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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萱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来,然后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蓓云马上知道这是谁。
她仰起头,对年轻人说:“新年好。”
胡乃萱第一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张大嘴巴,合不拢来。
老胡一直怀疑巫蓓云有外遇,没想到他质素那么高,只见那漂亮高大的年轻人无比亲昵的握住巫蓓云的手深深一吻,使旁人艳羡得差些连眼珠子都掉出来。
胡乃萱反应奇突,结结巴巴,平时最会讲话的她此刻诧异过头反而词穷。
老胡骂自己的想象力太差劲,造巫蓓云一千次谣都离事实千里之遥,原来人家竟过着如此精彩的新生活!
年轻人在巫蓓云耳畔说:“我那边有朋友,要过去了。”
胡乃萱当然听不见,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不知怎地,她的耳朵倒痒起来。
年轻人向胡乃萱笑笑,那双明亮的眼睛狡狯灵活,似洞悉她的好奇与她心底的渴望,胡乃萱涨红面孔。
年轻人随即离去。
过了很久很久,胡乃萱才问巫蓓云:“那也是你的表哥?”
“不,”巫蓓云眨眨眼“那是我的表弟。”
年轻人真是帮忙,一月一日,元旦,就帮她出了一口气。
上演这一幕之后,即使是胡乃萱,也不得不佩服巫蓓云的手段。
巫蓓云卑微的新年愿望也已经达到,她从来没希望过青春常驻或是世界和平,她只希望得到一点点意外的惊喜。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来越近。
小云说得最好:“像做梦一样,家里快要添一新成员。”
他专用的家私用品杂物开始陈列出来,什么都小一号,什么都不缺,他不向大人借用任何东西,一切都是私家货,堆满整间育婴室。
小云笑:“我保证我小时候没有这样夸张。”
蓓云想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怕小云不相信。
小云最后感慨:“现在的儿童真幸福。”
蓓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对,差点忘了,巫小云已不是儿童,她已是少年。
有一天下午,蓓云在百货公司替婴儿挑衣服,碰见了一个熟人。
他向蓓云笑笑,点点头,蓓云没把他认出来,哪里来一个这样登样的男人?文质彬彬,一副艺术家样。
“记得吗,我是余小明的父亲。”那人笑笑说。
“呵,”蓓云说不出的高兴“孩子出生了?”
“差不多已满月。”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前后判若两人?”这是真话。
余君笑“我一直做运动。”
“难怪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你现在才精神呢。”
“你在挑选礼物?”
“呢,可以说是。”
“这种小袍子没有多大用途,连脚裤才实用。”
蓓云笑“你可以说是专家了。”
余君取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
蓓云连忙接过“我们有空联络。”
“巫女士,我仍然想再说一声谢谢,多谢你帮忙。”
“不敢当不敢当,”蓓云说“除出你自己,谁也没帮你。”
余君笑笑,欠欠身,离去,渡过难关,他又是一条好汉。
蓓云终于听余君忠告,选了几条连脚裤。
查看他的卡片,发觉他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公司,做起主持来。
今日看他,哪会猜到半年之前,他曾是那么褴褛。
家里三个人,每个人出去都带几件婴儿衣服回来,看清形一天穿一件穿到三岁都穿不完。
尤其以小云买的各式水手服最好玩,配小小帽子及鞋袜,小云爱不释手。
周至佳一日比一日紧张。
蓓云问他:“你要不要学打毛衣?我不是打趣你,你别多心,编针织物是分散注意安抚精神的好消遣,家人又可以享用名贵手工艺品。”
周至佳不做声。
巫蓓云耸耸肩“当然,这不过是愚见。”
稍后蓓云发觉周至佳选择十字刺绣,真没想到绣花样子一百年不变,仍然是“家,甜蜜的家”以及“基督是我家之主”之类。
蓓云但愿她有时间陪周至佳选择丝线颜色,可惜她没有消遣余暇,她的时间不是用来赚钱,就是用来休息。
最后一次手术时间已经定下。
蓓云鼓励周至佳:“大功就要告成,可贺可喜。”
周至佳似有隐忧“我很担心。”
“别过虑,万事俱备,况且还有梁医生这样的国手。”
“蓓云,要是我进了手术室出不来,请记得我的好处,忘记我的坏处。”
巫蓓云为之恻然,没口价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剖腹手术,至为普通”
周至佳接上去说:“不过是由机械人处理的三级手术。”
巫蓓云摊摊手“瞧,你不是不知道。”
“现在我明白了,这真是一命搏一命的玩意儿。”
巫蓓云感慨“可是许多人还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一回事。”
周至佳忽然笑“最好叫他们来尝尝其中的滋味。”
巫蓓云拍拍他的手,‘谁会像你这么笨。”
他忽然问:“外头有人知道吗?”
巫蓓云笑“我没说过,你呢?”
