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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勤政亲贤、九州请宴、镂月开云、天然图画、碧桐书院、慈云普护、上下天光、杏花春馆、坦坦荡荡、茹古涵今、长春仙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汇芳书院、日天琳宇、澹泊宁静、多稼如云、濂溪乐处、鱼跃鸢飞、西峰秀色、四宜书屋、平湖秋色、蓬岛瑶台、接秀山房、夹镜鸣琴、廓然大公、洞天深处;再后,乾隆又加扩建,又增十二景:曲院风荷、坐石临流、北远山村、映水兰香、水木明瑟、鸿慈永祜、月地云居、山高水长、澡身浴德、别有洞天、涵虚朗鉴、方壶胜境。并在东邻、东南邻另建两座稍小的附园:长春园、绮春园,共称圆明三园;再后来,嘉庆年间又大修缮,增至一百六十余景,殿、堂、楼、阁、馆、斋、轩、榭、舫、台、亭、塔、廊,千姿百态,应有尽有,集天下风光、名胜于一园,可谓中外奇迹。又后来,就是1860年(咸丰十年),被英法联军攻占抢掠,纵火焚烧,火光冲天一日一夜,化为废墟。再往后,又被抢劫盗拆,变成了“麦陇相望”的田野了。那也就是他们上中学时见到的圆明园:大小湖泊早已成了苇塘稻田,越野跑时,在杂草蔓生的荒坡上偶见一两处残垣断壁。
1976年起,设了圆明园管理处。西洋楼等几处遗址清理了出来,残存的几根石柱旁立了牌子。修了些柏油路,桥涵,又种了些树。还有个小展览馆,四排平房围成个小方院,游人们茫然地出出进进着。
不用多看了,过去很熟悉,这些年,大家或多或少也来过。历史的抚今思昔与人生的抚今思昔,不过添了双重感慨而已。树荫下围坐一圈,烧饼,熟肉,茶鸡蛋,汽水,摆了一摊。天挺热。野餐着海聊。每个人讲讲自己的过去和将来。
我开头炮。一边嚼着一边扯着嗓门说的是“大个子”站着像根电线杆,坐下比别人高一头,颇有些居高临下。1968年他去了宁夏农场,在那儿结了婚,妻子也是北京知青,后来调回北京,到了中央农业政策研究室。最近嘛,有可能提拔我,不提拔也没关系,我还干我的。学生时他就是个婆婆妈妈的好班长,看样子,现在肯定是个好父亲,办事认真,从不会和人翻脸,也绝不会欺负老婆。
我说吧。说话快得像连珠炮的是“胖墩”过去是红苹果脸的女生,现在倒不胖了,烫了头发,自然辩证法的研究生,那经历真够啰唆。人们狼吞虎咽地吃喝着,听了一通,只知道她这些年折腾得挺曲折,现在混得还不错,只是人际关系老处不好。大家很热情,但每个人似乎都发现了:人人只是关心自己的事情,对别人的情况无非听个热闹,像旁边开着台半导体。
雯雯——绰号“蚊子”——说了。她性子慢,话也不多,可大家听得满够。去日本留了几年学,现在是经济学的女博士。婚是结过了,可现在似乎准备离婚。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对这种事倒都有兴趣,她笑笑:我也说不清。
外号“资方代理人”的龚育生讲开了。他过去是油光亮亮的脸,现在又瘦又干巴。在小厂当个副厂长,又学着电大,要混文凭,要不这年头难发展,还要闹家务,小孩才两岁,老婆上班离家远,家里没煤气,又没上下水,平房一间,够忙的了。可还挺自得,讲起厂里那点事,颇炫耀。
接着是“好大姐”讲,在大学当化学老师,下班没事了,就买买菜,洗洗衣服。“土豆”讲,在报社当记者,还写点诗。“男爵”眨着眼笑道:我最惨了,还当工人,连工段长都不是。你们谁自行车坏了没处修,找我。他总是这样损自己。人这生物很怪气,年轻时的禀性,到老也难变了。过去啥样,现在还是啥样。
轮到林虹了,她讲得极简单,人们问得却挺详细。大家对电影界很新奇。道听途说的轶闻,零七八碎的知识,都来向林虹验证。哪个女演员出国了,哪个嫁外国人了,谁和谁是不正当关系了,谁演得好,谁演得不好了。林虹,你们的电影啥时候能上演?林虹,你怎么就当上演员的?你演的电影里有没有和男人拥抱的镜头?林虹,这下你可成大明星了,可别眼睛朝天不认识老同学。
李向南的情况大家都有所知。众人赔献了许多的关心、开导、不平。大家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人最终要靠自己。他现在能平和地接受这一切,是因为自己昨夜明确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他过去是长征队的领袖,现在也没忘了维持领袖的形象。
大家一致同意:以后每年聚一次。四年后——1986年,来个长征二十年祭,争取把二十人都找齐。及至结束时,人人都挺尽兴,等最后分手时,人们格外亲热,又都感到卸了包袱一样轻松。
只有他们两人留下了,打算再聊一聊。下午四五点,天依然很热,路晒得晃眼,树荫处稍有些凉意。绕着一个个绿树坡,他们来到一派开阔处,好一个大湖。十几年前是个苇塘,每天早晨锻炼,他们便由学校后面出来,绕苇塘长跑一圈,两千四百米。又恢复二百年前“福海”的样子了?当然只有这样一个秃秃的湖。中间的小岛,就是“蓬岛瑶台”了。上面好像又修了一座小庙?湖边,草木,游人,儿童骑着小三轮车团团转,倒有些情致。
“我已经想好下一步怎么干了。”李向南打破沉默。他不想轻易打破它。沉默是他的权利,也明知这沉默加在林虹身上的折磨。人不愿意随便放弃任何一种权利,然而,他毕竟有要说的话。
“是吗?”林虹转头看着他,不时察看他的表情。
“我要把自己变成一颗炸弹。”李向南露出一丝调皮来。
“炸弹?”惊诧的笑意,真的,也加了些许夸张。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喝醉酒吗?”
