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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楼下。
他这样说:“下班找些娱乐,看个戏吃个饭,照我所知,公司里的王志学及吴秉熹等人都想约会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说:“我与他们并无共同兴趣。”
李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和平意外地看着他。
“这话是我女儿的口头禅。”
伍和平一怔,过一会儿才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缓缓转身离去。
李育台回到家,独自轻轻翻阅摄影集。
如何说再见。
那是职业摄影师谢雅正告别生命的心理历程实录。
她自知只余一年生命,在医生断症之后,做出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时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带着她的摄影机,亲昵地摄录她双眼所见最后映象:她的伴侣、她的女儿、她的亲友、她相熟的肉食店与时装店、她最常去的图书馆,她养的盆栽、金鱼及一缸蚂蚁,她喜欢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别的时候,无限依依。
她并没有悲愤不平之心。
有一张照片,自女儿房间窗口摄出去,一弯新月,窗纱拂动,一只旧玩具熊扔在窗台上,说明是“纪元是我最好的葯疗”
时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时,雅正的头发因电疗已经掉得七七八八。
她对丈夫说:“如果我烦恼,你一定急躁,那么,纪元必然彷徨。”
一个疗程四个月,丝毫不见起色,肿瘤长得更大。
谢雅正八岁丧母,对母亲的记忆微之又微,想起母亲,觉得空虚,伤感,现在眼看同样的事要发生在纪元身上,十分欷嘘。
“我将送一本摄影集给她。”
与出版社商量,负责人一口应允,他们名下有谢雅正五本摄影集,统统赚钱,这一本题材虽然悲怆,也决定一试。
谢雅正马上开始工作。
在序中,她这样写:“爱女纪元,原本,我打算看着你成长、完成学业、到社会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原本,我计划与你一起聊天、喝茶、旅游、与你共渡欢笑及落泪的时光,在你犹疑跌倒之际扶持你,凭我的经验给你忠告,可是,现在事与愿违,我将提早离开你,不过,我想你知道,我会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着你,我们彼此仍然相爱。”
李育台读完之后,心境反而平静了,他轻轻合上那本册子,走到露台去。
每一天看一页,一年看毕全书,第二年从头再看。
这是给他们父女最温馨的礼物。
李育台抬起头,天空上一轮明月。
有小小的手在他背后抱住他,那是纪元。
“还记得妈妈与我们一起观赏日月星辰吗?”
纪元答:“我在三岁时已经摔破一具天文望远镜。”
李育台抚摩胸口,他的一颗心已经破碎,他深深知道,日后,天大的喜事也不会带来真正的欢乐。
这个月亮,也并非往日那个月亮。
接着一个星期,李育台办妥手头上的工作,正式向公司告假。
陈旭明是万分不愿意“这下子累惨了我。”
“才不会,谁没有谁不行。”
“老兄,那你就太小觑自己了。”
“也许我会回来。”李育台笑。
“咄!”老陈赌气“一个月不见你人,再回头也不要你。”
李育台微笑“我一直希望有女人那样威胁我。”
“每到一站都留下你的电话。”
“我没有站,我甚至没有目的地,我将与纪元漫游地球表面,去到哪里是哪里。”
陈旭明挥舞双手“滚出去。”
李育台的兴致却很高,一边吩咐伍和平办事一边岔开话题:“我们可能到澳洲去,一则看大堡礁,二则看鸭嘴兽,你可知道它是世上惟一卵生的哺乳动物?”
伍和平有点生气“不,我不知道,你刚才说到帐单问题”
“对,”李育台接下去“信用卡公司会把帐单寄到此地来,请交老陈支付所有费用。”
“要不要预定飞机票及酒店?”
“不用,我们走到哪里是哪里,因为,鸭嘴兽是哺乳动物中最原始的群类,同时说明哺乳动物的祖先由古老爬行动物演化而来。”
伍和平瞪着他“你认为纪元有足够力气跑天下吗?”
李育台抬起头“我会租车,她不必真的运用双腿。”
和平责问:“她错过的功课会补得回来吗?”
