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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呼唤,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个大男孩子正站在柜台前,用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了。
她定睛注视,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闪过一阵怦然。这感觉,就像她念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凌康一样。凌康那时念大三,是大传系的高材生,帅气,挺拔,神采飞扬,身边的女孩子围了一大群。时代变了,母亲常常说:以前男孩追女孩,现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优秀,太突出,他是那种永远逃不过女孩子纠缠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叹息。
“喂,请帮帮忙!”面前的大男孩说:“借书出去可以吗?”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当然可以。”她注视他,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一系列的蓝,却蓝得不统一。衬衫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外套是旧旧的牛仔蓝。真怪,不统一中原来也有谐调。他挺立在那儿,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眼神,年轻的体格他顶多二十五岁。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过三十,才能算男人。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潜意识,她曾经在一本心理学书籍上念过。她不喜欢这种潜意识,这证明她内心的防线上还有空隙,有弱点。
“你要借什幺书?”她问,看看他的手,他两手空空,手中一本书都没有。
“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书,”他说:“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费时间。我才不想在图书馆里看书。”
“图书馆里看书才是真正看书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阅览室”一眼。
“为什幺?”
“因为你无法躺着看,跷着腿看,窝在沙发里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须正经八百的坐在那儿,你也就无法分心,就会专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声,眉毛往上轻扬,好浓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
“我就是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坐着看书,那样直挺挺坐在那儿,我看到的不是书,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觉的看看他的鼻子。确实,以中国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夸张。不经心的夸张,不造作的夸张,自然而然的夸张。她喜欢他这种夸张。
“好了,”他转开身子。“我去找书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张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吗?”
他拿起表格,鼻子皱了皱,眉心皱了皱,嘴唇皱了皱。不太满意。
“这感觉不好。”他说。
“什幺感觉?”
“填表,我好像到了医院挂号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的原子笔,他靠在柜台上,飞快的填着表格,一面填,一面说:“我们活在一个填表的世界里,上学要填表,毕业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报户口要填表,受军训要填表,考学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辈子表。想看几本书,还要填表!”
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她。她拿起来,看着: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籍贯:河北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地址: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x巷x弄x号电话: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她抬头看他,他在微笑。对着她微笑,那微笑里带着抹调皮,带着抹自信,带着抹天真。
“我的电话号码很好记,我把谐音也写上,这样,如果我忘了还书,你只要想起那家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
“安骋远,”她念着,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说里的”“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学?锎蠹叶冀形野补樱移鹣群艿靡猓罄窗讯12鄞依匆豢矗咸欤歉霭补诱嫖涯遥龅郊父鲂∶簦诺没崮蚩阕樱梦乙恍瞧谒蛔啪酰肓烁髦职旆ㄏ敫男眨野志褪遣豢稀:罄矗曳11帜歉鑫涯业陌补樱尤幌热13鸱锖笕15穹铮胂耄鹇牖褂械忝廊嗽担腿滔氯ダ玻≈皇侨痰较衷冢鸱镆裁挥龅剑穹镆裁挥龅侥兀 ?br>
她凝视他。他说得相当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岁。”
“哦?看得出多少岁?”
“十七。”
他脸色沉了沉,皱眉头。
“谢了!”他憋着气说。“还好没说我只有七岁。对一个男人,你这句话有点侮辱性。表示我还没有成熟!好了,我不在这儿耽误你,有人来借书了,我先去找书去!”
