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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了湘儿,霁莲才发觉,这陌生男子一直坐在椅子上远远地观察她,让她很不自在。
她所居住的这间宅子虽及上过去卓家的十分之一,但对于一般市民来说,地方也不算小了,但这个男人一踏进来,她却无端觉得局促,真是怪异,也许也许是他的体型太高太大了吧?
印象中逝去的丈夫也不过比她高了半个头,但这个男人,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竟然才至他的肩头,而且他浑身冷硬得像石块;尤其是那对眼睛,虽然在外人看来,它们总是懒洋洋地毫无神气,但在他盯视她的时候,却精光四射,让她坐立难安。
小韬静静地注视霁莲有一会儿了,见她纯熟地把脉,为床上的女孩拭汗整衣,他想起了那碗泼在他胸前的葯汁,缍恍然大悟。
这女人当时不知道躲在徐府的哪个鬼地方煎葯,这就是了,当时她脸上还蒙着汗巾呢!他也真够愚蠢,到了这儿才想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道。
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冷,霁莲坐在床沿想着,她两袖交叠,有些挣扎该不该据实以告。
“舒。”她思量了好半响,这男人虽然不是官家的人,但她还是不能冒险,决定使用娘家的姓。
“名字呢?”他又问。
两朵红云飞上她的脸颊,霁莲垂下头,想斥责这男人的没规没矩,堂堂姑娘家的闺名哪容得外人随便得知?
“到底叫什么?”小韬有些反感,这些绣阁出身的大家闺秀就是这点放不开,要她说名字,又不是要她脱衣服,还要这么又垂头又脸红地考虑个老半天。
他不喜欢南方人的原因便在此,男的太文弱,女的爱脸红;尤其是这个,问一句话,红一次脸,真令人受不了。
就像这儿的天气,老这么闷闷湿湿的。
“霁霁莲。”她叹了口气才回答,反正自己已为人妇,又在外头闯荡了些日子,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纪连?你在徐府也是这个名字,干嘛还支唔个半天?”小韬更不解了,语气上也缓缓地冒烟。
随即他对自己无端的火气发出疑问:真奇怪?他从来没这么失控过,大概是南方的天气让他不舒服吧?小韬对自己这胡扯又牵强的理由满意地点点头。
他哪管她原来叫“纪连”还是“霁莲”!反正,他只要逮着这个书生去解释件他根本不想关心,却又非得插手不可的鸟事,让那个姓萧的呆子回心转意,然后,让他妹子晓恩欢欢快喜的,就算大功告成了,这也就是他要的结果。
至于是“纪连”还是“霁莲”他才没空去玩这种文字游戏!
“那不是”霁莲很恼这人的无礼问话,她倔强地抿紧嘴,不再多言。
“不是什么?唉――算了算了,你不说就拉到。我一不是官家派来的,二对你也没兴趣,不说就拉到!我只是想叫你的时候方便些,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叫你‘男人’好了?”
小韬支着下颚,语气还是很淡漠,但却隐含着想捉弄她的成分。
“什么什么假男人?”她愣住了,抬眼望他,心头忽然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女人扮男人,不是假男人是什么?宫里那些太监我管他们叫做假女人,像你这一种,就叫假男人。”
还有比这更欺负人的话吗?霁莲忽一阵剧烈颤抖,这些话这些话这男人好恶劣!
要不是情势所逼,她孤伶伶地没有谋生的能力,加上年幼的小荷和多病的湘儿,她不得已只好扮男装来藉此行医讨生活,但这个男人却把她说得这么不堪,活像她有什么变态嗜好,真是气死人了!
“假男人。”他又说了一次。
此举真把霁莲惹火了,一大早碰上这种事,她简直倒楣透顶。
“你我我才不是假男人,我叫舒霁莲,舒服的舒,雨过初晴的霁,莲花的莲,我不想对你说的原因是因为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因为你这种人一看一看就知道是个没进过学、读过书、写过字的粗人,哼!想必阁下的大名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她从床边跳起来叉着腰朝他怒骂了一大串,出声之后,想紧急收口已经来不及了。天啊!她在说什么?她从来不会骂人的,更别说这么凶地对人说话。
那气红的脸蛋更红了,她捋袖覆住两肋,心脏怦然大响,真是的,她的教养呢?她大家闺秀的礼数到哪里去了?这人虽然无礼,但好歹也帮她把湘儿进来,她怎么可以这样呢?霁莲叹了口气了,整个人燥热得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嗫嗫地:“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小韬却觉得有意思极了。这女人真好玩,不凶的时候像哑子,一凶起来就吱吱喳喳;那双原本温柔如水的秋眸像给夜月指拂过,熠熠生辉得令人惊异,而她凶悍的样就像她的名字,令人备感到清新舒适。
她像是真正一朵夏日雨后绽开的红睡莲。
而且她吼完竟然还不忘跟他道歉?小韬用力地咬住快自齿缝间迸出来的大笑。随即他想起来自己在干什么,他在赞美这个麻烦的女人,他竟然在赞美她?小小的身子又扑过来,小荷把他的小腿抱得紧紧的。
“抱――”小荷笑呵呵的,很期待地仰首望着他。
小韬再怎么不情愿也无法拒绝那如天使般的笑靥,才要伸手,霁莲却先有了动作,她急急把小荷抱起来,揽进怀里,然后才警戒地想起来,从一进门到现在,这个人一直没有说明来意。
“贴――”小荷重重的童音又发出那个含糊,却有着重大意义的字眼。
霁莲这次没吭声,伸手轻轻把女儿的头发整理好,她不会让这男人再占她一次便宜!
