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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他一想到这个无情的交际场可能已经开始嘲笑他那位一直在舞台上作滑稽表演而不下台的女儿,就浑身发抖。
许多被她拒绝的男角,怀着满肚子不高兴,正在等待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施行报复。那些无所谓的闲人却开始厌倦起来;英雄崇拜从来是人类一种不能持久的情绪。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进入交际场,进入宫廷、客厅或登上舞台,要很巧妙地选择最适当的时机;而更难的是:要能够在适当的时机退出去。
因此在查理十世登基以后的头一个冬天,他和三个儿子和女婿加倍努力,使巴黎各省议员家中最优秀的未婚青年聚集到他公馆的客厅中来。豪华的集会,富丽的餐厅,充满着香菇香昧的晚宴,和当时内阁大臣们为拉拢选票而宴请议员们的著名宴会可以媲美。
这位可敬的下议院议员因此被当代人士指为败坏议院官箴的为首者之一,当时的下议院似乎正因宴会过多而患着消化不良症。奇怪的是,伯爵以嫁出女儿为目的而举办的宴会却使他保持着官运亨通的地位。一部分自由派人士就讥讽地说:也许他所得到的秘密利益,比他用去的香菇的代价还多一倍。这一派人在下议院里人数不多,只好多说些话来补足人少的弱点,他们的攻击丝毫没有达到目的。
一般而论,这个老贵族的操守是非常高尚可敬的。当时狡猾的报章用讽喻诗来攻击三百个温和派的议员,攻击内阁官员,攻击替他们奔走划策的人们,攻击喜欢吃喝的人们,攻击维莱勒内阁的当然拥护者,但是却没有一首是攻击德封丹纳先生的。
德封丹纳先生仿佛在打一个大战役,在这过程中,他曾经几次出动全部兵力。战役结束之后,他想,这许多未婚青年的集会,对于他的女儿再也不是一场幻梦了吧!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尽了父亲责任的满足。他既然用尽了一切方法,他就希望任性的爱米莉在许多向她求爱的青年中,至少碰到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他已经竭尽心力,没有能力再继续下去,而且他对女儿的所作所为也感到了厌倦,因此在临近复活节的一天早上,他认为那天下议院不十分需要他出席,就决心留在家里,听听女儿的意见。
正当他的贴身男仆象艺术家一样在他的黄脑盖上将粉扑成三角形,再加上一些下垂的鸽毛来补充他那令人尊敬的头发的时候,他带着内心的激动,命令他的男仆去通知那位骄傲的小姐马上来会见她的家长。
“约瑟夫,”梳妆完毕以后他对男仆说“把这块布拿掉,把窗帘拉起来,把沙发搬搬好,把壁炉前的地毯抖一抖,再放平整,到处都揩揩干净。唔,把窗子打开,让我的书房透透气”
伯爵不停地下命令,约瑟夫忙得气也透不过来,他猜到了主人的心意,便着手整理房间。使这间在整个公馆里一向最被忽略的房间添上一丝生气。他终于使那些帐单、纸夹、书籍、家具在这间管理王家禁地的“司令部”里有了一些整齐的气象。他将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得有了一些秩序,而且模仿时装商店的摆设方法,把耀眼的和颜色悦目的东西放在显著的位置,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然后他对着乱纸堆停下来,废纸到处都是,连地毯上也有,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可怜的老官僚并不满意男仆的工作,坐进他那张有扶手的大交椅之前,他很不放心地向周围望了一眼,象侦察敌人似地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一些鼻烟粒;很仔细地揩了揩鼻子;把铲子和火钳搬动了一下,拨旺了炉火;把鞋后跟提了提;他的发束夹在他的背心衣领和便袍的衣领之间,他将发束甩在颈后,恢复了自然下垂的位置。然后他拿起扫帚,扫了扫火炉的灰烬。最后又环顾四周一下,才坐了下来。
对于他的忠告,他的女儿惯常是用又风趣又放律的批评来打岔的,他希望这一次把书房收拾得齐齐整整,使他的女儿无法再来那一套。在这种场合,他不愿意做父亲的尊严受到损害。他优雅地嗅了一撮鼻烟,咳了两三声,仿佛就要提出唱名表决似的。他听见了女儿的轻快的脚步声。她哼着ilbarbiere(意大利语:理发师)的曲调走进来了。
“爸爸,早。这么大清早有什么事叫我呀?”
这句话从她嘴里冲出来,好像她唱歌的尾声似的。她亲了亲伯爵,带着一个轻佻女人自信一举一动都可得人宠爱的神态,而丝毫没有那种骨肉之间的温情。
“我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很严肃地说“我叫你来是想和你正正经经地谈一谈你的将来。现在正是你必须选择一个丈夫以保证你的终身幸福的时候”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温柔可爱的声音打断父亲的话“关于我的婚姻问题,我们之间订立的停战协定似乎还没有失效吧!”
