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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浑忘一半。
丹青叹口气,她打不破母亲这层心理障碍。
半夜,她听见无线电幽微的音乐声,起身查看,原来是母亲开着收银机睡熟了。丹青熄掉机器。
案亲这一刻在做什么?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钟,拨电话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说些不相干的话。
丹青当然没有那样做。
第二天,葛晓佳比女儿早起,摊开英文报纸在看聘人栏,一只手夹着香烟。丹青问:“猎头族没与你联络?”
“我想了解市价。”
丹青看到母亲的黑眼圈,摇摇头。
她放下报纸“行头窄,来来去去是那一百数十人,真想转行。”
“无论怎么样,妈妈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卖嘴乖。”
随后她又问:“阿姨有无音讯?”
小丹摇摇头。
梆晓佳担心“不是不回来了吧。”
“不会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梆晓佳翻过一页报纸:“和宜董事总经理陈佩华宣布委任张君玉为宣传推广主任咦,这两个死对头又碰在一起了,还肩并肩齐齐看着摄影机言笑甚欢呢。”“谁比较可爱?”小丹问。
“谁还讲这个,又不是小白兔竞赛,能办事就好。”
梆晓佳喝干了咖啡。
“妈,你还得会公司吧。”
“当然,一个月通知。”
小丹有点难过,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轻易放人,起码扣留三个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门。”小丹说。
“你何用这么早?”
“去图书馆。”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亲倒是记得他。
“他是个好男孩。”
“我也认为是。”
“幸亏你爹终于答应背起你的留学费用。”
“对他来说,真不容易,”小丹承认“我很有点压力。”
“你不用他那笔钱,他也还不是胡乱花到别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梆晓佳的牢騒一直发下去:“什么一万块一条裙子,三万块去乘玛丽皇后号。”丹青陪笑“妈妈,时间差不多了。”
梆晓佳转过头来,略带怨恨的说:“你仍然爱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会儿,才答:“是,我仍爱他。”
那语气,旁人听了,不会相信说的是她父亲。
太年轻生这个女儿,父女只差二十八岁,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长得不象父亲,骤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东此刻的伴侣一见到丹青,便如一条刺截在眼中。
心情坏的时候,葛晓佳觉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报了仇。
心情平稳的时候,又觉大势已去,再多十个女儿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梆晓佳当下取饼外套,一看,说:“噫,皱成这样。”
小丹连忙说:“我即刻帮你熨,你且去化妆。”
“那佣人是管哪一门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来做也一样,不消三分钟。”
这半年来葛晓佳很容易生气,一点点小事跳起来,丹青只得尽量容忍。
许多事业女性营营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将至,忽尔性情大变,狂燥抑郁,还以为压力过大,肝火上升,谁不知岁月不饶人,到了一定年纪,荷尔蒙产生变化,自动调整,是,即使才华盖世,一样会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亲。
只为她穿上外套,将公事包递到她手中,送她出门。
就剩她们母女俩了,天老地荒,相依为命。
丹青握着手,叹口气,能够照顾母亲到耄耋,也算福气。
下午,回到咖啡室,发觉店门已经打开,但卷闸门仍然低垂。
回来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扬声,推门进去“几时到的?”
楼上传来回音“这里,小丹,这里。”
娟子探头下来,一络长发垂在脸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这几天,一点音讯也无。”
“倒有两三天在空中飞,无暇同你通电话。”她笑。
娟子下得楼来,小丹看到她的双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梦中的白手套,娟子双手带着双白手套,身上穿着白衣裳。
丹青连忙注意她面部表情,幸亏她喜气洋洋,呵不止这样,娟子阿姨简直容光焕发,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梦境忘掉一半。
“阿姨,为什么穿手套?”
“我在抬藤箱,怕刺。”
“那几只箱子里装的是书,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丢出去。”
“哎呀,不要给我,都是些旧的电影及时装画报,我最爱看,”丹青嚷:“觅都觅不到,怎么可以扔掉。”
娟子笑“给你?一过暑假你就要走,难道带着它们一起留学?”
“可是都二十年的历史了。”丹青舍不得。
“算了。”
“为什么要扔掉它们?”
“腾出地方来作正经用。”
“不够空间吗?”
“是,想把储物室装修一下,充作书房。”
“阿姨,你不是已经有书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迟疑一下,如何微笑道:“过一阵子,有朋友来探访我。”
丹青究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听到这里,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画报
有些比小丹的年纪还大。
她咚咚咚奔上楼去,只见藤箱子已经拉了出来,杂志都收进纸盒子里,预备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种委曲的感觉,她不舍得,这些册子是她童年回忆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处,蹭在储物室,翻阅它们。
她对六十年代潮流的认识,就来自这个宝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书堆中,顺手拾起一本南国电影。
封面是那位著名的大眼睛电影皇后,樱桃红的菱形小嘴,正对着小丹笑呢。小丹把杂志掩在胸前,决定把它们都扛回家。
讨厌,全为了这个叫胡世真的人。
“丹青。”娟子叫她。
丹青别转面孔,明显表示不满。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孩的情绪,这便是十七岁的阮丹青。
“你预备带着全世界的杂物,直到寿终正寝?”