“乖!娘一会儿就带你去玩。”她在小荷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贴――娘――快!快!”小荷笑着好开心,举手去招小韬。
都怪湘儿,没事画了她丈夫生前的相貌,天天指着画像教小荷认父亲,而对孩子来说,男人的长相和装束向来不都是同一个样儿吗?
霁莲转向他,脸色有些尴尬,小孩子不懂事,难道她还跟着一样没见识?这想法让她舒服许多,她又亲了女儿一下,神色充满怜爱。
“阁下究竟是谁?”她转向小韬,静静地问。
“人。”他耸耸肩,神色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小韬确实是这么打算,他的目的是带人去解释一件事,不是跟这女人打交道,没必要报上真实姓名。
他还是个红遍大江南北的通缉犯呢,虽然没人知道他生得这个样;想到这里他不禁为那些想抓他讨赏的官家糊涂蛋叹了一声。
霁莲却不这么认为。
老天!她相信这人是上天派来摧毁她的,前几分钟她勒令自己遵从的修养被这句话激怒得荡然无存。
她还来不及冒火,他却先走了出去。“出去淡,别打搅病人。”
霁莲怒视着他高大孤傲的背影,出去就出去,谁怕谁?她忍耐着掩上门,带着小荷走出房,她在内院里站定位,没想到他仍不停下脚步。
“这儿就可以了。”她气闷地喊住他。
“还不够远。”小韬背着她仍然继续朝门外走去。
什么不够远?她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霁莲无法可想,只好又跟着这个自称是“人”的家伙走出天井。
“现在可以说了吗?”她还在瞪他。
“你保证不尖叫?”他眼底闪着有趣的光芒,这女人的反应的确很好玩,男人要是一个不小心,铁定会掉入那温润柔媚的五官里,不可自拔。
既然决定了不做呆子,从现在起他最好当睁眼瞎子,别去注意这女人有多美、多可人。
霁莲瞪着他,很重很重地摇头,那天真地毫不知自己被耍的反应,令小韬差点憋不住双唇间浓浓的笑意,他仿佛感觉到,正有一股温柔的和风,撩过他的心湖。
是这女人吹来的风,好柔好美,他处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我来带你见一个人。”
“谁?”察觉出他的笑容不似方才那般的恶意,霁莲也收了怒气;而且而且,她深吸一口气,天哪!这男人不笑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罢,笑起来简直可以伤人,伤人的心,没头没脑地,她粉腮晕红了一片。
“萧松吟。”他淡淡地说出那个即将成为他妹夫的呆子名称。
马上,霁莲神经了起来,血色从脸上褪尽,抱着小荷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为什么?”
“我猜你那晚正在煎葯是吧?蒙着汗巾,所以才闻不到我下的迷葯,既然你看见了我,也应该知道杨倩是被谁杀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心虚地想抱着孩子就走,小韬却不让她得逞。
“你会不知道!舒霁莲,别跟我来这套,我可不是那些迷糊的官家老爷。说!杨倩是谁杀的?”他凝起眉心,那沉下的脸色虽无出声怒吼,却早吓坏了霁莲。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反正你已经是个贼,就算要告官出没有立场。”她惊慌意乱地把头埋进小荷的怀里,不敢见他。
他开始不喜欢这女人了。小韬抱着胸,神色回复平常,深沉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恼怒。
“你敢修书去给萧松吟,告诉他晓恩回到卜山,为什么没胆跟我去见人,当解释这件事?而且,你也没报官,这其中有问题喔!”他露出戏谑的眼神。
“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她倏地抬头,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连忙低头去安慰忽然被他吓到的女儿。“乖――娘不是骂你,别哭,娘疼你。”
“哎――你们你们找人是吗?”
一个声音加入他们的行列里,霁莲再次把头埋进女儿怀中,老天待她真是厚道,她认出来这声音是对面的王大娘,这女人是这条街最出名的长舌妇。她不能抬头,王大娘是识得她的,识得她“纪大夫”的男儿身分,要是让王大娘看见她这一身女人,装束,喔!她连逼州都待不下去了。
“是呀!借问,这一户是姓纪吗?”小韬反应很快,忙用一张亲切却不热烈的笑脸转向来人。
“呃,是呀!是呀!”
王大娘笑眯眯地看着这一男一女,打从纪大夫的一家搬来,至少也有年余了,却从没见过有外人来拜访过这一家人,甚至连纪夫人都鲜少带着小孩出门,她连那孩子是何模样都没仔细瞧过,这回起个大清早,让她碰上这对应该是夫妻吧?她心里想着,瞧那媳妇儿还羞答答地抱着孩子不说话呢!待她一会儿到了市集,可有话好说了。
“是有位纪大夫住在这儿,请问你们找纪大夫有事吗?”