他转身,迈开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间间,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城中了。
她摇摇头,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象中那幺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纾衷冢媲坝懈龊云砂男咸钦馔际楣莸某?停玩倘灰丫斓煤苁炝耍漳蠹叶汲扑咸d咸聿陌。蟾挪坏揭话傥迨郑丫呤炅耍成先侵逦疲蠢止畚薇龋浊写认榘Α<改昀矗负蹩赐炅苏鐾际楣莸氖椋媪灾悖钊司妗衷冢蚜奖臼榉旁诠裉ㄉ希倘唤庸矗槐臼恰赌愕男亲罚槐臼恰蹲衔6肥贰?br>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着:“你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性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着用理性来解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纪,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个偶然,一个剎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法。”
嫣然把书递给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蹒跚的离去,她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命运,命运,命运是什幺?命运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公式。她坐在那儿,拿着笔,下意识的在一张白纸上写:“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她对着这公式出神。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偶然,许多年前不该发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绪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雾,朦胧而迷茫。她从很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开始,就患上种时好时坏的“忧郁症”这症状会随时发作,随时把她从欢乐或明快中一下子拉进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什幺真正明快或欢乐的日子。如果勉强要算有,就是刚认识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记得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凌康请她去的。第一次离家去溪头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电话机前等待,是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叹了口气,在纸上胡乱的涂抹着:“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矛盾+凌康+偶然+命运=?”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幺,做什幺,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虚无里。
“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脸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幺?”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幺。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说,伸过头来,看她写的纸条。“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着,她慌忙把纸条一把握住,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的字纸篓里去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视她。“凌康是谁?”他问。“不关你的事。”她很快的说,去拿桌面的书。
“当然不关我的事!”他的眼光闪了闪,笑意浮在嘴角上。
“管他是谁,你已经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进字纸篓里去了。是不是?”
她怔住了。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几乎是漠然的低下头去,拿出一张新的借书卡,把他选的那三本书拉到面前来。
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学著作,一本“贵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刺鸟。”她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情绪,这三本书很巧,全是她看过,而且很喜欢的作品。她登记了书名,把书递给他。
他接过了书,站在那儿,有点失措的望着她。她沉默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原子笔、订书针、登记表、书本她不想再和他谈话。
“怎幺了?”他问。“我说错了什幺话吗?你刚刚不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幺?”
她摇摇头,不理他。
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抱起桌面的书,用力的摔了摔头,咬咬牙说:“好,我懂得什幺叫不受欢迎,什幺叫自讨没趣!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在这儿惹人讨厌!但是,小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是莎士比亚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听过:笑容是美丽的女孩最美丽的化妆品,冷漠是美丽的女孩最大的致命伤。我把这莎士比亚的名言送给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莎士比亚?”她愕然的问:“莎士比亚那一本书里的句子?”
“怎幺?”他一脸的惊诧。“你居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着。
他笑了。
“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葯,它一点一滴的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书?”
“是‘罗亭’。”
“胡说,我看过‘罗亭’。”
“那幺,大概是‘猎人手记’里的,或者是‘父与子’,要不然就是‘烟’里面的”
“我想,”她瞪着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的看他,静静的摇头。
“你专门冒充名人吗?”她问:“你怎幺不再引用一点迭更斯、哈代、罗曼罗兰的句子?你知不知道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对你倒很合适!”
“什幺话?”他大感兴趣。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着,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那本书里写了这句话?”
“‘野性的呼唤’!”
“胡说!”
“那幺,”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的浮上嘴角。“就是‘?恰锩娴模蝗唬褪恰矶 r恋恰锏模 ?br>
他着她,笑容逐渐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动的眼睛里,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涸祈,笑起来往上弯,有种温暖而亲切的韵味。他对她看着,他们彼此看着,然后,不约而同的,两人都笑了。
“好,”他说:“我承认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都没说过那些话,那是安骋远说的!至于你那句什幺浅薄无知的话,到底是谁说的?”
她摇头。
“不告诉你!”
“你很天真,”他抱住书本,准备走了。“如果我想打听你的名字,实在太容易!再见!杰克伦敦!”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实、很笃定、很自信、很轻松、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门外的雨雾里了。嫣然坐在那儿,对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多幺有生命力的一个男孩子!多幺充满活力与热情的一个男孩子!多幺会“利用名人”来装饰自己的男孩子!多幺会卖弄──卖弄,真的,他在卖弄他的文学知识,屠格涅夫、罗亭、烟、猎人手记
正像她忍不住要卖弄杰克伦敦一样,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找出他的资料:安骋远,河北人,二十七岁,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