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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施行解剖。
〔小莉太倔强了,很快就从沮丧中恢复过来:楚新星,把稿子给我吧,我再请其他人看看。她把稿子收了起来。不行,我再重写。
这刺激了所有男人。
饶小男说:小莉,你没有勇气自我解剖,成不了大作家。
我怎么没勇气?
那好,我们也对你一层层解剖一下,敢吗?
敢,让你们都上。〕
饶小男开始第一个层次。
“我来剖析一下你平常的言行吧。我说话不讲规范,你可别受不了。”他一腿屈膝收拢,赤脚踏在了藤椅上。(没关系。小莉一笑。)“比如,过去在学校时,我追求过你,你不答应。现在见我要结婚了,你就难受了——我今天看出来了。对吧?”
小莉一下脸红了。人们都被饶小男这种讲话的方式惊愕了,刺激起对小莉某种又兴奋、又残酷、又怜悯的复杂感情来。
“你不要不好意思。冰冰在场,我对她什么都不瞒,她理解我。”饶小男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未婚妻,赖皮赖脸地一笑。梅冰冰为受到这种公然表达的信赖而受宠若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垂下眼。未婚夫的忠诚,未婚妻的幸福,他们这种恩爱一体使小莉陷入极难堪的境地。她施展半天的魅力有何结果?受到如此的冷落嘲弄。众人看她笑话。
饶小男感到一种快感,是杀戮的快感,又是报复的快感。
过去被拒绝的景象一一掠过眼前。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你喜欢一个东西,并不因为它有价值,而是因为你没占有它,所以你要不择手段占有它。占有了,还要不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说的对吧?我是赞赏人的占有欲的。叔本华、柏格森是伟大的。人的理性没多大用,一层虚伪的外壳。人的生命意志、权力意志、支配世界的意志才是人的本质。”
他对小莉是贬还是褒?无关紧要。这也是人类的攻击本能,一种支配欲。支配别人的情感——使之为自己痛苦;支配别人的理智——使之被自己的思想慑服。每当他对梅冰冰施以狂热性爱时,除了生理快感,还获得一种进攻性的快感。现在,有她陪衬,就可以在精神上对另一位曾经拒绝自己的女性施以利刃。
这个世界本质是感性冲动的世界。人人应该发展自己的个性。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社会整体理性,山一般的规范,把人性压得高度扭曲。应该摧毁。在中国,现在就该讲欲望,权欲,肉欲,金钱欲,就该赤裸裸。食色,性也。中国人穿的衣服太多太厚,繁文缛节。古代的服装,女人何时露过胳膊大腿?看美国,年轻姑娘短裤胸罩,半裸着在阳光灿烂的公园里走,满面春风。显示青春健康,显示肉体和欲望。男人们看吧,来吧。中国人现在就该矫枉过正,把那一套峨冠博带全扔他妈的。来个人欲横流,才有真正的现代文明。我就梦见过自己,拚命扯掉衣服,可费了劲,然后赤身裸体在王府井的人山人海中走。我也心虚,也有不安全感,可豁出去了,又踏着沙滩朝大海狂奔,耳边呼呼的风,沙滩柔软,大海嫩蓝。
“——你也是这个本质,但你压制这个本质。”他接着说道“你在作品中没有把你生命的感性冲动真正调动起来,任其放散。你承认吗?我再分析你一个言行,你在大学时讲过一句话,非英雄不嫁。”
“我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小莉说。
“反正是这个意思:你要嫁一个伟人。对吧?纯粹是传统的婚姻观,夫贵妻荣,再落后不过了。”
“我没有夫贵妻荣的想法。”
“我也知道你不这么想,但你的婚姻观,本质上或者说在传统根源上和夫贵妻荣没有差别。我听说,那个李向南你很崇拜,是吧?”
小莉脸又有些涨红了:“我不崇拜他,再说他现在处境很坏。”
“那不管,你不崇拜他的地位,可以崇拜他的人格嘛。”
“我喜欢他的性格,他有抱负。”现在尤其需要表明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倾心。这是对饶小男的回击。
“这不过是对人格神的崇拜。和自古以来崇拜屈原、诸葛亮、岳飞是一脉相承的,一大历史悲剧。中国什么时候不结束这种英雄崇拜、人格神崇拜,中国就没希望。”
杜正光豪爽地一笑,楚新星随便地张了嘴,童伟跷着二郎腿,缓缓地加了话,都表示:我们对那个李向南可不感兴趣。
小莉不吭气了。心想:怎么他们都反对李向南?
