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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男男是个脆弱的孩子,请看好她,我另外再派人过去!求求您了。”
老师没好气地说:“这个孩子太不像话啦!夜里吵得一宿舍的同学不得安宁。没有一点集体观念!你们家里还是来人吧!”
男男抢过老师手里的电话,哑着嗓子说:“爸爸,你别跟她费口舌啦。她不是老师,是看宿舍的,是个到了更年期的下岗女工!爸爸,永别啦!”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赵振涛放下电话惊呆了好半天,光着两腿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知道男男的脾气,考试大幅跌落,是一个方面,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会不会是失恋了呢?过去他和孟瑶曾竭力阻止她的早恋,他到北龙了,孟瑶出国了,男男会不会毫无节制地谈恋爱呢?无论如何,也要把男男弄到北龙来上学。他坐在电话前焦急地等着电话再度响起,可是电话没响。
赵振涛额头冒汗,又不敢给岳父岳母打电话,最后他哆哆嗦嗦地给省城的男男老姨拨了电话。可以想象她们接到后半夜的电话也会恐怖的。他把男男的险情一说,老姨和姨夫惊惶地去学校了。他看着手表,算计着他们到学校的时间,等待着那边的电话。今夜的赵振涛第一次体验到做父亲的难处。他在反省着自己,对女儿太不关心了。大概还有十天男男就要升学考试了,如果男男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将无法面对两边的老人,无法向孟瑶交代,更无法面对自己。北龙港拖得他太深太深了。
两个小时以后,男男老姨终于打来了电话,说她们已经把男男接到家里了。赵振涛还要与男男说话,老姨说男男刚才打了镇定针,还是让她睡一觉吧,有事明天再说。赵振涛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稀里糊涂地睡下了。想不到啊,男男的事真让他想不到——这一夜,他做了很多的噩梦。
没有顾上吃早饭,赵振涛就把电话又打到男男老姨家里。老姨说,听老师说男男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她还在睡着。还是让他给猜着了,男男就是因为早恋才使学习成绩直线下跌的;又是因为失恋,精神受到打击,以致濒临崩溃的。那个男生赵京虎转学了,他母亲把儿子领走时,还骂了男男。男男说她不怕失恋,她不能接受的是,赵京虎竟然为抵触母亲的反对,为她而触电。多亏抢救得及时,不然就将酿成大祸,但男男想见他一面都不能如愿。
赵振涛生气地一拍脑袋,骂道:“这个孩子,太不像话啦!太不像话啦!”老姨不让他对男男发火,说男男太虚弱了,她会给男男找个很好的心理医生,诊治诊治。眼下还有十天就考试了,先让男男对付过去这个考试后,就让她到北龙换换环境,然后让孩子重新开始。赵振涛放下电话站起来,觉得有些头晕,心力交瘁使他感觉脑部供血严重不足。
早饭后,赵振涛与熊大进和黄国林副总指挥商量工程进度问题,黄国林负责着预防风暴潮的挖河工程。他说工程遇到了很大难题,前面有一段马上要挖到老蟹湾村的老坟地了,这里的渔民不让动,强行挖恐怕要与老百姓闹僵。领头阻拦的是赵老巩和葛老太太。赵振涛想了想,说:“不管遇到多大难度也要干下去。赵老巩是我义父,葛老太太又是孙艳萍的母亲,好多事我不能直接插手。你们最好与盐化县的领导沟通一下,请他们帮助!就说是我说的!”
黄国林走后,熊大进又把赵小乐想进海港工作的意愿跟赵振涛说了。赵振涛问工地上有没有小乐能干的活?有的话就让他到第一线去。不要因为他是我弟弟而搞什么特殊化!熊大进笑着说,我很喜欢你这个弟弟,没什么文化,可他很纯朴,讲义气!到挖泥船上可能大有用场!赵振涛想了想说,也好,让这小子摔打摔打!商量完一些杂事之后,赵振涛说他要回北龙政府处理一些其他事情。他还告诉熊大进:“这几天有两拨外商到港口的凤凰开发区来考察投资项目,一拨是新加坡维天财团的李克栋总裁,还有一拨是葛老太太的姐姐葛玉梅,她是香港葛氏集团的副总裁,你抽出时间来陪陪,其他人照样施工。具体接待工作由市政府安排。”
熊大进点点头说:“前天高焕章书记到工地上来了,批评我们工程进度远远不如北线的铁路工程。我们是不是调整一下?”