李育台说:“也许会影响到她学业,不过,我一直都不认为李家会有人拿诺贝尔奖,没问题。”
这时陈旭明出房来拿文件,听见此话,忿然道:“和平,你还同他瞎缠,他都失心疯了。”
李育台忽然拍一下手“哈哈哈,讲得真好,我可不就是失心疯!”
取饼外套,走出写字楼。
老陈追上去“育台,育台,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转过头去“老陈,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叹口气“故此走开一阵也是好的。”
他的伙伴低下头“玩得开心点。”
“我会回来的。”
“我等你。”
李育台笑“别人听到了会怎么想,对,吴景辉”
老陈马上答:“他休想染指。”
“我会跟你联络。”
“育台,保重。”
“你已经尽了朋友的责任。”
李育台到学校去办退学手续。
本来想带着纪元一走了之。
后来又觉得为这样小事小器实在划不来,想见到校长发几句牢騒,像“你们根本不认识天才”或是“教育家应本着有教无类之心”之类。
可是见了校长,李育台什么话都没有。
何必同这种人一般见识,可以走,已勿须计较,他涸仆气地道:“我们要移民了,下个月成行,故前来退学。”
校长好似很遗憾的样子:“呵,又流失一名学生,到哪个国家?”
“加拿大温哥华。”
“呵那边也有很好的学校。”
李育台想说天下乌鸦一样黑,不过,他笑笑“也有很多学店。”
校长咳嗽一声“李先生,你得正式写封信来。”
“信在这里。”
是伍和平写的,措词优美。
“那么,我祝令媛前途如锦。”
李育台微笑“纪元,谢谢校长。”
“谢谢校长。”
案女离开校长室,经过操场,纪元忽然说:“看,那就是吴瑶瑶。”
李育台顺着女儿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孩容貌秀丽,身材高挑,十分讨好。
他问:“很有一点小聪明?”
纪元微笑“老师一开口说话,她会专注地用大眼睛凝视老师的嘴巴。”
李育台也笑“可是也许脑海中一片空白?”
纪元肯定地说:“吴瑶瑶是庸姿俗粉。”
她父亲答:“必然。”
案女上车。
纪元忽然说:“爸,妒忌及中伤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不更正我?”李育台肆无忌惮地说:“咄,连我这个成年人都办不到的事,何必勉强七岁的孩子去遵守?”
纪元笑了“爸爸我爱你。”
“纪元我也爱你。”
“爸爸,刚才真痛快。”
“纪元,谁说不是。”
雅正在生,肯定也会这样做。
不过雅正活着的时候,女儿在功课上并无困难,成绩优异。
案女回家收拾行李。
李育台同纪元说:“旅游之道,在乎写意,少带行李,多用时间。”
可是,一定要随身带谢雅正的摄影集。
嘉敏嘉华两姐妹来喝下午茶。
嘉敏问纪元:“你们会到埃及去吗?”
纪元对天文地理相当熟稔:“也许会去开罗。”
“会游览尼罗河吗?”
“爸爸会有安排。”
“当心那里有疟蚊。”嘉华来加一句。
“我们会注射防疫针。”
李育台听得她们表姐妹唇枪舌箭,不禁好笑。
嘉敏又问:“瑞士呢?”
“肯定会到欧洲。”
嘉华她们艳羡“会寄明信片回来吗?”
“给你们?不成问题。”
“你会看到巴黎罗浮爆内的蒙娜莉莎?”
“我妈妈说,罗浮爆内的胜利女神像更加值得欣赏。”
气氛有点紧张,故李育台提高声音:“女孩子们,茶点准备好了。”
她们马上欢欢快喜坐到一起。
虽云不用行李,也收拾了两只大箱子。
如果李育台一个人上路,一只背包就够,衣服穿脏了丢掉买新的,至方便不过。
可是有女儿就得替孩子着想。
表姐们走了,纪元问:“我还会回到学校吗?”已经有所怀念。
“当然,随时随地,爸爸陪你。”
“你不用上班?”纪元意外。
“我已退休。”
纪元吃一惊“陈叔叔晓得吗?”
李育台微笑“我相信他已心中有数。”
然后纪元想到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们够钱用吗?”
