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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她的脸孔悲切,她的眼神绝望。他心中一阵剧烈的抽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失去一个女人对自己基本的信心了。他恨自己的坦白,恨自己的诚实,他该告诉她,是巧眉主动的,可是,如果他那样说,他一定会更恨自己的卑鄙。他心痛的凝视嫣然,在这一剎那,他心中对她的感情竟更大的迈了一大步。他刚说过对她没有怜惜,这一刻,他对她却充满了怜惜!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她!这样想着,他就迫切的把她拥进怀里,低头找寻她的嘴唇,他把唇紧压在她的唇上。
她没有挣扎,没有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更加心慌意乱。
“嫣然,”他低语,沉痛而狂热。“我无法等一星期,我在这一星期内已经死掉了。”
“你不会死。”她疲倦的说:“不过,假若你不肯等这一星期,我也可以马上作决定”
他马上用手蒙住她的嘴,睁大眼睛,惊惧的看她。
“好,”他短促的说:“我等。”
“这一星期里,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搅我,让我们彻底分开一段时间。同时,你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想一下。”
“我不要想!”他郁闷的说,郁闷中带着几分怒气。“我不懂你为什幺要这样折磨我们彼此?我不懂你为什幺失去信心?我已经这样强烈的向你表白过了,我爱你要你,你为什幺还没信心。哦!我懂了”他咬牙说:“今晚我才知道,凌康原来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根本没爱过我,或者,你始终爱着凌康”
她抬起头来,惊愕的看他,眼神古怪,绝望透顶。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往卧房走去,嘴里简单的说了两个字:“再见!”
他飞快的拦住了她,哀求的看着她。
“我又说错话!”他昏乱的说:“你弄得我六神无主,弄得我快发神经病了!不不,”他叹气,注视她。“都是我错。我不怪你,我听你的,我会等一星期。不要这幺绝望,也不要这幺绝情”他深刻的看她:“你记住,你妈说得好,幸与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间!我会等,我不打搅你。”
“我累了。”她说:“放开我!我要睡觉了。”
他不由自主的放开她,她确实好累好累了,她苍白得让人心痛。
“再见!”她再说,走进了卧室。
接下来的一星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难挨的一星期。嫣然和巧眉之间的那份亲爱与和谐,已完全破坏了。嫣然避免和巧眉见面,一大早,她连早餐都不吃,就跑去上班了。晚上也不回家吃晚饭,整晚和方洁心罩得住混在一起。要不然就一个人跑去看电影,连看两场,深更半夜才回来。回了家,就把自己关进卧室,锁上门,即使兰婷叫她,她也不开门,只说“睡觉了!”她不止在逃避巧眉,她也逃避凌康,逃避父母,逃避每一个人。
巧眉不说什幺,却积极的筹备着婚事。双方家长也正式见面,凌康的父母对这门亲事显然极端不满,凌康是独子,父母都知道他和卫家姐妹来往密切,都以为他追的是姐姐,怎幺也没想到要娶妹妹。娶一个瞎眼的儿媳妇,两位老人家心里是万分的不甘愿,可是,凌康以一种坚决得近乎拚命的神气,宣称“娶巧眉娶定了!”两老害怕失去儿子,只得勉强接受这个准儿媳。于是,订戒指,做礼服,印请帖,把凌康的卧室改为洞房,油漆粉刷,添购家具再怎幺不排场,不铺张,结婚总是结婚,总有那幺多事要做。巧眉也忙得团团转。何况,她的感冒一直没好透,再一忙,就发起烧来,于是,兰婷又请医生,给她吃葯、打针生活中是一片忙碌、零乱,和各种复杂感情下造成的“僵局。”
安公子很守信用,他一星期没有找嫣然,不去图书馆,也不去卫家,甚至不打电话。但是,第一天下班的时候,嫣然收到一束红色的秋牡丹,是一家花店的孩子送来的,上面附着一张短笺:“他们说秋牡丹代表期待,记着我在期待期待期待,每一秒钟是一万个期待,请计算一天里有多少期待?”
第二天下班时,嫣然收到一束黄色的黄水仙,同样,附着一张短笺:“他们说黄水仙代表希望,记着我在希望希望希望,第二天比第一天更加难挨,苦难里唯有希望希望希望!”