“呃我们是他的亲戚,来探望他的。”小韬面不改色地回道。看见霁莲的窘状,他明白了一切,马上接手了这虽然尴尬,但对他万分有利的情况。
要不是霁莲避讳着王大娘那张口无遮拦的大嘴巴,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提脚去踢这男人。
只为他有着和王大娘一样的忙碌,且不知检点的舌头!
“这位是嘿这位小娘子好害羞呀!哇――好可爱的女娃儿,真好福气,这是你们的孩子吧!”长舌妇不亏是长舌妇,王大娘笑笑和,拎着菜篮技巧地绕到霁莲身旁来。
“真是好福气,好福气呀!”
霁莲却快糗死了,她的脖子越垂越低,也越垂越疼。
这个噪舌的女人怎么还不快走?她今天在这男人面前闹的笑话还不够吗?
“这是我妻子,唉!连连哪,把头抬起来,跟大娘打声招呼。大娘!别见怪,她就是这么害羞,都当母亲的人了,还这么想不开!”
妻妻子?这男人在说什么鬼话?而且,他还叫她莲莲?莲莲,她气急败坏地想着这个不庄重的称谓,活像她是个秦淮河畔卖唱的歌女。霁莲恼恨地抬起头,小韬趁此机会,温暖的大手穿过她垂在脑后的长发,搁上了她的颈后,轻缓地移动,替她揉去那僵硬难过的疼痛。
好舒服喔!他的手好神奇,霁莲望着他变得柔情似水的眼睛,一时间忘了自己的身分,竟忍不住为这适时解决了她疼痛不堪的舒服,满意地轻叹了口气。
“啊――”王大娘张大的嘴巴无法合拢,她真的傻眼了,那张脸怎么这么眼熟?
好像好像这是纪大夫嘛,她前两天才打过招呼的!
“我是纪大夫的小舅子。”小韬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王大娘疑窦尽消。
这就难怪了,兄妹嘛!王大娘笑得好生得意,仿佛挖掘到什么天大地大的秘密。
霁莲却欲哭无泪,只能一再地瞪视着这个嘴巴缺德的男人,她生气得想拔开那停在她颈背上的大手,但是好可恨!他的手指却开始收力,把她扣得紧紧的。
而怀里的小荷凑巧又大声地冒出一句:“贴――”
老天!她真想死!
小韬俯下头,温柔地,那神态仿佛真是一个极为疼爱妻子的丈夫,他在霁莲耳边轻轻呵气,低沉地说着威胁的话。
“跟我去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保证不再乱说话,也替你打发掉这老太婆。”他快速地说完,手伸去逗弄小荷,还不慌不忙地对王大娘挤挤眼笑了笑。
多么感人的天伦画面!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害羞的妻子,还有在母亲怀里叫着爹的小女娃儿,要不是王大娘忘了把手绢带出来,她准要掏出来拭泪。
“不――”霁莲几乎要瘫倒,强烈的皮革味和青草混着他热呼呼的气息,上天哪!她已经许久未如此亲密地感受男人的气息,就连去世的丈夫都不曾在外人面前这么露骨地表现,霁莲本能地要出声拒绝,但小韬的声音马上响起。
“大娘,别净在这儿站着,进去坐坐嘛!我大哥一定很乐意招待您的。”
他故意的,霁莲敢发誓他是故意的。要是让王大娘进门,她辛苦所营造出来的假象就全毁了。这死男人!臭男人!霁莲脑子里闪过千百句恶毒的咒语,奈何她天性纯良,受过的教育全是教她如何顺从和体恤。扮男人的这些日子,虽然她在坊间听过不少男人间的粗言粗语,
但那些话她怎么也骂不出口;更何况,还卡了一个可怕的王大娘在身边。
她扯住小韬的手臂,一张脸全是恨意,然后她重重的顿首。
小韬则在微笑之余,反而有些担心她这么用力,会不会不小心把那漂亮的脖子给拗断。
“唉――不行,我忘了,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了,没时间招待大娘,真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这么健忘,你别介意,别介意啊!”才不过瞬间,小韬的语气又变了,那张原本冷漠的脸,挂上笑容后,竟是英俊非凡,他浓黑的剑眉衬着柔和的笑眼,无辜地朝王大娘眨着,这一笑,把王大娘的心都勾走了。“我刚才才跟大哥告辞,这会儿怎么好意思进去呢!真是抱歉哪!让大娘您看笑话了。”
“没关系!没关系!”王大娘心跳加速,唉呀――真要命哪!这男人怎么不早生个几年呢?要是能嫁给这又体贴又谦各的男人,就是死也甘心了。
想着想着,王大娘竟有些妒忌地望着仍燥红不安的霁莲。
而小韬早拖着他的“莲莲”和“女儿”心情大好地走掉了。
被陈小韬拖到河边,霁莲的脚步再怎么跨大,也追不上他的一半,加上怀里还有个小荷,她忍不住出声叫他。
“喂――你放手好不好?我跟不上,而且这样这样很难看。”她红着脸,小声地嘟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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