赵振涛摆摆手说:“别听大老高的,他就是那么个脾气!他跟他老爹似的,运用的是人民战争。他把那四个县的农民都赶到路基上,工程粗糙,我们不能这样做。北龙港的质量比什么都重要!”
熊大进说:“你就别担心质量。我们按你的指示办了,工程招标,既不是总价招标,也不是老高他们搞的单价招标,而是费率招标。这就大大避免了以前出现的‘漏斗’现象。我还让施工单位在各自的施工段上雕刻上责任人的名字,责任到底,将来出了工程事故,责任人永远要负责任的!”
赵振涛笑着说:“这个主意不错!既然这样,马上重建的跨海大桥也要用这样的施工方案。”
熊大进问:“盐化方面听高书记的,他们能同意?”
赵振涛坚决地说:“还给他们,还给我弄个豆腐渣工程!我早已把跨海大桥纳入我们北龙港的规划啦!”
熊大进说:“那高书记能依你?”
赵振涛说:“港口的二度工程、施工招标,我不是顶住啦?看来他高书记也是纸老虎!你硬他就软!他那套老皇历也该改改啦!”
熊大进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看的出来高书记与赵市长感情铁,这要是胡市长,早就不行啦!”
赵振涛还要说什么,熊大进的对讲机响了,他急匆匆走出了指挥部。赵振涛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觉得留下熊大进是对的,不仅为弟弟小乐留下了米秀秀,还白得了一个十分忠诚的于将。熊大进懂港口建设的规律,精通技术,几乎为工程倾尽了全力。他一刻不敢松懈,像一个老管家似的在工地上来回穿梭,事事走在庞大工程的最前面,从资料管理、工程质量,到工程进度,都让到工地考察的市人大代表无话可说。作为总指挥,赵振涛特别欣赏他的还有一条:事事严谨,到了关键时候还能顾全大局。他与施英民最大不同的是,从不在工程中收不合格的钢筋和水泥,更不从中谋利。盐化城里有一家公司偷偷送回扣给他,他当着指挥部众人的面,把三万元的回扣款如数上缴,还激动地对众人说,过去我们的堤坝是防十级以上的风暴潮,可六级的风暴潮就垮了,为什么?是我们心里缺少坚硬的堤坝,心里虚弱,怎能够防风暴潮?把它交出去,心里就硬了,我们的大堤就能预防十二级的风暴潮!我敢这么说!这话传到了赵振涛耳朵里,赵振涛就在市委常委会上讲了,博得了大家的喝彩。赵振涛最佩服这样的人了。
胡勇从北龙调到了渤海岸边的黄连市,他还是市长,他在那里还是要建煤港。这个港口刚刚启动,也是省委潘书记环渤海“陆海空”整体战略的一个重要棋子。因为是刚刚勘测,声势还没有造起来。胡勇几次来北龙港挖熊大进走人,还许了好多的愿。熊大进说,他本来是想带着侄女秀秀到黄连去的,可他碰上了赵振涛,就不想走了,并不是北龙港有多高的待遇,而是他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市长。他还说自己是北龙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北龙港毁在风暴潮里。这不仅是一个伟人的梦,也是北龙人的梦啊。施英民已经给他丢丑了,他是不是得挽回这个面子?他终于把胡勇说服了。胡勇说黄连港等着你的参与。熊大进满口答应着,说只要我老熊还有一口气,北龙港一通航,我就找你报到。他知道,黄连港是为了运输神木煤田的原煤面启动的。神木位于陕西、内蒙和山西三省的交界处,是国家新发现的大煤田。神木铁路不仅穿过刀削斧凿的太行山,还要穿过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但铁路建成了,港口没能跟上。
