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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还要添我这个随从。”
“你一个人在家干什么,不怕闷?”
隽芝勃然大怒“谁向你说我闷,你见我的眼睛闷还是鼻子闷?我有喝不完的酒,写不完的稿.谈不完的情,花不光的钱,闷?”
“好好好,”翠芝假笑着敷衍妹妹“那你本年度第三次赴巴黎享受浪漫好了,然后在五星酒店内埋头埋脑醒它五日五夜,因为这次橱窗同上次一样,还没来得及换,连逛街都不再新鲜。”
“唐翠芝,你是个毒妇。”
“跟我们一起吧,我同你到三藩市看大姐,她要做手术了。”
隽芝说:“我求求你向我汇报详情。”
“你不去替她打气?”
隽芝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水来,一脸恐惧神色。
翠芝知她心中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叹气曰:“我明白。”
于是唐隽芝一个月内两度到飞机场送行。
翠芝的行李比筱芝更多,六七只大箱子,不知都装些什么,要塞满它们也很讲一点功力,隽芝出门就永远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在海关直出直入,身外物越少越好,但姐姐们的观点角度显然不同。
出版社还没放假,隽芝已经静得发慌,找过区俪伶两次,她都同洪霓开会,事后也没有覆电,只托秘书问有什么要事。
偏偏唐隽芝一生并无要事,且引以为荣,并打算终身回避要事,便不方便再去烦人家。
她百般无聊,找莫若茜解闷。
“老莫,我下午带备糕点上你家来谈天可好。”
“隽芝,下午二时至四时是我午睡时刻。”
“那么,我接你出来晚饭。”
“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一到八时许我已疲倦不堪,动作如企鹅。”
“什么,孩子还未出生已受他控制,将来怎么办?”
老莫心平气和答:“做他的奴隶呀。”
没出息。
“你四点半上来,我们或可以聊三十分钟。”
隽芝本不屑这种施舍,奈何寂寞令人气短,没声价答应下来。
幸亏那是一个愉快的下午。
老莫刚刚睡醒,一看唐隽芝带来最好的奶油芝士蛋糕,乐得精神一振,打开盒子,唔地一声,连吃三块,面不改容。
隽芝早已习惯孕妇们此等所作所为,医生管医生叮嘱:你们乱吃不等于胎儿长胖,体重增加十二公斤左右最最标准,太重纯属负累,但是许多妇女生下孩子之后仍然超重十二公斤,看情形莫若茜会是其中之一。
精神苦闷是大吃的原因之一,辛苦是原因之二,老莫坐着聊天,隽芝看到她的胎儿不住踢动,隔着衣裙都非常明显,因而骇笑。
隽芝因道:“健康得很呀,我跟你说不要怕。”
莫若茜说:“我不知道你熟不热水浒传,此婴练的简直就是武松非同小可的毕生绝学鸳鸯腿玉环步。”少一点幽默感都不行。
“老莫,坦坦白白,老老实实,有没有后悔过?”
“嘘,他在听。”
隽芝莫名其妙“谁,屋子里还有谁?”
莫若茜指指腹部,这老莫,另有一功,叫隽芝啼笑皆非。
“我只可以说,即使没有这名孩子,我也不愁寂寞。”
“那何必多此一举。”
“我喜欢孩子。”
“他们固然带欢乐,但也增加压力。”
“我知道,举个例,你知道我几岁,是不是?我年纪不小了。”
隽芝点点头,老莫一向不瞒岁数。
“人当然一天比一天老,我从来没省介意过,皱纹,雀斑,均未试过令我气馁,但是,此刻我决定在产后去处理一下,说不定整整居梢眼角。”
隽芝瞪着她。
“我怕孩子嫌我老。”
隽芝张大了咀,匪夷所思,天下奇闻。
饼半晌隽芝问:“你的意思是,怕孩子的爸嫌你老。”
莫若苗嗤一声笑:“他?我才不担心他,他有的是选择,隽芝,我说一段往事给你听。”
“讲,快讲。”正好解闷。