“我一字没说。”
“那大概没人知道。”
周至佳说:“我并非视这件事为秘密,我只是不想宣扬。”
“我明白,这是周家私事,与人无尤。”
周至佳觉得巫蓓云仍然十分了解他,不由得释然。
手术前一晚上蓓云整夜在医院陪他。
两个人并没有说太多话,讲来好笑,他们难得共处一室,周至佳一向有鼻鼾,又不肯去医治,夫妻长久分房名正言顺异床异梦这些年,连一起旅行都订两间房间,没想到在医院里倒是同起房来。
蓓云没睡好,她想念那无梦的玫瑰香味的安眠喷雾。
周至佳自然也整夜不寐。
巫蓓云听见他哭泣。
她不得不起来安慰他几句:“不要怕,我不住为你祷告。”
周至佳忽然抬起头来看住蓓云“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蓓云一征,不得不按铃传看护进来替他注射镇静剂。
第二天一清早周至佳便接受手术。
巫蓓云一直握住他的手。
看护对她说:“请在这里等候,稍后你便可看到婴儿。”
蓓云点点头,看着护理人员把周至佳推到手术室去。
她并没有太紧张,漱了口坐在椅子上听新闻报告,正在慨叹战争仍然不停,看护笑吟吟推着保暖箱进来,跟着传来响亮小儿啼哭声。
蓓云探过头去,只见小小新生儿眼角挂着一滴亮晶晶豆大眼泪,蓓云忍无可忍,泪水簌簌流下脸颊。
看护笑说:“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接着马上把保暖箱推出去。
巫蓓云却掩脸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苞着周至佳也被推过来,他己苏醒,只听得他叹道:“我已经尽了力了。”
梁医生尾随在后,笑笑说:“手术过程非常成功。”
蓓云连忙上前道谢。
“孩子健康活泼,重三公斤。”
这时小云与爱玛也已赶到,后面还跟着机械保母。
大家争相问候周至佳,并且喧嚷着要看婴儿。
蓓云叮嘱保姆几句,偕爱玛先返家。
爱玛说:“能睡就多睡一点,婴儿一进门,人人辛苦。”
蓓云不出声。
机灵的爱玛马上起了疑心“主人,你不高兴?”
“不,我太欢快了,那孩子真可爱,证明周至佳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爱玛很兴奋“对,老实说,开始我也觉得周先生简直无故难为自己,见过那小宝宝,才知道,他有正确目标。”
蓓云吁出长长一口气“九个月困难时期总算度过。”
爱玛说:“那保姆真幸运,天天抱着孩子耍乐算是工作。”
“爱玛,”巫蓓云对它说“你也跟了我这些年了。”
“不多不少,十三年整。”
“爱玛,有件事同你商量。”
那机械人已经通灵,提心吊胆说:“主人,不是要扔掉我吧?”
“刚相反、我要你跟我走。”
“什么?”
巫蓓云笑笑“孩子已经出生,父子平安,这个家不再需要我同你。”
“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只带行李以及你一个。”
“什么?”
巫蓓云转过头去拍它一下“你的机器坏了还是怎地。”
爱玛控制板上灯光不住闪亮,显示它极端困惑。
蓓云告诉它:“这个家以外还有世界,还有天地。”
“什么?”爱玛一时应付不了,只能说得出这两个字。
“小云大了,又一直嚷着要寄宿,她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走得很潇洒。”
过了许久许久,爱玛总算把一切资料消化,它问:“婴儿呢,你不爱他?”
“爱,可是也不必与他同住。”蓓云笑。
“你会错过他成长过程,”爱玛非常惋惜“新生儿一天换一个样子,非得日日金睛火眼留神不可,否则,损失在你,他反正要长大,你在不在他身旁不是问题。”爱玛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是,”蓓云无奈“我已无法与他父亲同居。”
“不能看孩子面上吗?”
蓓云摇摇头“早一个世纪,孩子都没有这样的情面了。”
爱玛叹息“可怜的幼婴,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去你的!我好好活着,你平白诅咒我干什么,不同住就等于没母爱,谁教你的?”
爱玛又沉默许久“周先生知道没有?”
轮到蓓云不做声,人是万物之灵,他已经猜到了。
“周先生会接受吗?”
“成年人一定得承担悲欢离合。”
“主人,你只带我一人出走?”
“是。”
“我会忠于你,终身服侍你。”
蓓云十分感动“我一早知道你可靠。”
“主人,以后我俩就相依为命了。”
“无须夸张,我们照样可以回周家探访新生儿。”
“周先生爱吃我做的菜”
“你教保姆做好了。”
“周先生同新生儿会寂寞吗?”
“爱玛,你为什么不担心我弱小的心灵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也难怪,你是机械人,不懂得,我要寻找我的理想。”
爱玛呆呆地看住主人。
蓓云微笑“没有人告诉你关于理想吗?”
“有,”爱玛答“但理想原是最最渺茫的一回事,那漂亮的男婴却是现成的享受。”
“新生儿是周至佳的理想。”
“但是夫妻的理想应该相同。”
“所以,爱玛,限期已届,我与周至佳的关系不能持续。”
“我不明白。”
“你无须明白,我欣赏你的忠诚足够。”
爱玛忍不住问:“主人,可否告诉我,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我的理想?”蓓云怔怔地,想了一想,才答“我的理想生活是,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来,不做什么,不负啥责任,同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一起坐着说说笑看日升日落。”
爱玛听罢,倒抽一口冷气“太苛刻了,我还以为你的理想是名成利就,那还真的容易得多。”
蓓云低下头“我何尝不知道追求有实质的理想比较合理。”
“可怜的主人,你那理想在今日世界不可能达到。”
“不一定。”
“别浪费你的时间。”
“机械人,别管太多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