看来胡勇和高焕章一直闹不来,胡勇是专门趁着高焕章出差时才到北龙的。赵振涛宴请胡勇的时候,胡勇对赵振涛开玩笑说,我胡勇带着几万建设大军又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黄连港,将来等着你来二度创业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振涛知道胡勇调离北龙有情绪,他苦笑着说,你快饶了我吧,我这辈子就跟港口嫖啦?你胡市长的屁股不好擦呀!冲着你给我留下熊总指挥的面子,你胡勇的屁股我还是愿意擦的!说着就大笑了。胡勇不在乎赵振涛说他什么。
脑子里越想越乱了,赵振涛估计男男该醒来了,就又打了电话,果然是男男接的,他这时听男男的声音是很正常的。男男轻声地向他道歉,说知道爸爸忙,不该在深夜里打扰他,男男保证刚强起来。赵振涛脸上松活了,他没再深问原由,只让她忘记一切烦恼,全力准备考试。他许愿说,考试那天他将赶回省城去看她。跟女儿通完电话,赵振涛就决定去工地上走走,然后再回北龙。
赵振涛从凤凰开发区走到工地上,心里涌动着一种激情。后来他在工作笔记中这样写到:如果说我们北龙大地的春天有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渤海岸边的北龙港。这个渤海湾的大陆架自诞生以来,从没有展现过像今天这样荡气回肠的场面。那涌动着的褐色脊梁、高耸着的蓝色吊塔和挖泥船上喷出的黑色泥沙,构成了一部时代交响曲。它以气吞山河的慷慨悲歌创造着一个伟人灵魂的归宿。我这个从老蟹湾走出来的人,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劳动创造一切。面对凶猛的风暴,凭着一身肝胆,无路难,开路更难,所以后来人才为你感叹。记得一位伟人说过,我创造,所以我生存!如果孙中山先生灵魂有知,重返渤海湾,面对开发时代的生机和复兴时,肯定还会撰写出一部实业计划的续篇——
北龙港,人们将从春天的故事中重新认识你。
4
赵小乐到小山村去看望米秀秀的老娘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西装。老太太很喜欢朴实、健壮的赵小乐,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支吾着,咬牙撒了个谎,说他是海港工人,同秀秀一个单位。老太太已看出是喜事来了。赵小乐观察着米秀秀,她似乎也挺虚荣,没有把他渔花子的身份说破,就顺坡下驴地应着。整个小山村都轰动了,说米秀秀领来个海港工人,听说还是北龙市市长的弟弟,村民们纷纷前来观看。
回到老蟹湾,米秀秀就把赵小乐领到熊大进的指挥部。指挥部里挤满了人,简直就像作战司令部。熊大进将一顶蓝色安全帽交给赵小乐,叮嘱他说:“我跟你大哥沟通过了,他说你愿意来就来,不能搞特殊,要到第一线上劳动。那你想干什么?”
赵小乐高兴地说:“开挖泥船。”
熊大进笑着说:“开挖泥船也是一门专门技术,和你一直开的渔船两码事。这样吧,把你分到海上挖泥作业组,用你的渔船送饭、送材料、来回接送工人。工地运输力量不够啊。你的船用柴油和破损费都由工地支付,行吧?抽空你再学学开挖泥船!”
赵小乐满口答应着,不时用眼睛瞄着米秀秀。米秀秀微微地笑着不说话。等走出指挥部,米秀秀叮嘱小乐好好干:“你别看我姑夫挺温和,真正发起火来连你大哥都敢撅的。”
赵小乐憨憨笑着说:“俺不怕大哥,怕你姑夫,更怕你哩!俺是为你才到港口的!”
