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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
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
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
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
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
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
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
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
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焙菜式
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饼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
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榜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斑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岸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饼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
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
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
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
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案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
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
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
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
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
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
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
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
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
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马上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
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
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
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
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
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
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
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