“我能理解。”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对你承认喝醉了酒吗?”
“因为你又战胜了自己。”林虹不十分有把握地说。
“对,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战胜自己吗?”
“因为你已经找出了下一步的行动了。”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嘛。”
李向南不禁笑了:“你说李向南可悲不可悲?”
林虹问:“这和炸弹有什么关系?”
“我这个人一方面在反传统,可另一方面又很传统,你说不是吗?”
“你不是讲过,咱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
“你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巨大不巨大?”
“巨大,全世界都感到它的影响。”
“反对这个巨大的存在,是件很英勇的事情吧?”
点头。她竭力理解着他的思路。
“谁能成为反对它的有力的战士呢?是那些传统文化的信奉者呢,还是那些对传统文化并无深知的现代派呢?”
“都不是吧。”
“那是什么样的人?”
“从这个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又回过头反戈一击的人。像鲁迅一样。”
“对,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干的。”
“你不改革经济政治,而改革文化了?”
“硬件不让我搞,我搞软件了。这说不定更重要。我这两天又看了卢梭的忏悔录,突然明白这本现在看来极平常的书为何当时成为一个时代的启蒙书了。”
“你也写本忏悔录?”
“我越来越发现我是个非常复杂的人,既勇敢又有很懦弱的一面,对现状敢于挑战,又不得不作很大的妥协。我是改革现状的能手,同时又是个对现状妥协的能手。现在,我不搞政治了,完全从文化的角度来彻底解剖我的思想、行为体系,再拔出萝卜带出泥,剜出我身处的整个环境,写成一本书,我想一定会有震动力的。这就是把自己变成炸弹的含义。”
“不过,你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林虹说。
“我知道,国内外不少人在批判中国的传统文化,但是,第一,他们没有我这么深入地了解中国国情,他们的有些见解简直表面得很;第二,他们没有我这么大的决心,敢从彻底解剖自己开始,我是被逼出来的;第三,他们没有我这么多的综合优势,譬如,解剖中国的政治文化,谁能有我这么切身的体会?我能比所有人做得更有力。我能写本独一无二的书。”这也是他昨夜能平静下来的主要原因。
“说实际点,我以为,彻底解剖自己是很难下手的,你很可能会半途而废的。”林虹说道,李向南的乐观自信,使她可以以质疑的态度对话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格言。”
“百折不挠,愈挫愈奋?”
“那太一般了,那只是我最表层的格言。你知道吗,天下最难的事情之一是自如地指挥一支军队,可还有比指挥一支军队更难的事情,那就是指挥自己。”
“那你深刻的格言是什么呢?”
“要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
林虹看着他。她确实感到这句话的深刻性。“你打算怎样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呢?”她问。
“今天对你宣布,就是制造情势的开始啊。”李向南有了一丝笑意。
“往下呢?”
“我过两天就准备请几个最了解我、我又最信任的人对我做个大手术,让他们往尖锐了说。我先自我解剖。”
“请谁呢?”
李向南笑了笑:“我的妹妹李文敏,妹夫秦飞越,弟弟李向东,我和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谈。”
“都是家里的,还有别的人没有?”
“还有还有,我再准备请几个。”
沉默了一会儿。“有顾小莉吗?”林虹问,同时预感到某种答案。
“应该有吧。”
两个人远眺着,沉默了。太阳已快挨近西山。隔着湖水洋洋洒洒地照过来。水波粼粼地闪着红亮。阳光,天光,水光,山光,雾岚融在空气中,温热而又滋润。天地间充满了活力,宇宙像个大祭台,亿万种生命心甘情愿地化成缕缕青烟。
“太阳快落山了。落了,天就黑了。”她说。
“是,人生也一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