米秀秀嗔怪地说:“你别咱俩咱俩的,谁答应你什么啦?”说完脸就红了,赵小乐则怪模怪样地瞅着她笑。
赵小乐上工的第一天就很争脸。这天天气不好,不是风暴潮,而是海上涌起了海流子,使筑坝工地和挖泥工地与陆地失去了联系,施工材料运不过去。更令熊大进焦急的是,中午饭也运不上去,使第一线的工人空着肚子施工。赵小乐满打满搂地说,他能够闯海流子!熊大进拍着赵小乐的葫芦头说:“看你的啦,不过,要注意安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大哥不饶我啊!”赵小乐说,那你就瞧好儿吧。
等食堂师傅装上干粮,他就驾船闯海了。老蟹湾的海流子涌起的浪头并不很大,它的淫威出自海底。一股一股纵横交错的海流子,吞噬渔船击断帆桅,就像传闻中的一样令人毛骨悚然。老蟹湾曾有多少先人死在黄龙潮里。赵小乐天生就是歪腚葫芦邪路种,偏偏喜欢独闯海流子。以前潮来了,他的大肚蛤蟆船就到泥岬岛低价收鱼虾,闯几个来来回回后再高价批发给等潮的渔贩子。渔人都说赵小乐聪明过人,不是凡人,每根汗毛孔都是一个心眼。
黄雾渐渐和淡淡的海雾化在一起,使黄昏的气息越发浓了,海鸟群和同被贼风击碎了的墨云惶惶怵怵掠过海面,冷嗖嗖的贼风像海鸥折断了的翅膀似的与浪沫一同拍打着赵小乐的脑壳,海底轰鸣之声可闻。赵小乐呱嗒一下子落下了灰不溜秋的老帆,架着老船朝泥岬岛移去。穿透雾帘子,他瞧见拢到泥岬岛的渔船还稀稀拉拉的。他没有直接迎上去,而是悄悄地挑进泥岬岛肉赘儿似的臂弯里,她了锚,斜腰拉胯地靠在舵楼里十分悠闲地吸烟。他的鬼精之处就在他从不逼人就范,他要等渔人们无望闯岸,眼睁睁看着拿命换回的虾蟹变成一堆废物之前,才鬼头鬼脑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渔人面前。不知怎的,米秀秀的倩影又在他脑子里闪跳了一下,他的眼睛就一忽一闪的:俺要能娶上那娘们儿,就是汽车轧罗锅子——死也值(直)了。呼呼隆隆机帆船的马达声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感到喉咙口发干了,就很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他又朝泥岬岛望了一眼,看见渔汉子大眼儿正跪在井口旁双手合十一撅一撅地磕头。大眼平时老跟赵小乐套近乎,也想一夜之间发大财呢,但赵小乐不尿他。可他没想到今儿大眼儿已经抢在他前边收购了几筐黄螃蟹和海带鱼。等赵小乐的大肚蛤蟆船逛荡过来时,大眼儿已经跳到槽子船上跃跃欲试地想闯海流子了。
大眼是个渔民,刘连仲大伯的儿子,他不知道赵小乐是为港口工人送饭来的,还以为赵小乐要跟他抢生意,就要抢在赵小乐之前把海货从岛上收过来。大眼不服气地哼一声,扑甩着肥大的裤管下的脚片子,虎虎地钻进舵楼子,额头上的青筋勃勃跳动,粗门大嗓地吼一句:“老少爷们儿,你们就瞧好吧!”说完缩回头,驾着船颠进疯魔似的海里。
赵小乐气得怪怪异异地扭歪了脸相,嘟囔道:“哼!哪个裤裆没系好露出这么个玩意儿!”渔人们看着远去的槽子船又看看赵小乐,觉得他的脸有些怪,怕是要出啥事儿:“小乐,大眼那小子愣,别跟他怄气。”“大眼儿哪是你的对手?怕是鸡毛点灯,十有九空。看他家老爹的份上你去护护驾吧!”