“我没有那样说过,但这些书籍无论如何跟着我。”
“好好好,”娟子叹口气“我不同你争吵,你拿走好了。”
“还有什么要扔出来的,趁我还在,快快让我接收。”
娟子看她一眼,不响。
丹青佯装翻阅杂志,也不说话。
娟子忽然问:“丹青,你怕?”
小丹猛地抬起头“怕,我为什么要怕,怕什么。”
娟子不响。
过了一会儿,小丹站起来“是的,我怕失去你。”
娟子笑着转过头来“怎么可能,真事个多心的孩子。”
“先是这些书,然后就轮到我,这里再也没有我歇脚的地方。”
“丹青,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丹青悲哀的坐下来“然后我将被逼永永远远留在加拿大,因为回不来,因为没有人爱我。”
这是丹青内心至大的恐惧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说下去“一走你们就忘了我了。”
“丹青,不会的。”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即使会,又怎样呢,你前面有一整个美丽新世界等着你去开拓,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环境,还有新的活动新的感情,怕的应当是我们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让你丢在脑后。”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既然大家都念旧,那更加应该放心。”
丹青抚摩娟子戴着手套的手“不要离开我。”
娟子笑“还不下楼去,生意都叫你赶跑了。”
丹青本想问:胡先生几时来,但终于忍住。
她不想知道,她不喜欢他。
连同旧杂志一同被淘汰的,还有两只旧樟木箱。
小丹把这件事详细的告知宋文沛,写在信中:“真没想到娟子终于会这样没心肝”心中舒服不少,后来又觉得是讲了阿姨坏话,但,也顾不得了。
怎么接收这些东西?说笑罢了,母女两人只住小小鲍寓,家私电器都要量过尺寸才敢买,一点空余的地方都没有。
小丹闷纳异常,其中一只樟木箱子盖上雕刻有丹凤朝阳图案,丹青最最熟悉不过,自小用手指摩挲,每一个弯位她都知道。
如今都要诀别,比同宋文沛分开还要糟糕,因为说不定几时会与沛沛重逢,而这些旧物,一旦出门,永不相见。
有客人推门进来。
“门外堆着的东西都是废物?”
小丹抬起头“乔立山,是你。”
他的笑容比什么时候都要爽朗,一整天,丹青至今才觉得有一点点人生乐趣。“门外那些书本都不要了?”
丹青惊喜地反问:“难道你有兴趣?”
“当然有。”
“嗳呀,太好了,”小丹拍起手来“上天可怜。”
“我一直在找这种资料,可惜没有人提供,事不宜迟,我马上搬回家,免得他人捷足先登。”
乔立山马上转出门去。
丹青心花怒放。
嘿,自有识货的人当宝贝一样的收了去。
乔立山这家伙有缘有福。
当下游什么客人上门她都不管,只帮乔立山把书本抬上一辆小小货客旅行车。忙得一身大汗,脸上少不免沾上灰泥,似长了胡子。
乔立山笑道:“今天收获可大了。”
一眼看到丹青小面孔上红卜卜那副滑稽相,不由得掏出手帕替她擦汗。
他是无心,小丹却紧张得不知身在何处。
“谢谢你帮忙,我先把宝库安顿好,再来喝咖啡。”
“喂乔立山。”
“什么事?”他回头。
“我能不能借阅这些书?”
他笑“当然可以,它们本来是你家的,不是吗?”
小丹松口气“谢谢。”
他挥挥手驾车离去。
小丹没想到轻而易举掌握到机会上乔家去作客。
她回到咖啡室去,洗一把脸。
装修工人前来报到,娟子阿姨正指点他们开工。
海明过了探班,问:“大展鸿图?”
丹青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同海明说:“不晓得是否过度痴心,只希望一切不要更改,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陪着我。”
好一个张海明,不慌不忙,斯文淡定的说:“人类对未知有天生恐惧,所以新不如旧,你这种想法情有可原。”他分析得很好。
丹青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位好朋友。
那日回家,小丹告诉母亲:“阿姨有客自远方来。”
梆晓佳脸色郑重“娟子这么告诉你?”
小丹点点头。
梆晓佳苦笑。
“妈妈,你不与阿姨谈谈?”
“她不说,就是无心与我商量,我怎么开口。”
“但你们就似姐妹一样,还顾忌这些不成。”
“有分别的,之所以我俩友谊数十年不变,就是因为懂得尊重对方的私隐。”小丹说:“我认为世界好似即将崩溃,私隐仿佛不算什么。”
梆晓佳笑了,知道女儿关心娟子。
“阿姨也一大把年纪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不一定的。
“她那朋友胡世真,很讨人喜欢,擅长说话,相貌英俊。”
但是丹青已经决定与他对敌。
象她们那种年纪,不可理喻,下了决心之后,勇往直前。
丹青这是才想到对母亲表示关怀。“今天有没有运气?”她问。
“事实上,不坏。”葛晓佳微笑。
“把一切都告诉我。”
“今夜我有约会。”
“是异性吗?”
