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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进黑暗的房子里,卢小龙双手被反捆着吊在房梁上,脚尖微微沾地,身体晃荡。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是几个月前被提拔为公社副书记的原刘堡大队支书刘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着手立在光明中,一张老鼠脸上的三角眼阴冷地盯视过来,他问:“你想好了没有?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卢小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门口的一群人,又眯上眼极力用脚尖够着地,减轻吊在绳索上的胳膊的剧痛,脚尖踏不实地,身体悠悠地晃着,听到绳子在房梁上磨动的轻微声响。一入秋,他就被作为“5。16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社革委会大院,审讯、捆绑、吊打了几十天,现在,从上到下都是血糊糊的。
大概是屋里窒闷的空气被置换了一些,刘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背着手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踏着步子很权威地走了进来。这是一间泥地砖墙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户都被砖头堵死,是个很适合关人的地方。刘仁鑫看着像虾米一样弯着腰撅着屁股吊在房梁上的卢小龙,用威严而宽大的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全部反革命罪行。”卢小龙咬了咬嘴唇,尝到了血腥味,自己的头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血,嘴角也被打破,然而,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刘仁鑫背着手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宽大为怀地左右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指着他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揪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卢小龙晃了晃头,抖开刘仁鑫的手。刘仁鑫一下恼了,抡起手抽了他几个耳光,说道:“说你不识抬举,你还真是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卢小龙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抿了抿嘴,将血水吐在地上,倔强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发。
刘仁鑫恼羞成怒了,他突然抡圆了胳膊,一左一右狠狠地抽起卢小龙的耳光来,像是抽打一匹惹恼了主人的烈性骡马。卢小龙躲闪着,吊在绳子上的身体晃着,脸顿时麻木地肿胀起来,腮帮子里边肿得连牙都合不上了,他还是不屈地沉默着。刘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盯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赖?想对你从宽处理,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活动了一下几乎弯不过来的手指,恼羞成怒地唾了卢小龙一口,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尖哪?大伙都得供着你,你不过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说着,他更加用力地向后揪住卢小龙的头发,扳起卢小龙的脸:“你今天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听明白没有?”他又唾了卢小龙一口,痰水顺着卢小龙的脸颊流下来,流到卢小龙的嘴唇上,卢小龙抖了抖,将它吐到地上。刘仁鑫尖着下巴嚷道:“你还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过来,卢小龙鼻嘴一阵剧痛,一股浓腥的鲜血充满了口腔。他蠕动着嘴,知道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他连血带牙噙在了嘴里,想唾出来,又觉出将牙齿唾出来是交出武器的投降与屈辱,便就着汨汨不断的鲜血仰着脖将两颗门牙咽下去。当粘稠腥热的鲜血裹送着门牙到达喉咙口时,他一阵哽噎,像吞药一样用力一咽,有一颗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阵咳嗽,又呕到口腔里,他闭着眼,等口腔里的血液又充满之后,再一次用鲜血将第二颗牙齿冲服了下去。他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刘仁鑫。
刘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门牙,便多少泄了一丝怒气,喘着气盯着他,最后,像领导干部一样背起了手,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好好想一想。”说着就往外走,临走,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轻轻努了努嘴。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走上来,解开吊在房梁上的绳子,又用力向上一拉,将卢小龙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汉把绳索系好,再用力一推卢小龙,卢小龙顿时像挂在铁钩上准备切割的一扇猪肉,鲜血淋漓地摆动起来。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好好想着点吧,别给你活路自己不走。”说着一摆头,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门上锁出去了。
卢小龙在黑暗中被悬吊着,文化大革命到了第五个年头,这是他第三次被关押,这次关押的时间最长,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根炸焦的麻花飘在空中,又像任人拳打脚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挂在房梁上。这个小屋比北清大学的危险品仓库更昏暗,只有几丝光亮从门缝里刺进来,看见灰尘在刺刀一样的光亮中闪烁。他觉出了自己的可怜,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父亲背着手站在面前,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自己。他还想到了妹妹卢小慧,一双大大的眼睛用抚慰的目光看着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她戴着眼镜半侧着身,只看见她的头部,她似乎正在严肃地讲着什么。黑暗中听见搪瓷盆里铝勺翻动的声响,听到小动物在黑暗的墙角溜溜溜地跑来跑去,这和几年前关在北清大学危险品仓库里一样,也有老鼠,却没有猫了。自己已经被关押了30多天了,他在墙上刻着印记。他也曾想过绝食,然而,面对刘仁鑫这样猥琐的人物,他拒绝了这种斗争方式。