感觉(也是幻觉):自己在受几个男人的共同宰割。被围着。几双眼,几把刀。
上帝的声音隐隐约约:万事听其自然吧,有雾就有风。
她十八岁时的一个梦。夏天的夜晚,闷热。她要去游泳。骑上车嗖嗖的就去。游泳的地方是一个剧场,外面人很多。她一件一件脱下外衣,只剩游泳衣。赤着脚往前走。地上又烫又扎,到处找不着放衣服的地方。就快关场了。她又急又慌,赶紧往剧场里走。进去了,左右张望,还是找不到放衣服的安全地方。她下了水,别人把衣服拿走怎么办?可游泳场马上就要关了,她急得团团转。最后算了,把衣服就搭在后几排的座位上,然后顺着座位间的甬道往前走,下坡。迎面过来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很健美,黑瘦高,她认得,游泳时的朋友,心中激动地跳起来。她始终对他有着性的欲望。他迎面走来了,在甬道中侧肩擦过时,这相挨最近的一瞬间,她却没敢往他身上看。过去了,她又后悔了。又不能转身,只好往前走。到了乐池边——那就是游泳池——她趴下去,眼看着里面的水吱地迅速退了下去,干了。游不成了。坐下来看演出。幕一拉开,从上面跳出来一个赤身裸体的白白的男人,在舞台上跳舞。全场哗然。她不喜欢白皮肤的男人。
众人哄童伟分析小莉的第二层次:你搞理论的,应该分析她的理智思维层次。他始终愿意后发制人,但先说就先说,最后还有机会。
自己的讲话如何“空前绝后”呢?很难。饶小男对小莉有震动,自己无疑要有更犀利的剖析才能使小莉慑服,才能居上。同时又该利用饶小男对小莉一味贬斥的不善对她表示爱护。总之,三分之二批判,三分之一爱护,是最正确的方针。但是,如若杜正光等人都效法自己呢?那就没有意义了。干脆,先批判。其他人必然也会比着批判,推到极端。最后自己再对她来一点保护。
小莉,你的小说我这两天是抽空看的。有很多想法,一直想和你谈谈,这可能也是一个评论家的职业习惯吧。(笑笑)这两天很忙,还没来得及整理我的想法,以后再找机会详谈(留下和小莉个别谈话的伏笔,这是个非常动人的姑娘。)。今天我先简略谈谈。(态度就应该像这样温和,剖析则应该犀利。这种慈严兼备的方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效法的。看来,要创造空前绝后的作品,空前不用多言,绝后关键在:必须具有后人不可模仿的独特伟大处。)新生代这部小说中,有位二十多岁的女记者,她是故事的观察者。她的性格几乎和你一样,她的角度也常常和作者的叙述角度一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可以把她看成是你的化身吧?(长者的微笑)
“嗯。”小莉非常“乖”地点了一下头。此时得到如此温和的关心,她几乎感动了。
所以,她的内心独白就多少可以看成你的理性思维了。从这里剖析,我看到了你的历史观、社会观、价值观、人生观、伦理道德观。
“那你说说我吧。”
我今天只想讲一点。你在伦理道德这些方面,和你个人生活相切近的方面,观念倒还是比较新的,这都是和你的本性相一致吧。可当你思考起历史哲学、社会哲学来便显得呆板,一套传统守旧的理论,既做作又可笑。
“我对那些理论是不太懂。”小莉表示承认。
“你不懂,可以干脆不写它。”杜正光在一旁很有经验地说。
不,(杜正光在这儿插话真够讨厌的。)回避并不是最高明的。这不是几段议论的问题,而是整个作品的思想观照和高度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补课。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必须首先是思想家。否则,你一辈子成不了大作家。
“非得这样吗?”
你看看,世界文学史上的女作家,绝大多数像你这样:她们都不是理性思维型,都不是思想家,都是你这种直觉型,艺术型,一上来就凭感觉和人生体验写作,挺率真。照理说她们最适合搞文学了。可是至今世界上一流的大作家基本都是男性,很少女性。这不说明问题?小男刚才的话多半是对的,但也有偏颇。理性怎么能是没用的外壳呢?小男,和你的不同观点,咱们有时间再讨论。小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那我怎么办?”
