天做出这个稍有些亲热的动作却觉得有些生疏。沈丽甚至有被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抓住手臂的不适应感,然而,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她多少复苏了感情的记忆,她很温顺地接受着卢小龙的爱抚,甚至期望卢小龙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远征的队伍已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卢小龙将沈丽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再一次感到一种生疏,为了突破这种生疏感,卢小龙在沈丽的脸上吻了一下,沈丽抽出自己的双手搭在卢小龙的肩上,与卢小龙轻轻地拥抱在一起。这依然是一个有点生疏的拥抱,是她觉得应该履行的拥抱,然而,正是在这个拥抱中,多少复苏了以往的感情,隔着厚厚的棉衣,仍能觉出对方的体温,想不明白因为什么难过,沈丽泪如雨下。
沈丽的泪水似乎把卢小龙的生疏感解除了,他紧紧地抱住了沈丽,在她脸上亲吻着。
沈丽也在自己的泪水中渐渐温存了自己。他们终于分开了。卢小龙转过头看着朦胧不见队伍的浓密风雪,说道:“我该追赶队伍去了。”沈丽擦了擦眼泪,静静地点了点头。卢小龙转身就走,跑出十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沈丽。沈丽默默地向他挥手,卢小龙突然跑回来,抓住沈丽的双臂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走了。”然后,在沈丽脸上亲吻了一下,再次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沈丽站在桥上,看着卢小龙越跑越远,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
注:
“1”插队“文化大革命”中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生产队安家落户、生产劳动,简称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