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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薄烟蒙蒙,不为日暮,只为晨惺忪。
夜还未完全醒来,几只早起的鸟雀唧唧啾啾,益发得冷清。荒疏的后园僻角,正是埋葬亡灵的所在。
“俞妈,泾娘瞧你来啦。”
低低的声音回荡于一片幽静之中,凄凄冷冷,朦胧中单薄的身子委下以手抚摸园中冰冷的墓碑,泪潸然而下。
“俞妈,好闷啊!最近整夜个更难入眠,想起了你,便来瞧你啦,找你说说话儿。我吟一首词给您听可好?”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细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俞妈听懂了我的意思了吗?为什么?我的这点心意,连啾儿那小丫头也都起疑了,他却不能意会?俞妈,自小你便赞我的聪明如同我娘一个模样,凡事大都能在掌握之中。但俞妈,惟独在这件事上,我的心好难控制,骤喜骤忧,骤冷骤热,实在没有底呀!我心中,其实有些怕。”
四周无言,她倾吐一时,便呆呆不再言语。
距皇上颁旨赐婚日已半月有余,婚期步步迫近。冯家的聘礼件件皆已送至,喜气的大红五彩绣锦,贵重的首饰,每每教她一颗心愈沉愈下,坐困愁城。
而爹更形沉默了,相见时亦是相对无言,对于婚事操办一事,相较于冯府的活络,她这边红笼没挂,喜绡未飘,反而全府笼罩在一片低凝中。她知爹是在意的,只是,他会拒绝冯家郑重其事的纳采、问名,拢紧大门不愿理会冯仲康的多次探视,却为何迟迟不给她个断语,告诉她,她决不会让她嫁到冯家去?
天复暗沉,晨寒露冷
远远的脚步声急遽而至,移动的速度快得让人轻易读出来人的心焦。她仍静静驻立那里,果然转眼工夫,她冰冷的身子已教人狠狠搂住。
“啾儿上楼找你,你没在——吓死爹了。”
“爹无须担心,泾娘只是好闷,呆不住而已。”
“所以就到这里来了!”
“你知道的。”
两人的眼光一齐望向墓碑,墓碑之下埋葬的是泾娘小时的奶妈,是她除了父亲外最近的人。她别眼瞧他形颇憔悴的脸,而他则瞧她脸上犹自未干的泪迹。
“泾娘,只要你开口说一声,爹会答应你!”他忽哑声说。
她心中失望。“然后呢?如果影响到你的举事大计,爹是否反过来怨恨女儿?”
“不、不会!”他回得气虚,因为她的话正捅到他薄弱的症结。
“随爹吧。”她松垮地笑,知道十七年来她一直是爹心中的挂念,但篡权的大事却是在有她以前。若真的从两者之中分出个孰轻孰重来,不只是他,连一向信心十足的她心中也不禁害怕。“只要是爹的决定,泾娘决不会多置喙。”她将他推离一些,转身回走“但爹要知道,时间不多啦,别再如此犹豫,好歹让泾娘有个心理准备。”
他无言。
泾渭楼就在望,啾儿早在一旁担忧地徘徊,看到她,高兴地迎了上来。楼上景物依旧,一件件精致的喜物似乎又比刚刚刺眼了许多。
他想为她添件外衣,但一瞧室内,除了婚物大红绣袄外,焉有它物?他蓦地发怒了,厉声喝道:“你这丫婢是怎么当的?偌大的房间竟连件添暖的衣物都没有!”
啾儿脸色苍白地软下身子,告罪又告罪,慌忙下楼取衣去。
“爹不该朝她发脾气。”她淡淡地,伸手抚摸新嫁衣细致美丽的纹理,上面一对对交颈鸳鸯正互诉着相互盟许的誓约——十七年的憧憬,为人披上嫁衣是她少女绮丽芳心里不变的期待,如今嫁衣在手,那个要与她共守白头的人却不是心中的人,老天与她开了一个多么可悲的玩笑呀!
“爹,能为我披上吗?”她拿起绣绸,回首望他。
他身形微震,大跨步走了过来,但不知怎么回事,临近绸衣之际再难接近,一只呆滞的手颤了颤,忽改掌为拳,重重击于案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绣绸,掉落于地。
“小姐!”眼前出现了啾儿的脸,她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眼眶满蓄的泪水“如果小姐觉得很委屈就说出来啊!为什么小姐不求求老爷呢?如果求了,也许老爷怎么也不会让你嫁到冯家去的!”
她努力敛去了泪,深吸了口气,坐在梳台前,抬眼瞧着铜镜里苍白的脸。“啾儿,为我梳梳头。”
啾儿应了一声,并将一件单衣罩在她外面,瞧着铜镜里的她。“小姐难道真想嫁到冯府去?”
她缓缓摇头。
“那——为什么”
“我在赌。”她闭眼说“我在赌爹的心中,他的大事是否那么重要,我在赌最后关头爹会不会留下我。”
赌?啾儿迷惑了。
“那小姐有把握会赢吗?”