第三天,是一束紫色的郁金香,短笺上写着:“紫色郁金香象征永恒的爱,难道这永恒竟会变为短暂,无论如何我献上这束鲜花,也献上我的歉意和无尽的爱!”
第四天,是蓝色的三色堇,短笺上写着:“请想念我!三色堇这样说!请想念我!我不敢这样说!第四个日子里有多少煎熬,请原谅我!我只能这样说!”
第五天,她收到了白色的千日莲。
“这花的名字叫千日莲,它代表着深深的盼望,可是它说不清我的盼望,我早已被盼望烧得疯狂!”
第六天,是一束红玫瑰。
“第六个日子里只有爱,所有的痛苦但愿快快结束,爱你爱你爱你只是爱你,信与不信,幸与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间!”
第七天,她下班时,没有人送花来了。走出图书馆,她就一眼看到了那辆小坦克。安骋远从车子中走下来,手里拿着七朵花,七种颜色,像一束彩虹。他停在她面前,憔悴,瘦削,两眼深陷。他一语不发,只把那束花交在她手中。她看看花,看看他,眼眶发热,喉中梗着硬块,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他也不问什幺,只是深深看她,深深看她,用那阴鸷忧郁憔悴而热烈的眼神深深看她,看得她心都碎了。然后,他揽着她,走向那辆小坦克。两人都始终不说话。她默默的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她把七朵花送到鼻尖去,才发现上面挂了张小小的问候卡,写着:“七朵花有七个颜色,七个日子有七种相思,终于挨过了这漫长的七日,从今而后是崭新的开始!”
她看着,眼泪滴在花瓣上,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他不看她,只是闷着头开车,车子一直往郊外驶去,她茫然的瞪着车窗外,泪眼看出去,什幺都模模糊糊的,最后,车子停了,她定睛一看,是淡水郊外的海边!在这儿,他们倾心相许,在这儿,他们庆祝过第五十三个纪念日,在这儿,她为他献上了初吻。
他熄了火,没下车,转过头来,他终于面对着她,终于慢吞吞的开了口:“刑期已经满了,是不是?”
她掉泪,不说话。
他拿出手帕,用手托住她的下巴,细心的、仔细的拭去她的眼泪。他再用唇轻触她的面颊,吻掉那些眼泪,然后,他低声问:“你想过了?”
她点头。
“是聚还是散?”他屏息的。
她抬眼看他,柔肠百折。然后,她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把满是泪的脸紧偎在他脸上,用手紧紧紧紧的抱住他的腰,她哭着喊:“你以后再也不可以去拥抱别的女人!再也不可以!哦,骋远,”她泪如泉涌:“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连串喊出十几个“恨你”直到他用唇狂热的堵住了她。他吻着她,疯狂的、野蛮的、强烈的吻她。花束落到地上去了,他们的拥抱挤碎了花瓣,七种相思都纷纷飘散,七种相思都在这一吻中成为过去,而在记忆中成为永恒。
嫣然和安骋远讲和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感情,而且,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好了,更密切了,更相爱了。但是,每当面对巧眉和凌康的时候,尴尬仍然存在。他们都有了心病,都小心的保持距离,往日那种四个人在一起又谈又笑又叫又闹的日子不再来临了。至于在老爷车上大唱“口克口克,其其”的情景,更成为了历史上的陈迹。
巧眉和凌康的婚期订在二月五日,时间很急促,兰婷整天陪着巧眉买衣料,做衣服,买首饰,买鞋子。妹妹抢在姐姐之前结婚,原有些怪异,尤其嫣然也有男朋友。但是,兰婷知道,这婚事还是越早办越好,免得夜长梦多。虽然家里在筹备喜事,气氛却很低落。这是第一次,嫣然对巧眉的服装、饰物一概不闻不问,她仍然早出晚归,连星期天都不在家。她和巧眉间,已经僵到不讲话的地步?兼每丛谘劾铮丛谛睦铮匆坏惆旆u济挥小懒礁雠母鲂远己芮浚囱樱薹ㄈ盟窃傧嗲紫喟恕#兼冒严耐性谇擅蓟楹螅瘸景b涠ǎ奔浠岱旌仙丝凇6遥礁瞿泻19佑Ω帽冉先魍眩蛘呋岢晌忝眉涞那帕骸?br>
离巧眉的婚期只剩三天了。
这晚,嫣然照例又是很晚回家,安公子把她送到门口,也没进来坐。她几乎马上就进了卧房,到浴室去洗了澡,她上了床。
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
是母亲,她想。母亲一定受不了她和巧眉的冷战了。
“门没锁。”她喊,天气太冷,她不想从热被窝里面爬出来。
门开了。她看过去,吃了一惊,巧眉只穿著件睡袍,走进门来。她反手关上房门,马上走到床边来,站在床边,她低头对着嫣然,急促的说:“姐姐,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你说!”她简短的答。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气,”她困难的说,咳了两声,她的咳嗽还没好。“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你不理我,如果我们就这样不讲话,让你一直恨我,我我实在无法安心。你知道,我我也快离开这个家了。你能让我没有遗憾的离开吗?你能原谅我吗?哦!姐姐!”她忽然在床前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原谅我!姐姐!”