就像刚才不愿把自己的门牙吐出来一样,他不愿意承认对方关押自己的权利。
他像死羊一样被吊在这里,闻到的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吞咽两颗门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动感觉,标出了它们经过喉咙、食道到达胃中的轨迹,在那里,胃酸会腐蚀它们,如果它们经不住腐蚀,就会变软,经得住腐蚀,就还坚硬,然后,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旅行整个消化系统。自己的五脏六腑朦朦胧胧在眼前出现,肠子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变成山上的小路,缠绕来缠绕去。刘堡村在山路的缠绕中如烟如雾,窑洞飘飘渺渺,梯田闪闪烁烁。阳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倾倒在刘堡村上,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飞溅。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特别的声响惊醒了他,在晕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开了,一门光亮横着倾泻进来,像是河水从绝堤口喷出来一样,源源不断地塞满了黑暗的小屋,觉得有几个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拨拉自己的头,摸自己的鼻子。似乎听见他们说:“还有气。”他被从半空中放下来,像只死羊一样趴在地上。双臂还被反捆在后边,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觉得从肩膀往下失去了东西。听见有人说:“慢慢松绑,要不,血一下涌上来,他就没命了。”
有人给他稍稍松开了一点绳子,他还是趴在潮湿的泥土上,因为被捆得像虾米一样,所以,便几折几弯地趴在那里,下巴在地上,脖颈下的一段胸脯在地上,膝盖在地上,脚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渐渐觉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绳索的勒痛显示了出来。胳膊的苏醒是从肩膀逐渐往下的,先是大臂觉出了疼痛,而后是肘部觉出了疼痛,最后是小臂觉出了疼痛,他微微动了动手,手仍旧麻木不仁,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捆着。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绳子完全解开了,踢了他一脚,他翻转过来,侧躺在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用脚轻轻踢着他,说道:“起来,跟着我们走。”他试图用手将自己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一软,又趴倒在地。上来两个人架住他,把他拖起来,脑袋一阵发飘,两脚也绵软空虚,只能像被猎人打死的狼一样,靠着猎人的身体竖在那里。听见耳边响起呵斥声:“好好自己站住。”他也试图两脚着地,然而,两条腿拒绝承担支撑体重的责任。听见又有人说:“吊的时间太长了,得慢慢醒一会儿,就这么架着他,醒他。”
终于,两条腿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身体对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觉,他喘着气慢慢踏实了双脚,又慢慢睁开了双眼。房门亮着院子里的阳光,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中年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抱着双肘打量着他,这时说了一句话:“你小子挺硬的嘛!”接着,他撇了一下嘴,吩咐道:“给他脸上的血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一条脏抹布一样的湿毛巾,在他脸上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伤口遇到水灼灼地疼痛,干枯的血痂,在湿毛巾的润湿下被一块块擦掉,脸上有了清凉的湿意。一块又一块疼痛描绘出了脸上的伤痕。擦完了,彪形大汉依然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问道:“自己能走两步吗?老实告诉你,今天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说着,他向外摆了摆下巴:“还是架上他过去吧。”
他被架着迈出了门,两条腿像还未揉过的发面一样软乎乎的,踏不实地,那感觉像在白云堆上走路。公社革委会的大门朝北,东南西三面都是砖瓦房,自己被关在西南角的一间小房里,现在,他们沿着正方形的对角线斜着穿过大院,朝离大门口较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在公社灶上做饭的崔老头瘦瘦高高地立在那里,一脸善良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他被带进了一间十分脏乱的大办公室,在办公桌的后面,居中坐着一个模样生疏的中年人,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一双水平的眯缝眼,抽着烟,用不露声色的目光冷静地打量着卢小龙。在四方脸的旁边,桌子侧面,坐着刘仁鑫,他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放在体侧桌上,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卢小龙,右手还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子,偶尔目光朦胧一下,似乎在想一件较远的事情。卢小龙被架到屋里,有人在他身后放了一把椅子,他被轻轻一摁就坐在椅子上了。五六个人站到了两边,光线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他觉出今天审讯的气氛与往常不一样。
刘仁鑫转过脸看了看四方脸的干部,四方脸双肘放在桌上,仰着下巴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卢小龙,同时微微点了点头。刘仁鑫转过头来看着卢小龙,用公社副书记的口气说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老实交待,想对你落实政策,也没有政策可落实了。”他咽了口唾沫,凸起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双三角眼又射过锐利的目光,说道:“今天你如果错过了机会,明天你就不是关在这里的问题了,那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专政了,你一定要听明白。”卢小龙垂着眼坐在那里,四方脸还在仰着下巴抽烟,透过烟雾冷冷地瞄着他。刘仁鑫说:“组织上已经完全掌握了你的问题,今天是最后一次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先问你几个最一般的问题,你把这几个问题讲清楚了,再交待更严重的问题。”
刘仁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四方脸,接着向卢小龙说道:“第一个问题,也是反复向你提过的老问题了,六七年初,你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黑会,是受谁指使?
