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干什么的?”对方稍有点嗫嚅地说道:“是手工业工人。”黄海又问:“现在在哪里工作?”
“六必居酱菜园。”会场一片哗然。黄海说:“过去说不定还是小业主呢。滚你的吧!”他用手一搪,把对方搪了个后趔趄。对方站在那里眨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只能灰溜溜地从台侧下去了。田小黎又领着全场狂热地唱起了对联歌。
卢小龙在人群涌动中几乎站不稳脚跟。他不甘于处在无所作为的位置上,可似乎又只能随波逐流。看到宋发和王小武也在人群中,他们的表情似乎也在思忖之中。这时,身边有人挤过来,是华军,她也穿着一身军装,她小声问:“这符合大方向吗?”卢小龙眯着眼,看着灯光雪亮的台上,说道:“再看看吧。”华军又说:“他们这是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辩论呢。”卢小龙微微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台下跳上来一个人,立刻引起了台下一些人的注意。听见不少人在说:“那是呼昌盛。”会场上的热潮还余波未尽,一片“滚滚滚、滚他妈的蛋”的口号声还在此起彼伏地响彻全场,麦克风里却响起了他的开场白:“我叫呼昌盛,贫农出身。”全场一下安静下来。
台上三四十个北清中学的红卫兵都拥在台的右侧,呼昌盛一个人站在台的左侧,汹涌澎湃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呼昌盛显然深知自己出场的戏剧效果,他也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名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继续加强着效果。呼昌盛的出场给了卢小龙非常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像一柄冰冷的剑插在他的胸脯上,也像一道白亮的光照透他的身体。无论呼昌盛往下讲什么,呼昌盛都是聪明的,敏锐的;而自己的随波逐流是迟钝的,他不该失去这个机会。他以对手的眼光打量着呼昌盛的表演,令他惊愕的是,沈丽也混迹在人群中,尽管她戴着一副极为老旧的黄框眼镜,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一因素使得卢小龙尤其觉出自己的的愚钝。
呼昌盛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顶着一副眼镜,站在台上像是怪里怪气的枪手。
他一讲话,就显出了他身分的特别和政治智慧的特别。他挥手一指站在一边的黄海等人,面对台下说道“北清中学的革命小将今天来北清大学大串连,大辩论,我表示热烈欢迎。
这既是代表我个人,也代表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我对北清中学红卫兵从来有着最亲切的感情,这种感情当然是革命的感情、阶级的感情。北清中学红卫兵也是在反工作组的斗争中建立起来的。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卢小龙和我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们同受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压迫,我们同被北清大学工作组关押批斗,我们也几乎同时进行了绝食斗争。我想,我的革命立场绝不会使北清中学红卫兵产生误解。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这也不会使北清中学的革命小将产生误解。然而我还要讲一句话,我觉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这副对联还值得商榷。“呼昌盛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台上的几十个中学红卫兵,又面对着全场讲道:”什么叫老子革命?彭真过去算革命的,现在已经是反革命。北清大学的党委书记、校长过去算革命老干部,现在已经是反革命黑帮。老子革命本身就不是千年不变的概念。“
这话将锋利的矛头指向了狂热的红卫兵们。黄海双手叉腰一动不动地盯着呼昌盛。呼昌盛又说道:“老子革命不是一成不变,儿子好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被工作组迫害时,审问我、拷打我的几个北清大学的学生都是工农革命干部子弟,可是,他们却成了工作组的走狗。今天的阶级路线,就要以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来划线。”灯光雪亮的五角场中,有人带头高喊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谁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谁!”但这片呼喊远没有刚才声势浩大,甚至显得势单力薄,却也形成了对呼昌盛的呼应。卢小龙从呼昌盛的讲话中找到了分析这个政治势态的思路,凭着直觉,他知道呼昌盛这一表态是正确的。当看到沈丽正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台上的呼昌盛时,他知道自己的不行动是错误的,然而,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他行动的机会了。
正在这时,台上的形势却急转直下。黄海从刚才的困顿中复苏了过来,他走近呼昌盛这个文化大革命中的风云人物,问道“你是什么出身?”呼昌盛说:“我早已自报家门,贫农出身。”黄海又接着问:“你父亲是贫农,你爷爷呢?”呼昌盛回答:“出身看父亲。”黄海说:“看一代查三代,你爷爷是干什么的?你的曾祖父是干什么的?”全场气氛高度紧张。
黄海运用了前一段时间北清大学批判呼昌盛时大字报揭露出的内容:呼昌盛的曾祖父是破落地主,也是一个秀才。黄海显然认为自己抓住了反击的机会,他说:“你唱什么革命高调?”
