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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晨,静了半夜的黄家大院又响起赵世芬的骂声:“管我去哪儿呢,我值夜班去了,怎么了,你不信?不信去饭店调查。我就是没值夜班你管得着吗?我跳舞去了,跳了通宵。我有这自由。怎么,不许呀?”她在拥挤不堪的小屋里摔摔打打地骂嚷着。
卫华坐在床上垂着头,硬顶着这倾盆大雨夹冰雹。他通宵没睡,眼睛已熬红。
“你是不是去中东街了?”过了好一会儿,在赵世芬跳骂的间歇中,他低着头又问了一句。这是他问的第二句话。第一句话是:“你这一夜到底上哪儿了?”
赵世芬这次愣了一下,眼睛眨着直直地看着他。三秒钟一过,她又气势汹汹地嚷开了:“你管得着吗?我去中东街、中西街、南街、北街,我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因为感到自己声音有些气虚,不壮,她索性扯开了脸:“我就是去中东街了。咋了?我跳完舞到别人家过夜去了。你还想说什么?说我和别人胡搞是不是?就算我胡搞了,你想咋?咱们离婚。我早就想离婚了,离。趁早离。”
卫华头垂得更低了,下巴要贴着前胸了,看着衬衫第三个钮扣,目光变得模糊了。此刻,倾盆大雨不是砸在脑顶而是砸在后脑勺了。脊背被砸透淋酥,他像一条被吃光肉的鱼,只剩下连头的一根脊骨,栽在海边的沙滩上,垂着头在风雨中孤零零地摆动着。
满院子的人都屏着气静听赵世芬的高声叫骂。
春平和曾立波,因为房漏,搬到隔壁放什物的空屋里住,只和卫华夫妇的住房隔一墙,听得格外清楚。隔壁乒乒乓乓摔打东西的声音响得震耳。两人看着震得往下掉灰的墙相觑无言。“是不是去劝劝?”春平低声说。“这次哪能劝?”曾立波摇了摇手。春平不说什么了。赵世芬昨晚的事太不像话了。
秋平和梁志祥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隔着纱窗看着院子对面卫华的房间,静默不语地听着。赵世芬的骂声越来越泼,整个院子的窗户似乎都在震裂。秋平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鼻尖。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再难,也要想法搬出去。
小华上中班晚睡晚起,也被骂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开门探出头想嚷一声,一听赵世芬今天的骂语不对,便愣了会儿,砰地把房门又关上了。
黄公愚昨天折腾了一天,晚上才神志清醒过来,吃了药睡下了,早早就被吵醒。这是怎么了,家里又出什么乱子了?他走到窗前想喊夏平,但满院子被赵世芬的骂嚷声统治着,他喊不出,张不开嘴。
祁阿姨买菜去了。冬平早起出去溜达。夏平、平平并肩站在窗前听着。为照顾父亲,夏平昨天熬到后半夜,此刻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家中出了这等丑事,太丢人了。平平绷着几百根神经,紧张地谛听对面传来的声响。是她最先了解到这件事,又把情况告诉了大哥。
早晨五点钟,天上布着铁青的阴云,街上一片青灰色,如冷调子的画。黄平平领着卫华骑车到了中东街,在一幢楼前停住,两辆车放在一边僻处。就是这套房子。黄平平指着一层的一个窗户,拉着窗帘,黑着灯。一幢幢楼都在黎明前沉睡。远处传来洒水车丁丁当当的声音。许久,那个窗户灯亮了,天蓝色窗帘上影影绰绰晃动着两个身影,似乎能听见一男一女压低的嬉笑声。旁边一扇小窗的灯也亮了,大概是厨房。听见水龙头哗哗放水的声响。又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关门开门的声音。黄平平拉着卫华闪到一垛青砖后面。