“爱米莉,今天不要再拿这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来开玩笑了。好些日子以来,我亲爱的孩子,那些真正爱你的人都集中精力想帮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如果你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不单是我一个人所给予你的爱护和关怀,那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听了这几句话,爱米莉狡猾地瞥了一瞥父亲书房里的摆设,然后走过去拿了一张看来很少有客人坐过的椅子,放在火炉的另一边,面对着她的父亲,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可惜装得过分严肃,使人不能不看出隐藏在一本正经下面的嘲讽的痕迹。她抱着胳膊,把手臂压在雪白的短披肩上,无情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纱绉。她笑着偷看了一眼愁容满面的老父亲,打破了沉默:
“亲爱的爸爸,我从来没听您说过可以穿着便袍传达政府的命令呀!”她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百姓不应该挑剔。请您把您的法律草案和正式推荐的名单公布出来吧!”
“和你谈这个对于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傻孩子!听着,爱米莉,我的人格是我的子女财产的一部分,我不愿意损害我的人格再去招募一队队的舞伴来,让你每到春天就把他们赶走。你自已虽然不知道,但是事实上你早已是我们和某些人家闹意见的原因。我希望你今天能够更好地了解你自己和我们境况的困难。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的女儿,早在三年前你就应该结婚了。你的哥哥姐姐都富有而且幸福地结了婚。这些结婚费用,和你使母亲平日在家中所撑起的场面,已经花去了我们大部分的收入,以致我只能勉强给你十万法郎做嫁妆。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照顾你母亲的将来,不应该为子女将她牺牲。爱米莉,一旦家庭中少了我,我不愿意德封丹纳夫人依靠别人,仰人鼻息。她应该继续过舒适的生活,这是我对她过去跟着我过苦难日子的报答,只可惜报答得太迟了。因此,你必须知道,你的嫁妆微薄,和你的心高气傲是不相称的。而且我只为你一个人作这样的牺牲,其他几个孩子是没有的,他们已经涸贫慨地一致同意,决不要求和父母最疼爱的女儿享受同样待遇。”
“在他们的地位,他们还想!”爱米莉摇动着头,冷嘲地说。
“我的女儿,千万不要贬低那些爱您的人。须知只有穷人才会慷慨,有钱人会经常找出一些理由来向亲戚讨回两万法郎的。好了,不要赌气了,我的孩子,我们正经地谈吧。在这许多未婚青年中,你没有注意到德玛奈维尔先生吗?”
“啊!他把‘赌’说成‘肚’,他以为自己的脚小,时常望着自己的脚,他还有些自鸣得意咧!而且他的头发是金栗色,我不喜欢金栗色头发的男子。”
“那么,德博德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长得又丑,又肿。虽然他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然而最好还是这两位先生同意将他们的财宝合起来,头一个将他的身体和姓氏给第二个,而第二个仍然保持他头发的颜色,那么也许”
“你对于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么话来反对呢?”
“德纽沁根太太已经将他培养成了一个银行家!”她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说。
“那么我们的亲戚德波唐杜埃子爵呢?”
“他跳舞跳得很糟糕,而且没有钱。何况,爸爸,这些人都没有爵位,而我至少要象母亲一样,做个伯爵夫人。”
“那么整个冬季你一个人也没有看中吗?”
“一个也没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人呢?”
“要一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你疯了!”德封丹纳先生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突然间,他举目仰视,好像要从一种宗教思想中吸取忍耐的新力量,然后用慈祥的眼光望了女儿一眼,女儿感动了。他拿起女儿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用温柔的口气对她说:
“上帝是我的证人,你这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对于你,我已经本着良心尽了为父的责任,你听见吗?我是本着良心而且为了爱你,我的爱米莉。是的,上帝知道的,这个冬天我把不少青年带到你身边,这些人的身分、地位、品行和人格我都很清楚,他们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我的责任已经完了。从今天起,我让你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又喜又忧地总算把我最沉重的为父的责任卸除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长久地听到我这个可惜太不严厉的声音;不过我希望你记着:婚姻的幸福并不完全建筑在显赫的身分和财产上,却建筑在互相崇敬上。这种幸福的本质是谦逊和朴实的。
“好吧,我的女儿,随便你挑什么人做我的女婿,我都会表示同意;不过,如果你将来不幸福,你要记着不能埋怨你的父亲。你如果要我帮助你,为你奔走,我是不会拒绝的;只是有一条,你的选择要严肃而且带决定性,我不愿意再一次损害我满头白发的尊严。”
案亲对她真挚的爱,利用庄严口吻说出的一番恳切动人的话,使爱米莉小姐大为感动、她掩藏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跳起来坐到伯爵的膝上。伯爵刚刚坐下来,浑身还在因刚才的激动而哆嗦。爱米莉异常温柔地抚爱他,哄他,使老头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直到爱米莉认为父亲已经从刚才痛苦的情感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才低声对他说:
“我很感谢您对我的爱护和关怀,我亲爱的爸爸。您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来接待您最疼爱的女儿,也许您想不到她会这么想人非非和这么不听话吧。不过,父亲,嫁给一个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难道真的这么困难吗?您不是说过他们是一打一打地产生出来的吗?您至少不会拒绝给我一些忠告吧?”