赵小乐一直没说话,闪闪跌跌走到土坡子上,从裆里掏出一线尿来,籁籁流出的水线勾出一个亮亮颤颤的半圆。他一边系裤子一边说:“老子是送饭。”说完得意地眯起眼跳上船,在睫毛间玩弄着万道金光,接着又笑了,笑出威武强悍来,最后他黑眼珠暴起:“狗日的,有好戏看呐!”吼完,蛤蟆船就一蹦一颠地走了,甩下咿咿哑哑的声音嘲弄着岸上渔人日子的狼狈。
天色灰麻重浊起来,浪头子扑扑咬咬地涌来涌去,疹人沉闷的声音如铆船钉船的声音从大海腹中传来。赵小乐将觑成一线的目光一截一截探出去,肋帮上就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他看见了大眼那条青灰色的槽子船如一条死鱼在浪里跌落跃起。他知道大眼儿不敢贸然闯海流区而在来来回回调控着。“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儿啦!”他骂着,加足马力追上九一股浓重的油烟子味呛得他脑仁疼,他忍着,关严了舵楼的所有窗子。
浪头子大了,满世界轰轰闹响着,浪沫子团团片片溅起老高,又纷纷如雨般砸下来,冷气阵阵。赵小乐瞪圆了眼,十分专注地盯着暴烈的海面,揣度着海流子区。海流子能在眨眼之间让你帆布变孝帽一步归西,也能让你腰缠万贯。
不一会儿,他就模模糊糊瞧见了大眼儿的槽子机帆船。大眼儿是背着他爹干的,他在滩上人五人六挺气派,到魔口张开的当儿就草鸡了。“大眼儿,狗日的,快回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赵小乐重重地吼着,就灭了舵楼里的柴油机。
大眼儿铁青着脸,冲赵小乐吐一口浓痰。赵小乐没再回嘴,弯腰撅腚拿塑料袋子将柴油机包个严严实实,然后甩掉黄背心,裸着紫铜色的膀子,矮身钻出舵楼子试试风向,就又扯起湿漉漉的老帆。老帆兜满风,鼓起肚子,哗哗有声,赵小乐站在帆下觉得自己像个率先攻上碉堡的勇士。他手里装氧气的黑布袋子被抖得呼呼作响,一副很飘逸的样子。
大眼儿眼巴眼望地盯住他手里的黑布袋。小布袋变得空幻神秘,纯纯粹粹一个精灵。大眼儿愣神的一刹那,赵小乐黑憧憧的影子像个幽灵似的,扎进了海里,丢下空船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吃水很浅地逛荡着。大眼儿心里发空,惊讶地望着船帆在贼风里翻卷着,拐搭拐搭地下沉,像吊死鬼的舌头舔着海面上的涩腥味儿。黄雾和海流子紧紧围困着大眼儿,苍穹沉重地压在他的背上,黛色的波涛下,传出冷嗖嗖的声音。他慌了,当下腿一软,竭力猜想着赵小乐在水底的样子。
此刻赵小乐正像一条灵巧的海泥鳅,脚片子一搧一搧地在海底穿行。大海醉了似的摇舞,一道道砭人肌骨的海流子缠磨着他,他身子被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灌满了滋滋的闹响,奇形怪状的海藻也来抓他,缠他,耗他的劲,磨他的神儿,一束硬硬的海草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子。他咬紧牙,运足气力,不时拽出系在腰间的氧气袋子换气儿,继而臂膀一顶一拥,抽出腰间的鱼刀连连剁着海藻和海草。死亡的气息在他身边幽幽行走,一股儿霉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痛。他顿时觉得两只眼珠如盐花般炸开了。他拿身子来感悟此时此刻海流子的宽度和大体流向,他的每个汗毛孔都是眼睛,都能极敏感地接收海流子传递给他的某种信号。
他歪扭了脸,又换一口气,眼前晃起斑斑点点的亮,脑袋里仿佛打了个闪,似在警告他该回游闯流了。但他还要十分耐心地钻进海里侦察一番,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征服大海里被渔人视为谜一样的东西。他在琢磨海流的同时也常常要忍受一个渔人游魂般的孤独和寂寞,米秀秀的影子又在他脑里晃了一下,单相思的火焰竟烧得他忘记了海流子冷彻骨髓的寒凉。