这时天已明了,周围有人行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怀疑地回头扫了他们几眼,提着篮子一跛一跛地走远了。单元门嘎啦啦一响,出来一个男的,卫华认得:是顾晓鹰。只见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回头打了个榧子。甩着头发步伐匆匆地出来一个漂亮女性,脸一照,是赵世芬。卫华的血一下涌上脸。看见顾晓鹰涎着脸凑在赵世芬耳边说了句什么,赵世芬哼地撇了一下嘴。顾晓鹰笑了,在赵世芬脸上拧了一把,扬手轻轻说了句拜拜,两个人便一东一西分开走了。
黄平平推卫华,让他赶上去堵住赵世芬。卫华两腿发软,不敢。那咱们先回。黄平平说着就同卫华骑上了车
一个房间里在骂,几个窗户里在听。四合院内却空荡无人——没有人到院子里来,任凭骂声回响。
“这个家我早呆够了。”赵世芬骂够了,女儿也醒了,哭了,她便料理着女儿,出出进进到了院子里。各屋的门过了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打开,人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开始了早晨的忙碌。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都垂着眼来来往往忙自己的事,都不敢正视赵世芬。倒像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惟有赵世芬趾高气扬、脚底生风地进进出出着,想进厨房就进厨房,想用水管就用水管,想摔门就摔门,想泼水就当院泼水,想骂两句就骂两句,人们都躲让着她。我就是这样。不想过就离婚。我什么都不怕。这辈子啥都见过。盯梢?哼,下毒、捅刀子都吓不住我。我对得起你们黄家。你们黄家给过我什么好儿?哼,都不敢正眼看我,我敢正眼看你们。
看着他们一个个垂眼避让的怯劲儿,她心中生出一种恶来。她看不起他们。她要让他们难受难受。她旁若无人地端着盆,水龙头开得哗哗响。刷牙漱口,水喷得呼呼啦啦。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从此就不要抬起头来。怕我,不愿沾我,我走到哪儿你们就得让到哪儿。你们是河边的草,脚到哪儿,你们就往两边倒到哪儿。
儿媳做下这等丑事,儿子这等窝囊,这家是再不成家了。黄公愚气得胸口直堵。吃过早饭,儿女们纷纷走了。夏平呢,叫了也不马上来,越来越不像话了。刚要再张嘴,夏平已在面前。你忙什么呢,一早晨也不见你?他怒气往二女儿头上发。
“这不是来了吗?”夏平温和地说,她开始收拾父亲的卧室和客厅“爸爸,我想明天开始上班了。”
“什么?”黄公愚如雷轰顶“那,那,那这个家,谁管?”他看着女儿,嘴哆嗦着。夏平在北京图书馆工作,差不多一直请着假在家里。
夏平叠完被子,拍松枕头,抻平床单,又整理着父亲乱放的衣裳,一件件挂进大衣柜,忙个不停,没理会他。
黄公愚嘴的哆嗦由上至下传到手,传到腿:“是不是没出成国,就不高兴了?”他看到了大衣柜里挂的西服。
夏平又从里屋忙到客厅,收拾着茶杯、药瓶和零七碎八。“没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顾上似地答道。
“那你为啥不愿在家里了,是不是爸爸脾气不好?爸爸以后不发脾气了。”黄公愚抖抖地跟到客厅,直直地盯着女儿。他平时对夏平太粗暴了。如果夏平去上班,这个大院早晚就是马蜂窝,白天就是没声没响的大空院。祁阿姨再一上街买菜,他只能面对一个冷冷清清、与世隔绝的世界。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每一扇窗都呆呆地睁着冷眼。他和谁说话?要喝水呢,吃药呢,要找书呢,研墨呢,要商量事情呢?举目无人。此刻,他才真正感到了二女儿的重要。没有她,他会像段干木头在死寂中朽掉。