嫣然跳起来,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冻得冰冷,嫣然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直拉到床上。她哽塞的说:“快到我被窝里来,你都冻僵了。马上就要结婚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巧眉钻进了她的被窝,嫣然用棉被把她和自己一起紧紧裹住,她用双手环抱着巧眉,抚摩着她瘦瘦的肩膀和背脊
突然间,她忍无可忍,拥着巧眉,她哭了。她哭巧眉的瘦弱,她哭巧眉的失明,她哭巧眉终于要离家而去,她哭自己的残忍,她哭那些失去的欢乐,她哭那份被破坏的手足之情
她这一哭,巧眉也哭了。蜷缩在嫣然怀中,巧眉哭着把头依偎在嫣然肩上,喘着气说:“姐姐,我并没有真的恨过你,不管怎样,我爱你绝对超过我恨你!那天晚上,我是鬼迷心窍”
“嘘!”嫣然轻嘘着,阻止她再说下去,她紧紧的搂着她,用自己的身子熨暖了她的身子。她抚摩她,不停不停的抚摩她,两人的泪水沾湿了枕头。“别说了!”她低语:“都过去了。巧眉,都过去了。坦白说,我也没恨过你,这些日子来,我只是拉不下面子跟你讲话我们再也不要提了,巧眉,你还是我唯一的、最最亲爱的妹妹!”
巧眉深深吸了口气。
“姐姐,有你这句话,什幺都够了!”
这夜,她们就紧拥在一张床上,直睡到天亮。
巧眉和凌康终于结婚了。
婚礼简单而隆重,一点也没铺张,双方都只请了至亲好友,填了结婚证书,走过红色毡毹,交换了结婚戒指,掀起了遮面的婚纱礼成。亲友们大吃一顿,鞭炮放得震天价响,然后,巧眉就成了凌康的新妇。
凌康家境不坏,他们住在仁爱路一栋公寓大厦里,高据第十一楼,大约占了八十坪左右的面积,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八十坪的大厦住宅已经算很大了。当然,它不能和卫家的花园住宅相比,毕竟,在工业社会迅速发展下,台北没有太多的花园住宅了。巧眉婚前,已经和凌康来过凌家两次,每次以作客的身分,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可是,一下子,她就由卫家那娇滴滴的小女儿,变成了凌家的儿媳妇,住进凌家来了。
巧眉和凌康占有一间很大的卧室,是间套房,有自用的浴室。这卧室中,除了床以外,还有一架簇新的钢琴。钢琴是卫家的陪嫁,卫家把原来的旧琴保留在琴房里,以便巧眉回娘家小住时弹弹,而且,那间琴房的一桌一椅,那钢琴的每个琴键,都有巧眉的影子,他们舍不得送走这架琴,也舍不得破坏这个房间。所以,他们买了架更新更好的琴给巧眉。
凌家把琴放在卧房而不放在客厅,也用心良苦,他们知道巧眉不会喜欢在凌家川流不息的商场朋友,或凌太太的牌友间表演弹琴。
凌家有五房两厅,客厅餐厅以外,凌康的父母拥有一间卧室,一间客房兼娱乐(麻将)间。凌康除了卧室外,还有个小书房,因为他爱书成癖,又办了个杂志社,所以,书房必不可免,书房中,堆满了书籍报纸,书桌上堆满了文具稿纸剪贴簿和校对稿,这是整个家庭里最乱的一间房间。然后,还有一间是秋娥住的。秋娥是凌家二十几年都没换的女佣,相当于卫家的秀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