他一指墙上高高矗立的对联“你反对这副革命对联,就暴露了你反动阶级孝子贤孙的阶级本质。”说着,他解下腰间的皮带,朝脚下的台子使劲抽了几下“这副对联就是真革命、假革命的试金石,谁反对这副对联,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台上的几十个红卫兵以及簇拥着辩论台的北清中学的红卫兵又都狂热地呼叫起来,有人在人群中高呼“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呼昌盛!”
呼昌盛看着黄海等人说道:“查三代?你们是不是想消灭革命啊?你们知道周总理的祖父、曾祖父是干什么的吗?”黄海及台上的红卫兵都瞪着眼说不上话来了。呼昌盛又接着问:“你们知道毛主席的出身是什么吗?”黄海愣着,突然抡起皮带朝呼昌盛脸上抽去:“你敢攻击毛主席?”一声脆响,将呼昌盛脸上抽出一片血印。接着,田小黎振臂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台上台下又跟着狂呼起来。呼昌盛还想争辩什么,一群红卫兵扑上去用皮带抽打他,北清大学的红卫兵们急忙跳上台将呼昌盛救走。这时,又有好几所中学的红卫兵狂热地呼喊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冲进五角场。北清中学的红卫兵更加得了势,田小黎在狂热的浪潮中带领全场唱起了对联歌“滚滚滚,滚他妈的蛋”响彻夜半天空。
卢小龙此刻对呼昌盛的嫉妒没有了,对自己失去行动机会的懊丧也没有了,又在判断是否需要行动。这一夜的辩论,他在是否行动这个问题上翻来覆去做了几十次抉择。他知道,如果行动将失去的是什么:北清中学红卫兵从此将有相当一部分人离他而去;然而如果不行动,在大局上丧失机会则是更大的损失。他喜欢铤而走险,他知道自己终将会行动,他喜欢一个人冲杀出来顶住狂风怒潮的斗争感觉。已经是半夜了,会场上的狂热正在进入后期,终将疲倦低落,他不能等在人群都将散去时再跳出来。失去对立面的辩论台及五角场显出了气氛的松懈,无论北清中学红卫兵在辩论台上如何独霸一方地讲演着、呼喊着,都显出节目将告结束的收势。当他第一百次做着是否要登台辩论的犹豫时,看到了沈丽正扭过身要往人群外边走。这个看来非常细小的因素使得卢小龙下定了决心。天下有很多大的抉择都是因为某个看来偶然因素的介入而做出的,平衡的天平只要在一端加上一个小小的砝码就倾斜了。他挤过人群,登上了辩论台。
对于他的出现,五角场上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而台上以及簇拥在台下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却立刻有了强烈的反应。当黄海有些意外地立在那里时,北清中学众多的红卫兵却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卢小龙。卢小龙讲了第一句话:“我叫卢小龙,北清中学红卫兵。”
全场顿时静下来,一些正在往外走的人也都转过身来。沈丽也停住了脚步。
卢小龙对自己登台所产生的戏剧效果非常满意,他的出场比呼昌盛的出场效果更强烈。
他有意识地停顿一下,利用这个静止继续强化效果。他站在台上,承受着雪亮灯光的照射,承受着成千上万人目光的注视。他知道黄海正在用怎样敌对的目光看着他,也知道沈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人活在世界上,就要设法引人注目,没有目光的关注,心灵就会枯萎,他就是要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中成长自己新的生命。一瞬间,眼前浮现出国庆节探照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集中在天安门广场上空的壮观景象。他现在就处在这个焦点上。
他沉着地说出第二句话:“我家庭出身革命干部,查三代,我的爷爷是贫农,我的老爷爷也就是曾祖父也是贫农。”他停顿了,在停顿的寂静中,他又说:“我的观点非常鲜明,就是坚决反对这副对联。”因为他的话来得强烈而且突然,全场都在一种停顿之中。“我的父亲现在是革命干部,我接他的班,明天如果他被打倒了,成了黑帮,我就和他划清界限,背叛他。”会场上虽然有人想发起骚动,但整个气氛还在克制的平静中。
卢小龙知道,自己今天又顶风亮了相。接着,他又讲了不多不少的话,觉出了自己的声音必将成为新闻传播到北京和全国,便不再理睬这个可能通宵达旦的辩论会将如何混乱地发展与收场,跳下台,丢下一个尴尬的场面,带着一伙跟随他的红卫兵撤离了五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