“你为啥不愿在家里了?”他呆呆地盯着女儿。女儿的一双手那么细敏,那么优美,那么有节奏——像是弹钢琴,流水般在房间里移动着。移到哪儿,哪儿的脏乱就化为整洁。床被收拾得那么舒服,桌子被收拾得那么舒服,沙发被收拾得那么舒服。他就像是那床,那桌,那沙发。他躺在那儿,任凭女儿在他身上收拾。他感到女儿绵软善良的双手在他身上移动着,那么熨帖。他迷迷糊糊地躺在了床上,他昏厥了。女儿在一旁守着,照料着,她的手摸着他额头的温度女儿收拾完了,转过身来。
他一惊,迷雾,眼前一片清晰。
“爸爸,难道我就总这样呆在家里吗?”女儿看了他一眼,拿起空暖壶去对面厨房了。
夏平走了,他扶着门框呆望着,院子里白光刺眼,背后客厅里阴凉沁着脊背。房子太老了。他此刻站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面上,人被一分为二。他的脸、前胸、肚皮,是白的、热的;他的后脑勺、脊背、臀部都是黑的,凉的。
赵世芬骂嚷完了,忙乎完了,打扮完了,把小薇侍弄完了,便送她去托儿所。她漂漂亮亮,牵着又干净又惹人爱的女儿走在街上,心情顿时开朗。污糟糟的院子被她甩在身后,你们愿烦愿恼就烦就恼吧,她要快乐。外面阳光灿烂,街刚洒过水,走着舒畅。行人都横过目光来打量,男人看她的脸,看她的胸,女人看她的衣服,看她的发式,还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是好女儿。多白,多漂亮。跟妈妈再见。她俯下身,在托儿所门口和女儿告别。妈妈再见。女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招着小手。阿姨站在女儿身后冲她微笑着。
好好听阿姨话。她嘱咐着女儿,这也是对阿姨微笑的回报。她一边走一边高兴,脸上漾起春风,脚底下有着弹性。她,作为漂亮的女性,作为体面的母亲受到了尊敬。突然,她脚步涩滞了。早晨和顾晓鹰分手的情景,与卫华吵闹的情景都浮上眼前。“破鞋”这个词,连同一双双女人的白眼都闪现出来。那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就在身后,她边走边回了一下头,胡同里白花花的墙壁,一个人也没有。白墙上一方小黑板,粉笔写着:开展模范家庭评比活动。
模范家庭?呸。她快步朝前走。那叽叽喳喳的议论如跟在身后,如无数把尖锐的小刀。她又哼了一声,心中生出狠毒来,也立刻有了一把刀。黑刀脊,白刀刃。她的刀更快。她觉得那刀把在她心里,刀越长越大,刀刃划着寒光闪闪的弧形。她什么都不怕。她绷紧嘴,两排牙齿轻轻咬住。她的牙也是锋利的。她可以用牙,用手,用心中的刀去咬、去撕、去杀。谁家的一只小猫上来纠缠她的脚,她轻轻一踢,就连滚带爬到一边去了。
她到了饭馆。今天她轮休,可以不来。但今儿发工资。她爱钱,不愿隔夜领。和男的女的都笑着打完招呼,收起钱包,她便闪着身躲着四处的油腻上了街。
真该换个单位,不知顾晓鹰会不会真帮这个忙。调动了工作,又怎么着?和卫华离婚?卫华会提出离婚吗?她提?和顾晓鹰的事张扬开,她会是什么名声?不离婚卫华不敢张扬。女儿又怎么办?
她调到了高级宾馆管业务,不,调到文艺单位。每天像机关干部似的看看书报,聊聊天,拿着红的、黄的、绿的门票去参加各种舞会、宴会、招待会。坐着小车,像顾晓鹰领她去的那样。她不必在小饭馆受烟熏油呛了,她可以里里外外一身水亮,可以上下班不再换衣服,她不必再担心身上的油烟味在舞会上暴露自己的身份。她会到处受到男人的青睐,到处接到他们的邀请——当然都是北京饭店、莫斯科餐厅、全聚德烤鸭店这样的高级地方,和他们舞到深夜,然后
然后去过夜?她又回想起昨夜和顾晓鹰的厮混。婚前,她有过男人。婚后,她还是第一次和别的男人这样。男人和男人都一样——她想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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