李育台肯定地说:“够。”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实上李育台此刻最后悔的是婚后用太多的时间来赚钱,时时三更半夜才自办公室回来,很多时候只能推开女儿房门看一看她睡着了的面孔。
为了使妻女生活安定舒适,他付出很大代价。
现在他愿意提早退休来陪着纪元。
在纪元有她自己的生活之前,他做此决定,未尝不是明智之举。
将来,他即便想陪她,她也会嫌他过分关怀。
纪元问及详情:“你送我上学放学?”
“这不是问题。”
“陪我看电影买衣服?”
“我可以胜任。”
小纪元欢呼一声,拍起手来,单看她这个欣喜的表情已经值得。
案女启程。
因并无通知别人,只得伍和平来送飞机。
和平替李育台打点了进关手续,看着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育台问:“有什么事?”
和平忽然鼓起勇气“我总是在这里等你的。”
李育台碰一碰她的长发尾“别傻了,回来,我已是白须翁了。”
和平微笑“我不怕,我照等。”
李育台无奈“等的当地,不妨与别人出去逛逛,有适合的人,也可以订婚结婚。”
和平笑得弯下腰来。
李育台又说:“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你等不到的。”
“才差十二年罢了,我同你一样属犬。”
李育台叹口气“去去去,公司还有事等你做。”
“到每一站,设法给我一个消息。”
李育台说:“那就不算是云游四海了。”
这个时候,站在附近的纪元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和平只得黯然话别。
纪元看着她背影“她要什么?”
“别取笑她,将来,你也许会遇到与她相似的烦恼。”
纪元反问:“那是什么?”
“那叫求之不得。”
纪元毫不动容“我会退而求其次。”
“什么?”李育台好不意外。
“那是妈妈教我的,她说:别处一样有可爱的人,好玩的事,不必老守在一处不开心。”
李育台微笑,真没想到雅正把这样的人生大道理也传授给小女儿。
他道:“妈妈讲得很对。”
纪元低下头“妈妈能长远与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不可能的事,不要去想它。”
他第一站是新加坡。
趁纪元小睡,李育台自手提行李取出雅正的摄影集,翻到第一页。
“纪元,我已与头发说再见,真叫人惊异,那么浓调的黑发,曾多次叫理发师傅抱怨厚得剪不通,会全部失落,说再见从来不是容易。”
那天下班,李育台看到雅正脸色凝重,心知不妙“医生说什么?”
雅正忽然笑了“育台,你可知道纪元在哪家店铺买衣服,又她在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李育台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用手揉一揉面孔。
纪元醒来“爸爸,口渴。”
李育台连忙回到现实世界,替纪元张罗果汁。
不,在这之前,李育台并不知道女儿爱喝风梨与番石榴汁,也不知她的水手装在何处添置,或是小鼻子在中午之前有点敏感,还有,脾气是那样的刁钻。
李育台也不知她正确地有多高有多重,他甚至不知道孩子跟母亲领有加拿大护照。
现在他都知道了。
侍应小姐过来笑问:“李先生李小姐,可需要些什么?”
纪元没睡醒像个婴儿那样把头埋在父亲身上,李育台只得摇摇头。
他并不是去到哪里就算哪里的人,不能叫孩子在车子里度宿,他在乌节路有一个小鲍寓,三年前买下,现涨价不少,一直没租出去,现在正好入住。
他轻轻抚摩女儿的头发。
雅正爱与女儿玩游戏。
“妈妈妈妈,这是什么?”“这是你的猪脚,这是猪脚趾,这是猪小腿,这是猪膝”“我是谁?”“你是猪纪元,猪纪元是猪妈的猪瑰宝。”
一个那样出名的摄影师会得那般与孩子玩耍,李育台自问办不到。
当下他喃喃说:“猪纪元的猪头”
飞机到了。
提取行李之际,李育台看见一位少妇,手牵一男孩子,单独轮候。
李有台注意到她要拿的行车已经转了一个圈,等箱子再度在轮盘出现之际,他过去一手把它提出来。
少妇抬起头来,李育台吓一跳。
那么像。
清秀的她有三分像谢雅正。
她马上说:“谢谢你。”
李育台连忙垂下双目微笑。
再抬起头,她已经带着孩子走了。
那男孩子与纪元差不多大,回过头来看他们父女一眼,面孔圆圆,十分可爱。
纪元问父亲:“看谁?”
“萍水相逢的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