他眼前宽阔了,水流子像银灰色的链条哗哗啦啦地抖动,无情无义地抽打着他的身体。他疼得鬼追似的,感觉身上肿起一道一道紫色的肉棱儿,鼻孔腥涩涩地堵得慌。他一抠,挖出一团肉囊囊的海藻。他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一句,就触摸到了他那条嘎嘎裂响的大肚蛤蟆船。他低着身子,壁虎似的将身子贴到麻扎粗糙的船底板上,一点一点地引船涉入海流区。他频频踢蹬着双腿,两只大掌死死托住船底,一拧一拧保持着平稳。一股斜刺里冲过来的海流子将人和船冲歪了,拧得老船一阵痉挛,哗啦一下子,老船就在海面上消失了。赵小乐发狠地保持着平稳,竭力使船按着侦察好的海路钻行。海流子时急时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海流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强悍的默契。
“水浸的鬼,该招海神爷报应啦!”望着久久不露船影的海流子区,大眼儿幸灾乐祸地咒着,烂眼圈都给憋红了。他嫉恨赵小乐。哗地一个大浪,激溅起一道一道残阳泡透的晕虹。晕虹转眼就破碎了,落下一个个跳跃不定的光圈。远远的,光圈落下的海面上,一杆松桅斜挑着水涝涝的灰帆探出头来,继而整个大肚蛤蟆船也浮上来,抖落了一身稀汤薄水,透着明亮庄重的孤傲。赵小乐像头小海怪爬上船板,细细查看一下船舱,舱里没漏水。他的舱密封绝好,花了大价钱的,遗憾的是竟没人看得出来。他神神气气地走进舵楼,解开柴油机上的塑料布,轰一声马达响起来。黄雾稀了,像是有一只神手扯去了黄蒙蒙的雾帘子,他抬头都能看见远处透着深沉,平坦空阔褐黑色的海滩,以及蚁一样的人影。他感觉到人群骚动了。他扭回头瞅了一眼大眼儿的槽子船,远远地吼道:“回吧,孬种!”吼完,他就依稀听见来自挖泥船上的欢呼声贴着水皮儿滚过来。大眼儿无法忍受他的奚落和嘲讽,眼睛在烂眼圈里打着骨碌,莹莹地闪着疯狂的绿。“操他妈!”他骂了一句,甩落上衣,也学着赵小乐的样子扎进海里。
大眼的勇猛使赵小乐震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说不明白的悲悯攫住了他。他不再前行,而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海流子区。粗糙的浪头子一下一下涌着,大眼的槽子船也拐搭拐搭地下沉,末了就剩下一个翻花的水泡儿了。不长的时间,赵小乐听见大海腹中传出嘎啦啦焦干哑闷打雷一般的声音,一股股浪头子来回翻卷,卷一阵子,海面上突然浮出船底板,一闪,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模糊的茫白。赵小乐当下腿一软,知道出事了。他猴急地钻出舵楼,一猛子扎进海里朝海流子区游去。他的脑袋扎出海面时,看见桅杆和白帆如一块白膏药贴在浪头子上一颠一闪地远了。赵小乐料定大眼儿的船已颠散了,当务之急是寻人。他顺着海流子钻去,两条胳膊东一甩西一甩刮拉着大眼儿。他知道大眼儿从小就心劲太盛,他真后悔自己不该激他,这号人逼不得的,踩着乌龟出头越逼越糟,最后会落个船毁人亡。流动的水气掀出恐怖的声音,贼凉的海水在他周围颤颤涌涌。他触摸到一片海藻,伸手一扯,碰到了温乎乎滑溜溜的东西,是大眼儿。大眼被海藻缠住了,还在一蹬一蹬地无力挣扎,嘴里大口大口地灌着腥咸的海水,脖子伸得长长的,也没能探出海面。赵小乐拼命拿渔刀剁着海藻,被海藻划破了血口子的胳膊阵阵发麻。海水被杀得惊惊颤颤,海藻被割成烂泥后,他就拽过黑布袋换了口气,又将黑布袋的细嘴插进半死不活的大眼嘴里,接着,他就十分麻溜地托起大眼儿粗壮笨拙的身子往回钻。糊里糊涂的大眼儿,脑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耷拉下来,喉咙里呼噜呼噜撕搅着一个声音。他拽着大眼儿艰难地钻出海流子区,探了一下头,发现自己的蛤蟆船逛逛荡荡已颠出老远,几只海鸟在他们头顶呱呱地叫着,天空一派苍黄转为灰青。他长呼一口气,海风将他粗重的喘息声一同吹向远处。赵小乐连拉带拽地将滴里啷当的大眼儿拖上蛤蟆船时,日光已变得软弱无力,淡得连影子都丢了。他跌坐在船板上,看着大眼儿头一歪,吐出一摊腌腌臢臢的臭水和没能消化的食物。
赵小乐开始与工人们搬饭盒。
赵小乐闯海流子的场面,赵振涛用望远镜看见了。赵振涛的身边站着熊大进和米秀秀。他们悬着心,看见靠岛的白茬船时,都欣慰地笑了。
米秀秀挥着小拳头说:“真棒!”