你是不是这个会议的策划者之一?那天去参加会议的都有哪些人?你先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卢小龙一边冷静地判断着四方脸的身份,一边依然冷冷地沉默着。
四方脸吐出一口烟来,用极为缓慢的口气说道:“卢小龙,你应该把问题讲清楚,这对你有好处。”可能是觉得四方脸的口气太缓和,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见没有?快交待。”四方脸略扭头瞟了刘仁鑫一眼,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面对四方脸说道:“我没有受任何人指使,我没有策划这个会议,我不知道这个会议都有什么人参加,我是好奇去的,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刘仁鑫一下跳了起来,指着卢小龙怒气冲冲地说道:“死到临头你还扯谎,别的不说,那天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四方脸抽完一支烟,又换上一支,划火柴点着,吐出烟来,摇灭火柴放到烟灰缸里,看着卢小龙说道:“那个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卢小龙垂着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认识。”刘仁鑫怒气冲冲地走到卢小龙面前,指着他的面孔说道:“不认识,你和她一起去,一起走?你到这会儿还不老实?”
说着,他撸起衣袖恨不得再抽卢小龙几个耳光。他回头看了四方脸一眼,又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用手戳点着卢小龙,说:“不要给你活路,你自己不想活。早就把你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不交待,死路一条。”说着,他双手叉腰,在卢小龙身旁气喘吁吁地站住了。
四方脸垂下眼想了想,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隔着烟雾对卢小龙说:“像这种问题,你没有必要隐瞒,和你一起去的那个女孩是沈昊的女儿沈丽,对不对?”卢小龙舔了一下血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没有回答。几十天的审问中,他始终不愿意连累沈丽。四方脸又隔着烟雾递过话来:“你们一起去了,就是一起去了,这不是什么太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你还参加了什么活动?策划了什么活动?还知道哪些人参加了那天的会议?”卢小龙这次很明白地回答道:“我们那天是去了。”四方脸插话道:“我们是谁呀?是你和沈丽吧?”
卢小龙犹豫了一下,知道死守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是,我们去看了看,半截就走了,没有参加什么活动,也不知道那天还有谁去。”“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吗?”四方脸问。卢小龙想了一下,说:“我只认识我的一个同学叫朱立红的也去了,她是调查这个活动的。”四方脸点了点头,说:“你接着往下交待这方面的有关问题。”卢小龙抬起眼看着四方脸说道:“没了。”
刘仁鑫在一旁指着卢小龙说道:“你老实一点,不要挤牙膏似的,挤一点说一点。我问你,你到刘堡村干什么来了?”卢小龙说:“上山下乡。”刘仁鑫脸上一下有些青筋暴露,他气汹汹地说道:“你是来搞反革命夺权来了,你把矛头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就是‘5。16’分子。”卢小龙微微垂下眼,他注意到四方脸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以为然,便说道:“我在刘堡村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刘仁鑫一下抡起胳膊打了卢小龙一个嘴巴,而后抑制住自己的暴怒,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四方脸,指着卢小龙厉声道:“你交待,你去年冬天在北京搞了什么反革命活动?”卢小龙用手擦了擦嘴角又流出的鲜血,垂下眼一言不发。四方脸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这个你要讲清楚。”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没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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