“我不知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转眼皇上御旨赐殷、冯两府婚事的佳期已到。
一大早,冯府是高官麇集,赠礼祝福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喜乐融融,相比之下,殷府勉强挂上的两个红灯笼显得不痛不痒。而满城的百姓,有着比平时更诡异更热络的交头接耳,个个无不期待这场以权贵撑场的盛大婚礼早些进行。
吉时将至。
冯府迎亲的队伍可谓是盛况空前,上千人的仗队几乎排成长龙到达殷府。俊傲的新郎官睥睨于高头白马之上,一身华服更突兀他俊采不凡;他身后的十六人抬花轿布饰得是翠翘碧坠,红绸粉结,一闪一晃的璎珞照花了一干人的眼眸,更别提花轿之后一望便似无际的奁物与吹打队伍了!这种阵势,无不是权势与财大气粗的结合,张扬得令男者自靡,陌头姑娘芳心大乱了。
殷府府门大开,新娘窕窈的身子喜戴华饰地迎出府门。
在百姓热烈瞠张的眼中,无一不映出新娘父亲将女儿一对手郑重地交执到新郎手中,由新郎扶入花轿,然后新郎上马,队伍将绕皇城游行一周,然后打道回冯府拜堂成亲,殷家女正式成为冯家妇。
新郎到殷府迎娶新娘,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吹打一片中,马头新郎始终带着踌躇满志的温笑,时不时回头朝后花轿注视一眼,然后抬高的眼神间,同样带着一种炯炯的得意非凡。
马走车转,车转人流,满载的是愿偿的喜悦自得,奔向幸福美好的未来——
乐声渐近,迎亲的队伍来了。
是他的自私畏缩?他退开了。
手执一壶,血丝满布着眼,脚下虚浮蹒跚,几千杯酒从昨夜牛饮至今,他但愿自己是醉了,脑中却清醒。
弯弯曲曲的堤栏,是他此刻的心,红眼四望,月亭、垂柳、迂廊,再难见女儿身影,风复瑟缩。而那喜气的锣鼓笙声,嘲讽着自己是这般寂寞,他更但愿自己已不省人事,心中却分明为那乐声所吞噬。
是否天下间父亲都要经受这一种痛苦?十七年的整日相随一遭割舍会有多难?他体会到了,那种痛苦比预期中还来得激烈,绞得他不能吐纳,脑也一同窒息。世界一夕之间变了,他又回孑然一身,而他朝朝暮暮情思所牵的女儿,正离开投靠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不再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栖息——他眼睁睁地看着。
迂栏尽头便是泾渭楼,他一步步往上走。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是谁这么说的?人去楼空,难道这会是永远的遗憾?怎么办?怎么办?女儿身还未被接走,那种愁闷欲狂已不堪忍受。
烦乱的心理不出一点头绪,千丝万缕的痛苦无法解脱,却愈陷愈深。
一室还遗女儿驻后余香。他颤抖地拿起梳台中木梳,上面缠绕着泾娘临行前掉落的一丝慌乱的青丝。
女儿她披上了嫁衣,很美。丽质不点已是逼人呼吸,何况郑重妆描?只是,为何她薄施的脂粉总教泪花儿洗去一遍一遍,临别时回眸,那眼神如此凄美怨诉,这样重重地击垮了他的心?
新郎官此时应该正从新娘父亲手中接过新娘玉手,坚定有力地执着宣告着占有吧?女儿流过泪的眼此时会更红吗?如果有天她终于发现了新郎的年青俊逸,还会一如刚刚的不胜清怨、眷恋难绝吗?
他的女儿,将成为冯家妇
“老爷!”背后突传来惊愕的一声,似是未曾料到泾渭楼真的还会有人上来。
“啾儿,怎么没去送小姐?”他头也不回。
“老爷?”啾儿结结巴巴起来“您、您,您不正在府门口送着小姐吗?怎么会在这里?!”话一出口,方知自己逾矩盘问主人。
殷昼渭自嘲低笑,会在女儿的典礼上逃开,是怕自己失态。
“你来这里干什么?”府门口的那个殷昼渭,是笃峒。
“我”啾儿在错愕中急急回神“是小姐叫奴婢来的。”
“小姐?为什么?噢是不是漏了东西了?”
“不,小姐吩咐奴婢到泾渭楼劝一个人别喝酒了。”啾儿有些害怕地盯着殷昼渭憔悴的脸与血红的眼“啾儿没料到这个人会是老爷。”
泾娘是天下间最懂他的人,他心中痛楚,长叹一声。“你不用担心,酒,我已经喝够了。”
“老爷”啾儿吞吐地望他“您真舍得小姐嫁到冯府去?”
“不然又如何?花轿已入府门,舍不舍得不重要了。”
啾儿怔住了。
“小姐还吩咐了你什么?”分神地听那震天乐声新娘给新郎送上花轿了——他猛心一抽,放在梳台的手不经意推翻台上妆盒,掉出一束熟悉的镯钏,记得这便是泾娘生日那天所带的饰物。
“小姐还吩咐”怦跳的心随着他一嬗一递起伏,忍不住脱口道:“老爷既是舍不得小姐,为什么不想个法子将小姐抢回来?”
他心猛一动,注意到乐声渐远,一颗心忽然起了希望燃起了一个念头
抢回女儿!迎亲队伍还须游走皇城一圈,如果他在拜堂之前劫回女儿,事情亦不无转机。但不可,不可!如果事情败露,那他在朝中地位,举事大计将付之一炬
他这一边在内心挣扎,那边啾儿以径自走向临窗案台,动手抽掉一阔口瓶中几株绿柳,但见瓶里清澈的水中正悠哉游曳几条金鱼。
“小姐还吩咐婢子将几条金鱼放生——人都走了,小姐怕金鱼会饿死。”
殷昼渭没应,一脸兀自青白交加,他呆呆地瞧着啾儿捧着瓶子来到湖畔,却没急着放鱼,对着几条小鱼露出不舍苦恼的样子,最后重又捧回了楼上,眼中泪花闪闪。
“怎么了?”她的泪花让他想起女儿临行的泪,心肠婉转起来。
“这几条鱼小姐养了好几年,不光小姐喜爱它们,啾儿也舍不得它们呀——这么一放下去,它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殷昼渭闻言一震,手中抓着钏儿,想起女儿生日那天晚上她最后的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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