惟一的办法是把自己首先造成一个思想家。但是,我又得坦率地说(停顿,放慢节奏,作权威的结论):你很少有这种可能,你没有这个力量。
“那我就没什么搞头了?”天塌了,小莉觉得头上压了一座大山。
如果说真格的,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小莉低下头,咬住下嘴唇。不到一个多小时,她受到的打击太多了:饶小男要结婚了;林虹将成为大明星;新生代完了;李向南一钱不值;现在又加上:搞文学也搞不成什么样;——而她是一直期望做个了不起的作家的。——这就是她的内心独白。
感觉呢?童伟凝视着自己,那目光她现在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感觉。梅冰冰注视自己的目光变得同情。
下雨了,天地凄暗,萧瑟败落的小树林,林边灰蛇似的小路。乌云裂缝中露出暗暗的铁青色。黑蒙蒙中,她在湿淋淋的泥泞中一步步行走,很冷。
上帝成个极矮极胖的矮胖子——一指高,十里宽——缩在地平线下面。
她二十岁了。唱着歌从大学女生宿舍的楼梯跑下,从图书馆前台阶上飞下。她的裙子,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飞舞着,吸引着男同学的目光,也有男老师的目光。她仰望天空,感到脸上放光。她跳舞,觉得身体轻盈健美。她斜卧在草坪上,觉得自己楚楚动人。她也渴望男人,拥抱接吻以至更狂热的性爱。可是,他们太殷勤了,得到太容易了,她反而不急迫了。
一个挺帅气的男生,叫洛湘生,父亲是军区副司令,约她去家里玩。看录相,跳舞。半夜了,只好在他家过夜。一人睡一间房。快两点钟时,她听见窗户响动,一看,月光照着一个黑影,正偷偷摸摸捅破纱窗,打开,翻身蹿上,要进来。她一惊,撑起头,看清是洛湘生,她好玩地一笑就又躺下。看着他笨手笨脚钻进窗,踏在桌子上,又蹑手蹑脚踩在椅子上;碰倒了笔筒,哗啦,他赶紧停住,不敢动;半晌,又一点点往这儿摸,哗啦,踏翻了床边的小板凳。她扑哧笑了:笨蛋。他一惊,又一喜,扑了过来。两人拥抱在一起,狂热的接吻。求求你,我爱你,答应我吧。他气喘吁吁地说着,伸手到她下半身。她一把推开了他:别这样,到此结束。他站在床前,借着月光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要上来。她用肘撑起头:你再过来,我就生气了。他还是上来了。他再一次提出要求,她用力地推开他:你再过来,我就砸你了。她抓起床边的一个空酒瓶。结果,洛湘生在对面的一张床上躺下了。两个人看着窗外的月光说话。一个斜面把房间一分为二,一半明,一半暗。脚在月光下,头在黑暗中。你为什么这么看重贞操,这么守旧?我不守旧,我只是不愿意这样。为什么不愿意,你不也挺冲动的?反正我不愿意随随便便这样。
她明白了:自己至今没迈出这一步,因为她不愿意随随便便就这样。那太没意思了。
轮到杜正光分析小莉的感觉层次。人们否定新生代,他有一种轻松感,也开始认为这部小说写得不成功。昨天刚看完这部小说,曾有半天神情黯然,说不出话。这个不出名的女孩,听说刚开始学写作,写得这么有才气,灵活潇洒,文笔纵横,让他嫉妒。都是搞文学的,同行相嫉;他也是写农村的,更是同行中同行,相嫉更深。对方是女性,比自己年轻,更让他受不了。他第一次发现:男人不嫉妒女人,是因为女人通常比男人弱。如果在同一领域遇到比自己强的女人,对她的嫉妒会超过男人。他把稿子翻来翻去,不自觉的意图是寻找它的不足,却更多地折磨了自己。太流畅了——自己的文笔滞涩得多;太轻松了,一看就是一口气写的——自己往往写得很吃力;太长了,算了算,十七万八千字——自己至今还未写过长篇;感觉太细敏了——这最让他难受。他插过队,又一天到晚往农村跑,可就是写不出这种农民对土地、对炕头、村落、场院、碾子、猪舍,哪怕对一瓢倒到猪食槽中的泔水的细致感觉。他读了,能体会到,很真切,他却绝对写不出来。“炕从屁股、盘着的双腿暖上来,暖到头,暖遍全身,人就像个面和稀了、蒸酥了的窝头坐在笼屉里,浑身懒洋洋、痒乎乎的不愿动。”这种感觉,他不也多次有过?“茧皮干裂的大手把一疙瘩黄土捏研成面,土面细细的,从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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