“隽芝,家母三十六岁生我,照今日标准,一点也不老,可是数十年前,风气不同,我十一岁那年共她乘电车,碰到班主任,那不识相的女子竟问我:‘同外婆外出?我恨这句话足足恨了廿年。”
“哗,这么记仇,我要对你另眼相看。”
“隽芝,你不明白,我其实是嫌母亲老相,不漂亮。”
“呵,六月债,还得快。”
“喂,你到底听不听。”
“不用搪心,正如你说,风气同规矩都不一样,令堂的中年,有异于你的中年。”
“但是,”老莫苍茫的说:“最怕货比货,有些母亲只比孩子大十多廿年。”
“现时很少有这样的母亲了。”
“我怕有一天孩子问妈妈你几岁。”
“我的天,你不是打算现在才开始瞒岁数吧。”隽芝吃惊。
“我不会骗他,但我也不打算老老实实回答他,我会与他耍太极。”
“老莫,这完全没有必要!”隽芝跳起来。
“我一直希望有个漂亮年轻的母亲。”她说出心事。
“也许你的孩子没有你那么幼稚。”
“我与家母一直合不来,我们之间有一道大峡谷似鸿沟,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未能讨好她。”
“小姐,或许那只是你们性格不合。”
“是年纪差距太大,我真怕历史重现。”
老莫是真的担心,她额角一直冒汗。
“莫若茜,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条筋不太妥当,但到了这种地步,你理应反省,来,不要歇斯底里,适当的焦虑可以原谅,你已经过了界限。”
“每个人都有心头刺。”
“好,好,好,”隽芝只得安抚她“你尽管做一个年年二十九的老母亲好了。”
“他会不会相信?”老莫竟想进一步与隽芝讨论这个问题。
隽芝微笑“假使他爱你,他不会介意。”
莫若茜这才笑起来。
自沙发上起身时,要隽芝拉她一把。
这一拉是讲技巧的,不能光用蛮力,隽芝训练有素,仅得使巧劲发力。
“隽芝,几时轮到你呢,你也来泡制一名小小唐隽芝吧。”
隽芝拚命摇动双手“我只是自爱,绝不自恋,我不自觉了不起,世上有我一个无用之人已经足够,不必复制一份。”
“那副机器在你身上,隽芝,按着自然定律,它有休工的一天,届时长夜漫漫,后悔莫及,别说愚姐不忠告你。”莫若茜危言耸听。
她的口气,一如彼芝翠芝,好似同一师傅教落山。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尊重你们,但不赞同你们,你们尽管生养,我们尽管逍遥。”
“隽芝,事实胜于雄辩,越来越多人朝我们这边投诚,你们那一边,叛将日多。”
隽芝见她有点累,意欲告辞。
“我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关心你。”
隽芝握住老莫的手,两者之间微妙分界,聪明的她还分得清楚,老莫自然不是那种好掌握别人私事倒处宣扬以示权威的无聊人。
她送她到门口“隽芝,小时候,教科书上还用英制,我老希望有朝一日上下两围会发育成三十六与三十六,今日,总算得偿所愿价,可惜中围不是二十四,而是四十二。”
两个女人在门口笑得蹲下来。
看得出莫若茵开头意欲工作育婴兼顾,此刻发觉精神体力均不克应付.做妥一样已算上上大吉,很明显地她已作出抉择,老莫可能会退出江湖。
整段会晤时间她只字不提宇宙出版社、银河妇女杂志,以及星云丛书,她并非患上失忆,而是对工作已完全失去兴趣。
返家途中,隽芝的车子跟在一辆九座位房车后边,只见后车厢黑压压坐满孩子,一共有隽芝数一数.五名。
红灯前车子停下,他们齐齐自后窗看向隽芝,天,统统长着一模一样的扁面孔小眼睛.奇丑,但是有趣之至,隽芝忍不住笑出来,向他们招手,接着,前座一个女子转过头来,她一定是孩子们的母亲.因为所有的子女都承继了她五官的特征,简直如影印一
般,忠实复制了扁圆面孔以及狭小双目。
隽芝笑得打跌。
可惜绿灯一转.车子转入右街,失去他们踪迹。
真了不起,百分之百相似,等于自己照顾自己长大,臭脾气好,刁钻也好,甚至资质平庸,相貌普通,都不要紧、因为是照着自己的蓝本而来。