“是。”
“单独?”
“是。”
丹青笑“好极了。”很多时间,母亲只与同年龄同环境的女伴吃喝玩乐,小丹十分不以为然,有什么希望呢,聚到天老地荒也不管用,到头来孑然一人回家。今天是一个突破。
小丹问:“要我跟你熨衣服吗?”
“不用了,我买了一件新的。”
呵这就已经很隆重,母亲最近不轻易置新衣,一则意兴阑珊,再说能省就省。葛晓佳打算在女儿开学的时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个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环境,才放心回来工作。
这一切都要花费,得设法开源节流。
今天这个约会,在葛晓佳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丹青独自留在房中看电视。
暑期过后,到那边去升学,不知道要流落在什么住所。
倘若是宿舍,照沛沛的报导,看电视,要到娱乐室,一排排椅子,一百数十人坐在一切看一个萤幕。
小丹自问不算不合群,但真的要过这种没有私隐的大家庭生活,却还不惯。奇是奇在许多娇生惯养的同学都仿佛认了命似的。
有些去念寄宿中学,一间房放八张床,小丹无法想象她们怎么睡的觉。
卫生间统统在走廊另一头,每次洗澡,非得带齐所有用品衣物不可,似两万五千里长征。
都知道是非常吃苦的一件事,所以走之前,都戚戚然。
但还是希望有机会走。人就是这样矛盾。
也许可以恳求父亲给她照样买一架小小电视机。
但是学期还没有开始,先挂住这些无聊的事情,又象过份。
电视长篇剧说些什么,小丹全看不进去。
电话来了,是海明。
丹青乘机问:“海明,你宿舍房间里有无电视机?”
“相信我。”他回答:“你不会有时间看电视。”
“情况那么坏呀。”
海明象是怕进一步的证据会吓坏她,不予回答。
“你的留学生活是否快乐?”
“当然,每天都学多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是至高享受。”
“你的看法是标准男生角度。”
海明笑“还在为你的同学宋文沛担心?”
“不,为我自己。”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可能事先排演生活每一个细节。”
小丹承认他说得对。“找我有什么事吗?”
“聊聊天而已,再也不敢请你看电影。”海明苦笑。
丹青自觉过份,于是说:“明天来喝咖啡,我请你。”
她并没有履行这个诺言。
才打开咖啡室大门,小小红色跑车就驶过了停下。
它的主人林健康推开门“她来了没有?”声音非常非常的不耐烦。
她,她是谁?
丹青冷冷的反问:“你指顾自由还是洪彤彤?”
林健康遭此抢白,有的尴尬,咦,这小子打扮的女孩子还是只小辣椒呢,看不出来。
他连忙说:“顾自由。”
“没来过。”
“约了我在这里等,又迟到,”他挑张桌子坐下来,抬头看钟“看,两点已经过了十分。”
丹青看着他“早些时候,并不见你有类此抱怨。”
林健康一怔,随即讪笑,不知他笑谁。
丹青好像决定管这宗闲事似的,她说下去:“顾小姐对你很好。”
林健康神色温柔了一点,他缓缓点头。
“两杯冰茶?”丹青呶呶嘴“她赶来了。”
彼自由一头一脑汗扑进来,脸色苍白。
其实,丹青想,他要是等,一定在,要是不等,何用赶,干脆施施然好了。他示意她坐。
丹青把冰茶端到桌前,不忍看这场戏,避到楼上,让他俩静静谈判。
娟子出去了,有张字条压在梳妆台上,留下电话号码,必要时找得着。
丹青取饼水晶玻璃杯子,擦一点午夜飞行在耳畔,本来幽幽的香味在一个这样的下午变得更加惆怅。
小丹听见清脆的杯子破裂声。
她连忙赶下楼,刚刚看到林健康的车子开走。
彼自由伏在桌子上。
两只冰茶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再难拾起。
小丹叹一口气,取出扫帚,细细扫净地板,又取出吸尘机,除去每一粒碎片。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去推顾自由,女郎没有动,小丹加一点力气,女郎仰面连椅子摔倒在地下,不醒人事,口角漏出白沫。
丹青吓得双膝发软,互相碰撞,幸亏还记得海明家的号码,一共拨了三次,才接通,叫他马上赶过来,跟着通知附近派出所。
海明与警察几乎是同时赶到的。
彼自由马上被救护车带走。
丹青一颗心扑扑跳,要用双手按住,不然象是要从喉咙跃出似的,她吓得浑身发凉。
倒是海明做了咖啡加拔兰地给她喝。
“顾小姐不会有大碍,你放心。”
“她是吃了葯才来赴约的。”
“想必如此,到了此地便发作。”
丹青抬起头“他正眼都不看她了,这样牺牲又有何用?”
海明默默无语。
丹青说:“做人真是累。”
海明忽然笑。
丹青瞪他一眼“速速解释你那不怀好意的嘲弄。”
海明答:“我从没见过象你那样热心却又悲观的人。”
下午,娟子回来,丹青把店交回给阿姨。
娟子讶异“竟发生这样的事。”但是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