熊大进也咂嘴赞叹赵小乐。
只有赵振涛明白,赵小乐觉悟没有那么高,这小子是冲米秀秀来的。这一刻,他萌生了促成他与米秀秀婚事的想法。
赵小乐没有想到,忙得脱不开身的大哥赵振涛,竟然把他叫到指挥部。没人的时候,赵振涛说:“小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啦,爹也想抱孙子呢!”
赵小乐闷着嘴不吭声。赵振涛一语点破天机:“你小子别装蒜啦,四菊跟我说了,你喜欢米秀秀。既然喜欢,就大胆追啊!为啥总是豆干饭闷着?”
赵小乐讷讷地说:“大哥,俺怕人家不同意。”
赵振涛说:“我从跟熊大进那里讨了底,米老师也是喜欢你的。拿出点胆量来,要不哪像我赵振涛的弟弟?”
赵小乐被大哥这一鼓劲,心底里的自信慢慢树了起来。其实,他不是不敢,是觉得自己在米秀秀面前自卑。可是这层纸总有要捅破的那一天啊。
闲得没事时,小乐开始去找米秀秀。米秀秀不对他暗示什么也不烦他。他望着朝朝暮暮巴望的中意姑娘,就像看见挂在树上的鲜苹果,淌涎水又不敢采摘。他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怕:拧早了,就鸡飞蛋打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冷美人儿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米秀秀是山里人,小村不大,靠山,古时候穷得兔子不屙屎,地主都挨饿,这会儿也不富。倒是村里出烈女。日本鬼子时,他们对脸上抹了黑烟子的女人也不放过,将七个女人追至沙河堤,烈女们一起跳了河。后人给她们立了烈女碑。米秀秀虽说不是烈女,但小性子使起来也够人受的。小时候家里穷供不起学,她独自割草剜菜养兔子,挣钱重返校园。她从小爱画画儿,爹撕烂她的画纸:“混两年找个婆家算了,穷窝窝儿能画出啥名堂?”她不干。爹管她,她就绝食,愣是四天饭粒不进,活活治服了爹。赵小乐能拢住这样的女人么?
其实,米秀秀十分缺钱,搞油画花销格外大,画布画笔和颜料都贼贵,没名气,画又不值钱,她每月还要拿出五十元工资寄给家里。爹瘫了,娘和弟弟会旷野里打草卖钱供她读完了大学,她怎能忘了家哩?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好像很平静,心中只有绘画,买颜料的钱都是姑夫给的。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绘画使她好像忽略了定情的季节。
米秀秀家境的困窘,给赵小乐提供了机会。赵小乐要娶米秀秀,做梦都想,眼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他时常赖在她那里缠磨她,熬去她不少时间。他向她求婚了。米秀秀垂着头,埋下一脸的娇羞。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他在想啥。他凄凄地向米秀秀复述自己与朱朱不成为婚姻的窝囊日子。“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赵小乐想。他冷冷地望着泥塑木雕般的米秀秀,闷着嘴,喉管咕咚咕咚响。伴随这声响,米秀秀心里一挂一挂的。赵小乐的身影在她的泪影里晶莹地颤动。大海的鲜活气息扑打着米秀秀的眼睛,撩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是大自然的天籁之声呼唤着她,理顺了她的心境,调整了她的色彩感觉。当初她毕业没有工作时,觉得是被发落到了社会最底层,她抱怨。哀叹,心灰意懒地哭肿了眼睛。这会儿,她面对大海陶醉到忘我的地步,成名的欲望在浑身脉管里汩汩泛滥。她做了一个灿烂至极的梦,一夜之间,她发觉自己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她流泪了。
她理解俺了,赵小乐想,好像从她眼神里领略到了一份情意。他终于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秀秀,嫁给我吧!”
米秀秀懵着,讷讷地说:“俺想画画儿。”
他倔倔地说:“俺不管,俺等的就是你哩!”