“我不会拒绝的,可怜的孩子,我不会。我常常要向你警告:你要当心!须知贵族院的制度在我们政府里是一种太新的制度,因此这些贵族院议员不能一下子就有大笔的财产。那些有钱的希望更加富有,而我们贵族院议员中最有钱的那一位,其富有的程度还不及美国上议员中最穷的贵族的一半。因此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就需要到处为他们的儿子找寻有钱的媳妇。他们这种缔结金钱婚姻的需要可能要延续两个世纪以上。
“也许在你等待奇遇的过程中,这种寻觅会消耗掉你的青春,不过你的魁力,我是说,你的魁力很可能会使奇迹发生,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纪,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出于爱情而结婚。当经验在象你这样青春焕发的相貌后躲藏着,就可以希望产生奇迹了。你不是能够看一眼就可以从一个人身体的肥瘦来判断他的好坏吗?这倒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本领哩!因此我不必再向象你这样聪明的人述说这件事情的一切困难了。我确信:你不会看见一个陌生人的脸带着奉承的表情就认为他富于良知;也不会看见他长得漂亮就认为他富有道德。
“最后,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所有贵族院议员的儿子都应该有特殊的气质和高贵的举止。虽然现在上层阶级没有什么标志,但对于你,这些贵族青年也许有一种什么‘特别的东西’,使你能够看出他们的身分。何况你控制自己的感情,就象一个良好的骑师,是不会马失前蹄的。我的女儿,祝你好运!”
“你嘲笑我哩,爸爸!好吧,我向你宣布: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夫人,我宁可终老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里。”
她从父亲的臂膀里挣脱出来,为自己能够自主而感到骄傲,嘴里哼着较快的曲调,走了出去。
凑巧那一天家中正为着家庭的某一纪念日而设宴庆祝。餐末吃点心的时候,爱米莉的大姐,税务局长普拉纳太太提高声音说,一个年轻而富有的美国人疯狂地爱上了她的小妹爱米莉,想攀这门亲事,而且提出了非常吸引人的条件。
“他是个银行家吧,我想,”爱米莉随随便便地说“我不喜欢金融界人士。”
“可是,爱米莉,”德魏兰讷男爵,爱米莉的二姐夫接着说“您既不喜欢司法界人士,又拒绝那些没有贵族头衔的财主,真使我弄不明白您到底要在哪一个等级里挑选丈夫。”
“特别是,爱米莉,你还有那种以瘦为美的观念,”中将指挥官也加上一句。
“要什么样的,我自己知道,你们别管。”爱米莉回答。
“我的妹妹需要高贵的姓氏,标致的青年,光辉的前程,”男爵夫人说“再加上十万利勿尔年金的收入,打个比方说,就象德玛赛先生那种人!”
“我亲爱的姐姐,”爱米莉说“我知道我不会象我所见到的许多人一样非常愚蠢地结婚的。现在,为着避免对这些问题的争执,我宣布:有谁如果再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我就认为他是存心和我捣蛋。”
爱米莉有一个舅公,是个海军中将,最近因为赔偿法案的颁布增加了二万多年金的收入,年纪上了七十岁,很溺爱他的外孙女儿,只有他敢对外孙女当面说实话,为着打断这场尖刻的舌战,他嚷了起来:
“不要挖苦我可怜的爱米莉呀!你们没看见她在等待波尔多公爵长大成年吗?”
老头子的打诨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当心我要嫁给您,老鬼!”爱米莉也回了一句,不过这句话让笑声淹没了。
“孩子们,”伯爵夫人开口了,想减轻爱米莉说话的顶撞劲儿“爱米莉也象你们几个一样,总要征求母亲的意见的。”
“呀,我的天!必于我的终身大事,我只顺从我个人的心愿,”德封丹纳小姐一字一板地说。
所有的视线都马上集中到一家之长的伯爵身上来。似乎每个人都怀着好奇心,想看看伯爵用什么方法来应付才能保持他的尊严。老贵族不单在社会上享有极大的声誉,而且他比许多父亲更为幸福,他受到整个家庭的崇敬,家里每一个人都了解他的坚定不移的品格,这些品格是伯爵为全家人创造幸福的基础。因此伯爵受到全家深深的尊敬,就象英国家庭和欧洲大陆某些豪门贵族对家长的尊敬一样。当时出现一阵异常的沉默。饭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来回在赌气而傲慢的女儿和面容严厉的伯爵夫妇身上打转。
“我已经让我的女儿爱米莉对自己的命运负责,”这就是伯爵用深沉的声音作出的回答。
所有的亲戚和同桌吃饭的人,这时都用好奇和怜悯的眼光望着德封丹纳小姐。伯爵的回答,好事正式宣布对于这个全家公认无可救葯的性格,父亲的慈祥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听之任之。女婿们窃窃私议,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妻子交换讥讽的微笑。从那一天起,每个人对这位傲慢少女的婚姻都不再过问了。只有那位年老的舅公,秉着水手的脾气,是唯一伴着她到处走动、忍受她的怪脾气、而且敢和她争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