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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低下头,没有一点点笑容“两年太久了,太久了。”
我很喜悦“那太好了。”
“是的。”她朝小曲看去“足有三个月的日子。”
“三个月很快过呢。”
“说快很快,说慢自然也很慢,四分之一年,照我看来,是一个长长的日子。”小令说。
我碰到了两个会用譬喻的女孩子,但是她们说的题材完全是不一样的。
三个月后,我想。
“三个月后,你在考试了?”小今问“我会等你考完试,那么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她脸上闪过一点希望“就像以前一样,你认为可以吗?”
“可以。”我说。
三个月,她母亲环境允许吗?一切都是变幻无常的。
但是我说可以,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一下子。
她忽然有点激动,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手指比以前更长了,颊上红了一阵,想说话,先咳嗽。我很难过,拍着她的手。
我说:“只有三个月了,过了这段时间,什么不好说呢?”
小曲笑了:“是的,姐姐,过了这段日子,家明哥哥可以赚钱了,你们可以在一起,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只好点点头。
小令也点点头,她喝了一口茶,说:“我罪孽满了。”
听到她这么说,可以猜得到她在过什么日子。我低下了头,心如刀割。
然后她不说什么,便要走了。
我送她到家门口,我只反复说一句话:“才三个月,要坚强一点。”
她们上楼去了,我一个人伏在驾驶盘上,哭了一会儿。我实在心里难过。想打电话推了婉儿,又怕她着恼,而且想不出道理,于是没精打采的到了婉儿家。
她看到我,笑了:“你这个人呀,真有点毛病,谁欠了你钱不还呢?天夭愁眉苦脸。”
我劈头说:“我看了你那本书了,实在是很好的故事。”
婉儿盘腿坐在沙发里。昨天洒过太阳,今天她的脸便红润得多。她的健康,是迷人的地方,我想抓住她,因为只有她是稳定,只有她是实在可靠的,并且父母都喜欢她。我靠在她家里的沙发上,想:我为什么要划逆水呢?何不顺顺父母的心?
她长睫毛闪闪的看着我。婉儿的眼睛像猫,洞悉分明,我实在怀疑她是否有看穿人心理的本事哩。
我们两个人对得很近。她缓缓地走过来,坐在地下,脸靠着沙发的扶手。她抹了一点香水,是那种草料的香味,恐怕全身的化妆也只有那么一点香水。我不喜欢第五号与因她美,这两种香水,五点钟站在渡海码头上,可以闻得窒息。我叹一口气,转过头看住她。
她笑了一笑,牙齿白得像假的一样。
她说:“小时候你太高太瘦,现在你很好看。”
“噢。”我有点面红“你才漂亮呢。”
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脸,她的手是炙热的,我迷惑的看住她。她的举止,都有异于一般女孩子。她俯下脸来,吻了我的脸颊,我全身一震,握住了她的手。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像一个孩子似的笑着。我不敢动,不敢吻她,不敢,然后我嗫嚅的说:“婉儿”
她笑了,起身掠一掠头发,走到露台去靠着,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一条雪白的粗布裤,背后口袋上一个红色的铁锚,一件小小的红上衣,在腰间打个结。她不怕冷,所有女孩子还加着一件毛衣,她的t恤已经出世了。她有这么细的腰。
我真是傻,这么远跑来坐着,这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自己。刚才她这样主动,而我反而像个女孩于一样,她一定很尴尬吧?
“婉儿,”我低声叫她。
她听见了,侧侧头,没有转身。
“婉儿,过来一下。”我低声恳求。
她缓缓的朝我走过来,没有生气,仍然微笑着。我该怎么解释呢?说我连小令也没有吻过?说我只有一次跟女孩子胡调的经验?那次圣诞节,有人在果汁里混了伏特加,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我就拉住了一个女孩子胡闹,也不致于到很荒谬的地步,不过也就很不好意思,至今不想提起。我该把这些对她说吗?至于婉儿,她的性格根本就是这样,刚才那一幕也就不足为奇。她走过来,我拉住她的手,她站着。她的手真是热,热得有异正常体温。我久久地看着她。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一直拉长着脸,我为什么跟你出去?”
我笑了。
“好,这才好点。今天晚上,我们出去跳舞。”她说这话的时候,娇得很。
我点点头:“但是我跳得很坏,不骗你。”
“没关系。”她说“现在你想做什么?”