米秀秀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俺是真心的,俺的心是你的。”他说。
米秀秀依旧没有表情。
“求求你啦,俺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米秀秀慌口慌心,哺哺道:“你总得给俺考虑的时间吧?”赵小乐心里牵牵挂挂地走了。
那天,米秀秀请赵小乐带她去泥岬岛写生,赵小乐驾着白茬船去了。到了泥岬岛,米秀秀手搭凉棚,鸟瞰老蟹湾,迷住了魂儿。孤零零的小岛老牛般卧着,渔人踩白了的小径,弯弯曲曲地从牛脊上甩下来,伸向黄褐色的海滩。蓝虚虚的海岸线像脐带似的在她眼前飘飘悠悠时隐时现,使她感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她支起画夹儿不停地画。赵小乐四仰八又地躺在她身旁眯眼晒太阳,不时偷看她一下子。他的双腿泡在浅泓里,脚板子不时溅起湿漉漉的噗嗒声。她说:“你烦人不烦人哪!”赵小乐扮了个鬼脸儿,就弓起身,一个猛子扑进海里去了。
米秀秀画完两张速写,就高高卷起裤管儿,梅花鹿般跑上海滩。滩上水渍渍的,大大小小的蟹洞吐着黄澄澄的金沫子。米秀秀双膝跪在沙滩上,撅着屁股掏小蟹。蟹同人一样精,窝做得深深的。凸凹不平的洞穴,一扒就塌,泥沙粘得满胳膊都是,痒兮兮的。她抠到一只小鬼蟹了,格格一笑,就哗地有一浪头子拍来,溅得她浑身水涝涝的。她跪在滩上,一手捏蟹,另一只手依旧掏蟹窝,水花儿在她腿上欢欢地蹭着。她忽然觉得左边大腿根儿爬上一样东西,少时,那个部位像被烧红的烙铁击了一下,颤心的疼痛使她嗷地叫出声来。她扔下小蟹,回手将一块粘在腿根处的白乎乎的东西扯下来扔掉。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的大腿根立时红肿了一片。她蜷缩在滩上,拿腹部紧紧压住大腿,不长时间,无法抵御的疼痛一股一股地向脚趾、后背和双乳放射。怎么了,这是怎么啦?她真的慌了,扭头朝海里喊:“小乐,小乐,救救俺”
海滩一片黛蓝,静静的,没有人影儿。
米秀秀嘴唇青紫,浑身痉挛不止。她又忍了好长时间,才见赵小乐赖模赖样地从海里扎出冬瓜头来。米秀秀朝他摇摇手,就一点一点地扑倒下来。
当下赵小乐就知道出事了,他甩掉手里的东西,急头横脑扑过来:“秀秀,你咋啦?”米秀秀说不出话来。
赵小乐看见了她又红又肿的腿根儿,就说:“坏啦,让他妈毒海蜇蜇啦!”他知道海蜇是一种腔肠动物,又名海蛇,毒性很大,能蜇死人的,特别是它正蜇在米秀秀的大动脉上,就更玄了。他慌里慌张地说:“这会要命的!你个识文抓字的漂亮姐儿死在这儿,可太屈啦!”
“小乐,你说咋办”她额头出汗了。
“得用海螺草,这秃岛哪儿有海螺草哇?”
“小乐,救救俺”
赵小乐将米秀秀拖上岸来。她呻吟着:“咱快回吧,快”
“唉——来不及啦!”
赵小乐突然用大掌掰开她的大腿,勾下头去:“俺他奶奶的将毒液吸出来!”
“不,不”米秀秀踢着双腿。
赵小乐狠狠擂了她大腿一拳:“都啥时候啦,你还封建!”
米秀秀咧着嘴巴,她的腿被震木了。
赵小乐句下头,一口一口地吸出毒液,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他的脸憋青了,她的脸却慢慢红润起来。吸完了,他又挖出一团细沙,扣在她大腿的伤口处。她坐起身来,看见赵小乐铁青着脸喘息,两唇厚厚地肿胀起来,像鬼面蟹似的丢了人样儿。米秀秀头疼得像个空坛子,眼窝热了,哽哽咽咽地扑到赵小乐的怀里:“小乐”
女人的气息撩起赵小乐一层迷醉,他病态地颤抖了,但没有一丝邪念。他哆嗦着身子将她抱到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