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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住:
“慢着!”
我清清楚楚地说:
“给我订傍晚飞抵曼谷的机票,另外通知驻曼谷的商业代表,安排好下星期一早上9 时,见见那边一两间最大的土地发展商。”我郑重地补充一句:“我要住香格里拉酒店。”
冼太这个周末下午的节日,肯定为着我这几句话而告吹了。
不论她约了家人畅聚,抑或跟朋友搓牌,都得搁在一旁,先把公事办妥。
我相信只有前后3 个钟头打点一切,对别人而言,也许捉襟见肘,对冼太,应该绰绰有余。
请别忘记,这世界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冼太虽然是秘书,月薪近2 万,这尤在其次。我很多时在电话中明令证券公司的揸盘大经纪,给我个人出货入货时,由着冼太站在我面前,懒得鬼鬼祟祟地嘱她先行引退。
她的确知道我极多不为人知的大事小事。然而,她晓得什么事该她—个人记住,什么事连她也应该忘记。同样,她让我知道的,都是我应该而且喜欢知道的消息。
做人处事,最难得是恰到好处。
我是最迟上机的一个,也是最早落机的一个。这是习惯,极怕在轮候卜头花功夫,太大的时间浪费,我从来吃不消。
心里暗想,今次突发之举,会不会是史无前例的浪费?
希望不会。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事件的。如今只消把手按在我胸前,我就能感到那颗心跳动得频密而兴奋,这感觉对我来说相当新鲜。
记得很多时间坐在办公椅子上,宣布公司的重大决策之前,我总发觉群臣肃穆,两腮分明涨得通红,还得死撑着一脸神态自若。当然,任何一项决策,都会造就一批新贵,也可能有一班人落难。故此对下属而盲,我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那时候,我故意沉默片刻,让自己多享受一下权操生死的满足与快意。
就自己呢,可从来未试过有患得患失的感觉。
如今,未尝不是经验。
而经验是要以时间去换取的。
念及此,我释然。
我没有留意程梦龙是否跟我乘同一班机。因为这并不重要。我做事向来祟尚简洁,尽量删去枝枝叶叶,我还是以一贯只有途人注意我,没有我留心旁人的悠然自得态度处理丁香港飞抵曼谷的航程。
抵达酒店,刚好黄昏。
东南亚地产便宜,酒店建得宽敞。贵宾套房大得如一层香港的中上楼宇,
我第一件事留了口讯给程梦龙。然后淋浴,再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酒店前面的那条混浊不堪的河道干杯。
程梦龙会不会仍然音讯全无?
她不来电话,我又是否真为她而风露立中宵?
今日之前,女人在我生命中从没有试过有一刻占上首席!
第一次,我重复,是第一次,这个叫程梦龙的女子,教我虚耗一个周末。
她根本不算是个大美人,既无刹那魂离魄荡的俗艳,也谈不上有过目不忘、挥之不去的清丽。然而,她那头爽朗的短发,那脸理直气壮的神采,和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眼底哀愁,都不是那起沦落中环,跟男人肉搏沙场的女人所轻易拥有。
我自问是迷醉在她的气质之内。老想接近她,探查更多有关的奥秘。她象只小鹿,凄迷含情而略为慌张的眼神,引诱着猎人深人森林内地。
房中电话蓦地响起,石破天惊。
我一个箭步抢前,抓起来听。
“练先生吗?程梦龙!”对方语音平和,微带笑意:“希望今次没让你久候。”
“没有。值得奖励一顿丰富晚餐。”
“我是否可以有权不领奖。”
“领奖台设在酒店河畔的暹罗餐厅,得主不来,勉强不得,奖品还是耽在那儿一个晚上好了,”
“怕你等得不耐烦,我实在是有正经事要先办!”
“今日这个时刻?”
“嗯!你不信?有没有兴趣跟我一道走,见识见识?”
“好。”我欣然答允。
“希望泰国认得练重刚的人不多!”对方定是笑得花枝招展。
“你是打算带我游街示众?”
“虽不中不远矣!你别后悔!”
“我不会!”真小瞧我练某,几曾干过什么后悔之事?
对方沉默片刻。再说,很认真的语气:
“你不要先知道往哪儿去?”
“要真遇上拐子匪徒,对方还愁没有借口?断不会直言相告,是把我绑票!”