“坐在此地看住你,我不想动。”我这次说了实话。
“真的?真的?”她轻快的转了一个身。”
我点点头,是真的,是一点也不假的。看住她是一种享受。
我真的在她家坐了一个下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疲倦得失了礼,还做梦,见到小令,像以前那样,她父亲还没有去世,大家亲亲热热的玩。后来醒来,才发觉时间已经过了几年,很没有味道。
我身上盖了一件睡袍,布的,密密的都是小花,一看就知道是婉儿的衣服。她这个人性格突出,连穿衣服都有一定系统,鲜明得很。
我叫:“婉儿,婉儿”天已经黑下来了。
婉儿还没有出来,张伯母应声而至。
我难为情地跳起来:“伯母”
“不要紧不要紧,怎么脸红得这样?唉,你小时张伯母还替你洗过澡呢!不怕说你,你是我儿子一样的,偏你又多礼,睡一觉有什么关系?”
我无地自容地笑了。
“婉儿说你们要去跳舞,她在换衣服。你们吃不吃饭?”
我说:“不知道,要问婉儿。”
张伯母瞅着我:“告诉你,家明,你不要太迁就她,慢慢你就晓得了!”
婉儿出来说:“妈妈从来不帮我,我们没缘。”她一边手在戴耳环。耳环是一粒小珠子,闪闪生光。
衣服是麻纱的,垂在地下,露着她漂亮的背。我不敢看牢婉儿,她真像一个明星似的,次次换衣服,天天换一个样子,甚至一天变几个样子。她流动得像水。
张伯母说:“看你这样子,不吃饭了?”
“我出去请家明。”她说。
我连忙答:“我请婉儿。”
张伯母说:“你们早合好的圈套!骗我也没用,我老太婆只好一个人吃夜饭了。”她笑。
婉儿笑:“妈妈真是,爱清静,把我们轰了走,又怕我们说她没人情味,于是先在我们头上套个罪名,好使我们不说话这里斗聪明,谁也不够妈妈,她是最滑头的。”
这番话下来,连佣人都笑了。这里不需要春天,婉儿在春就在了,她们这里真是幸福家庭,我好羡慕。我们家尚且比不上她们,小令那支离破碎的家,怎么可以算是家呢。我呆呆的看着婉儿。人都是势利的,我盼望得到幸福,就算比较接近一下幸福,也是好的。从小令那里我知道幸福实在是太无常的一件事。
“家明,我们走吧。”婉儿说。
我站起来:“伯母,我们出去了。”
张伯母拉起我的手:“家明,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规规矩矩的,无论大人多宠你,你也是不失态的,婉儿跟你在一起,是她的福气。你不怕我倚老卖老吧?并不是咱们家婉儿没人要了,但是我把她托给你了,因为张伯伯与我实在喜欢你。”她微笑说。
张伯母这番话说得这样明显,我很尴尬,只好回头去看婉儿,婉儿若无其事,笑吟吟的。我忽然想起芳心默许这句话,怔怔的,越想越有味道,竟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终于出了门,我拿着婉儿的披肩。她笑:“是妈妈的,我借它用一用。”那是一件白色的貂皮小披肩,好看得不得了。
我说:“婉儿,你要知道,你很幸福。”
“我知道。”她说。
跳舞的地方是婉儿挑的,是一间中式夜总会,有歌星唱歌,也可以跳舞。婉儿还没有见过歌星,好奇得不得了。那天唱歌的是几个颇有名气的人,婉儿看得津津有味。我为她点了几个菜,叫了一点酒。我以为她要喝香槟,她却要了一点很好的白兰地。她很成熟,很大方,很可爱。
我说了一点事给婉儿听,关于城里面几座新的建筑物。她很凝神,手支着下巴,像要把我说的话完全吸下去。
吃了饭,我与她跳了两只舞,握着她的手,那种感觉很微妙。我没有说话。我们在舞池里慢慢的跳着,忽然之间我看到了小令我真的看见了她!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起,在吃饭。她没有看见我们,她低着头,有点心不在焉。那个中年男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膊,不住在说话。我看着很气,后来就心酸了,要赚钱实在不容易啊。
她在吃菜,夹得很少。一只手扶着脸,穿一件黑底的绿旗袍,与我中午见过的那件不一样。头发从脸旁垂下来,熨成无数的圈圈,垂得牵牵绊绊,仿佛像一株攀藤植物,很像她的性格。
我默默的看着小令。我从来没有这么远的看过她。
她一定常常来这种地方,陪客人宵夜吃饭,可以多赚一点,但是这样来得多了,谁不认得她是某舞厅的红舞女?将来我与她在一起,我是不介意,但是父母亲呢?难堵悠悠之口啊。我大不了把她带了往外国跑,但是父母亲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真的,怎么可能呢?三个月之后,她却在等那天的来临。
我对婉儿说:“我们走吧,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哪里?”她问。
“随便你喜欢。”我说。
她点点头。
我们结了账走了,我替她穿上披肩。结果我们哪里也没有去,我们只是在尖沙咀慢慢的走了一圈。她很好奇,对每样事情都有兴趣,结果我们在大排档吃了宵夜。
我一直在想,那个中年男人,对小令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要求?抑或对他来说,是合理的要求,算不得什么?然后我觉得自己滑稽,我有什么权知道,我没有资格知道,我是小令的什么人?