隽芝约了沛充,接到他的时候,见他手上拎着藤篮。
“什么玩意儿?”隽芝笑着问。
“你的礼物。”
啊?隽芝一时没猜到是什么,但心里已经嘀咕:易沛充,易沛充,送给成年女子的礼物.件头越小越好,通常小至可放入衬衫口袋,用丝绒盒子装载那种,最合理想,最受欢迎,大而无当,有什么用。
易沛充却一边上车,一边说:“陪你写稿,多好。”她打开了藤篮盖。
焦芝间到一般异味,已经皱上眉头,果然,一只小小的猫头自篮子里探出来,咪噢咪噢叫两声,隽芝顿时啼笑皆非。
不错,这是一只名贵可爱的波斯猫,不但讨七八九岁的小女孩欢心,许多大大小姐也爱把这种宠物不分场合日夜搂在怀中,但那不是唐隽芝。
唐隽芝一生再孤苦,也不屑找猫狗作伴,同它们喃喃倾诉,视它们为良朋知己。
狈,用来看门,猫,专抓耗子,好得不得了,至此为止,但她绝对反对视猫狗为己出,为它们举行生日会,把遗产留给它们这种变态行为,不,第一只猫无论如何不可进门,以免日后失控。
不知凭地,易沛充今日没有发觉女友脸色已变。
“朋友家的大猫养了五只小猫,我一早替你订了它。”他还兴致勃勃地报告。
隽芝忍不住冷冷说:“印象中好像只有老姑婆特别爱猫以及用银器喝下午茶。”
易沛充今日特别笨,他笑说:“你以后不愁寂寞了。”
隽芝蓦然拉下睑来“我寂寞?”她啪一声盖上藤篮“你不是真以为我没有约会吧,你以为我真的没处去,牧地方泡,你把洁身自爱视作不受欢迎?”
易沛充呆住,隽芝对他一向嘻皮笑脸,他还没见过她生这样大的气,一时手足无措“我是一片好意。”
“亏你讲得出口,女朋友无聊到要养宠物你还不想想办法。”
这句话严重地伤害了易沛充,他默不作声,推开车门,挽起藤篮,意欲离去。
这又犯了隽芝第二个大忌,女友偶而说几句气头话,耍耍小性子,对方应当哄撮几句,小事化无,男方若偏偏吹弹得破,责欲转头就走,低能幼稚.日后如何相处?
走!走好了,成全你。
好一个易沛充,一只脚已经踏在车外,心念却猛地一转,隽芝好处何止一点点,罢罢罢,三年感情,诚属可贵。小不忍则大乱,女友面前低声下气,也是很应该的,谁是谁非并不要紧,将来怀孕生于吃咸苦的总是她,想到此地,心平气和。那一只伸出车外的脚即时缩回,轻轻关上车门,陪个笑,轻描淡写说:“不喜欢不要紧,我且代养几日,待二姐回来,转送菲菲华华。”
见他如此成熟,不着痕迹地落了台,隽芝的气也消了,甚至有点内疚,低声说:“最近我压力很大,人人都当我是老姑婆”
沛充当然接受解释“同他们说,你随时有结婚生子的资格。”
隽芝开动车子。
两人都捏着一把汗。
隽芝想,刚才若沛充沉不住气,后果不堪设想。
沛充也想,那个送花客倒底是谁,是为了他隽芝才对男友诸多挑剔?
靶情进入猜忌期,不由得小心翼翼,谨慎起来。
隽芝试探问;“你把小动物先拎回家吧,我们改天再见。”
沛充不欲勉强“也好。”
真不值,大好良宵就叫一只猫给破坏掉。
为什么硬说唐隽芝孤苦。
全世界走俗路的人都看不得他人逍遥法外,非要用吃人的礼教去压逼他人同流合污不可。
含怨地返到公寓,用锁匙开了门,看进去一片洁白,鲜花静静散播芬芳,一切摆设数年来一个样子,不崩不烂,筱芝曾笑道:一你家布置,搬到我处,只能用上一季。”
祝家每年例必装修一次,确有实际需要:水晶灯被老大一球报销,墙纸下角全是老三抽象派蜡笔习作,沙发套成张撕出,澄色地带全是黑手印,深色地带全部粘呼呼,整间屋子体无完肤。
连一只毛毛玩具都得每星期丢进洗衣机清洁一次,洗至褪色起绒珠。
可怕?热闹呀,满屋跑;永无宁日,转眼一天,不必数日子。
数千年来存在的家庭制度肯定有它的价值。
渐渐觉得了:
也许在他人眼中,唐隽芝的确寂寞得慌,这一刻也许还不那么明显,再过三五七年,十年八年、或许真会抱着一只肥壮的玳瑁猫,坐在摇椅中过日子,双目永恒地看着窗外,像是期待什么人前来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