“那么5 分钟后大堂等你。”
我到达大堂,远远已见到程梦龙面对酒店大门,背我而立。我轻步走上前去,见到她那头短发,发脚柔顺地贴住雪白的颈,引人遐思,象个乖巧的女郎伏贴在我的胸膛之上,我真想就此吻下去
程梦龙在此刻刚好转过身来,跟我打个照面。
她大方地伸出手来,跟我一握。
柔若无骨,我差点舍不得放。
她熟练地跳上计程车,说着泰语。我赞她:
“没想到你的泰语如此灵光,”
程梦龙大笑,挥摆双手,那头短发髓而活泼跳动,她嚷:“不,不,不,我只懂讲要去的那个地方。”
车子风驰电掣,道旁全是残旧的平房子,商住混杂,乱作一团,不明白这么个都市何以年中能吸引许多游客?
车停下来,车门一开,成群手拿花环香烛的妇孺一拥而上。刹那间,我竟不知所措。
程梦龙护着我,下了车,在我身边细语:
“别管他们!”
梦龙竟略略搀扶着我走,识途老马似的,诚恐我有所闪失。
就在通衢大道正中,突然人山人海,烛光鼎盛!
一个小园子内,满是人群,跪了一地不打紧,还有人挤着上前,要寻块空间匍匐下去。
园子当中供奉着一个漆金身的泰国佛!
不问而知,是四面佛。
这程梦龙岂有此理,把我带来拜四面佛。
我的懊恼持续了才半分钟,就清醒过来,知道罪不在她。
练重刚之所以成功,最大德行是奖罚分明。我从不推卸责任,是我错的,我承担,不是我错,一定寻出原凶来,治以应得之罪。
程梦龙有什么错呢?你肯死,我肯迷。她是聪明女子,晓得眉头眼额,不会轻率地把我带来此地, 自招其辱。她当然有把握,我不会怪罪在她头上。
又或者,聪颖如她,想借着此行,透露端倪,示意我更进一步,或者让我知难而退,实未可料。
我开始心平气和地紧随着程梦龙,往人堆里挤去。
程梦龙驾轻就熟地从一档摆设在园子栅口的摊位,买了4 个花串,4 只小木象,4 支洋烛以及一撮香。
然后她嘟嘟嘴,示意我跟着她,一同挤到另一头的角落。面前正有一组4 个艳装舞娘,随着吵闹不堪的泰国音乐,跳着暹罗舞。
程梦龙对我说:
“暂且委屈你站一会儿,别走动。我去办了正事就回来!”
我看着程梦龙勇敢地往人堆里挤过去,然后“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我特意爬在花台之上,好垫高一级,居高临下,看那女子拜佛。
看得我痴痴迷迷。
虽已入夜,小小佛园之内,烛火通明,还加上街灯,什么人的脸都给照得红通通,一清二楚。
我看到程梦龙一直跪在那儿,如醉的脸颊,闪着泪光。
她是一边淌泪,一边祷告,神情专注,模样虔诚,近乎圣洁。
我一向痛恨迷信。难道练某所拥有的一切是拜的神多神庇佑吗?刚相反,我是无神论者,诸神若是有灵,会保我如此春风得意?
我认为宗教是神棍的企业,是妇孺在迷明星之外的精神寄托。
我总有行善,但从未试过捐赠圣堂;怕从中取利的人多,更无心协助那班终生奉献自己给神的世人,就让他们的神打救他们好了,别来烦我。既看不出他们对社会的责任,他们的生生死死,我从来视若无睹。
然而,这一刹那,我看着程梦龙的脸庞,竟觉得她是如此高贵,一种决绝的死心塌地、至死方休的神采,气势磅礴,笼罩着她整个人,发放出一股莫名的震撼力,令人肃然起敬。绝对能教人神均起共鸣!
我完全狠不下心去蔑视她。
可是,如此一个知识分子,饱读诗书,明白事理,一直靠自己闯天下的女子,平日不肯在人前说半句委屈活,自负得近乎目中无人,如今竟跪在神像前痛哭流涕,双手奉献的不是鲜花香烛,而是经年不折不挠的个性,怎么可能?
尊严在人前挥洒自如,在神坛之上却点滴不存,若非情不得已,山穷水尽,又何至于此?
可见女子如程梦龙也原来孤单无助得如此凄惶。上天是公平的,任何人自呱呱坠地,至一杯黄土之日,始终只是一个独立个体,要生存,要争取理想,不论以何种方式,均须靠自己。
我更顿生怜香惜玉之意!
她祷告些什么?
肯定是男女私情。
不可能长途跋涉,来求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吧!
我蓦地对程梦龙似有很深的谅解,人世间俗众所需求的必与她无缘无分。这女子别有所冀,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