很夜我才送婉儿回家,她是玩累了。
她说:“有时候,玩真的要比工作还累。”
“你工作过吗?”我问。
“嗯。”她说“有一次跟同学在中国餐厅做了一个星期,赚了四十镑,干得像灰孙子似的,又不敢告诉妈妈。结果那些钞票都没用,好好的收着留为纪念,我舍不得用了。我那同学连做了两个月,然后到欧洲去玩了半个暑假,正式先苦后甜。我没有用,吃不消了。”
我微笑。
然后她拉着我的外套领子,拉上去滑下来,不说什么,我吻了她的额角,她高兴了,真像一个孩子一样,不过要逗她开心,总还算容易的。她按了门铃,女佣人来应门,我送她进去,说了再见。
以后妈妈常常安排我们在一起。婉儿不反对,不反对大家就觉得好办,我们在一起也很轻松开心。
这样子过了一个多月。
一天傍晚,父亲对我说:“家明,考试之后,你大学毕业了,是不是?”
我笑:“爸爸是知道的,何必问?”
案亲也笑:“是的,问得多余了。既然拿到了学士,不妨到外国去读硕士,你认为怎么样?反正是开头难,以后就好办,让人家叫一声博士,多窝心!”
我说:“只是你们两个人”
案亲爽气的说:“你的前程要紧,不过是三五年的事,我们还年轻,不怕你不回来,你肯再去念几年书,我也很高兴。”
我想起小令
“家明,张伯伯、张伯母的意思是想你照顾一下婉儿,婉儿也考了一家大学,你们两人在一起,岂不是很好?”
原来如此,我想。
“婉儿是不错的女孩子,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伴。他们家在那边有房子,你也不必住到别的地方去,一切都十分理想,我们也放心,你说是不是?”
我只好点头。
“那么你赶紧与那边的大学联系吧。”父亲说道。
我不是一个唯命是从的人,但是父亲的命令无懈可击而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实在拒绝不了。
我想了一夜,该如何向小令交代呢?我开不了口。
我答应三个月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如今我跟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怎么对得起她呢?我想起大半年之前,我还口口声声的对她母亲说:“我要娶她。”她母亲是没有答应,但当时我怎么说了那种话,就很稀奇,既幼稚又不负责任。根本是很不可能的。不过我不承认那是谎话,当时我是有诚意的,即使没有兑现,当时我决不是胡扯。
那使我心里不舒服。
事情就是这么决定下来了,不能有改变,我偷偷的躲着,不敢去见小令。我想起霍小玉的故事,只能呆呆的看着我自己的手心。我的手心一直冒汗。叫我怎么说呢?我只好跟自己讲,我没有对不起小令的地方,我们只是朋友,环境,环境不允许我们这种不成熟的爱。
这样子有了借口,我也就强迫自己心安理得起来。父母替我急急办着去英国的手续,买大衣添箱子,进行得很热闹。我身后像跟着个影子,黑墨墨的,摔也摔不掉,那是小令。
考完了试,我还是与婉儿在一起。婉儿是很大胆的一个女孩子,但是她大胆得恰到好处,大人总以为她是天真,我当她是外国人脾气,有时候令我尴尬一会儿,她适可而止,我也就算了。
上一回陪她去买大衣,她穿一件雪白的背心,里面若无其事什么也不穿,如果她一个人走,说实话,我也会向她看几眼,奈何她是我的女伴,人家看了她,少不免也看我。她大方,我却红着脸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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