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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让我想想吧,再答复你。”
“想多久呢?时间实在紧迫,合约一生效,伟特一旦把葯运过来,我就得开始营运,非做生意不可了。”
“尽快吧,就这一两天。”
两天后,我办公桌上放着一封李元德给我写的信。读了,心直往下沉。
他写道:
大嫂:
创业维艰,你要三思而后行。
很感谢你对我的看重与诚意,但恐贪字变成贫。有如此重家累责任的人,不能把全家的安危押在我个人的创业与发达意欲之上。
请恕我直率,辛勤干活我不怕,只怕新公司内有很多不能预测的风险,不比永隆行的基根扎实。金旭晖固然有足够财力维护永隆行平安踏上轨道,他的靠山是傅品强,更容不了永隆行有什么三长两短,坏了他的江湖名声,这些条件是我们安贫乐业者的定心丸。
我这么说,你不会见怪吧!
在此,谨祝你开辟天地成功,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什么事要我办,都请嘱咐,定必为你效劳。
元德上
再者:我未能离职转投你旗下,纯为家累的牵挂,这跟别的同事情况不同,请你万事小心,谋定而后动。
李元德不像我,已到迫虎跳墙的境地,他还有选择。明显地永隆行给他的安全感大得多,他的这番选择,不能深怪。
他的信提点了我,白手兴家真是这么困难的一回事。
不只要贸易对手信自己,客户信自己,还要职员肯支持,是不太容易的。
尤其是李元德信末的一句话,喻意深远。我真是连碰了两个钉子,才蓦然省悟过来的。
为了开创新公司,总要找一些职员一同做开山劈石的功夫。除了李元德之外,永隆行里头还有几位同事日中见了我,总是笑语娓娓,很能相处得来似的。于是我就先跟其中二人麦建华与刘成提出邀请,希望他们过档到我的新公司去。
麦、刘二人不约而同地一口答应下来,且实牙实齿地讲好了薪金,比他们原来的月薪多出了百分之二十。
我认为这也是值得的,在出入口与代理贸易上,我的经验还未老到,要职员熟诸行工序,才容易把业务纳上轨道,且通过他们二人再聘请手下,便能把个新公司雏形搅起来了。
如意算盘似乎是打得响的,只是没有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天晚上在三姨奶奶家的饭桌上,健如开口说:
“大姐,你害我们永隆行每月多花了钱。”
我莫名其妙,睁圆眼睛看她,问:
“什么意思?”
“就为了你挖角的缘故,我们要给刘成与麦建华两人加了很好的薪金,才把他们留住了。”
我的脸色骤变。
“幸好旭晖刚启程去度蜜月,否则他就要大发雷霆了。”
我的嘴唇一直抖动,可是无辞以对,活脱脱是我做错了事,伤害了对方似的,找不到一个下台的借口。
惜如道:
“广东俗语有句话叫:‘黄皮树了哥,不熟不吃’。老是叫自己人吃亏,何必?”
我立即抓住对方的这句话,气愤地说:
“我并不知道你们姐妹俩还晓得有这么一句话。照说,是有人良心发现,我要安慰了。”
口舌上虽占尽了上风也不管用,我是被麦、刘二人利用了,成了他们加薪的桥梁。
人心,原来处处都是冷酷而自私的。
以后在永隆行内见了这两个人,对方竟仍面不改容地打招呼,热诚如昔,真令我毛骨耸然。
对比之下,还是李元德老实多了,他最低限度没有泄露我请他易阵效劳的秘密,这种操守,是非常值得赞赏的。
单是在寻找职员一事上,我已头大如斗。
最终只有李元德把他那自大陆南下的妹妹李元珍介绍给我,算是我开创金氏贸易公司的第一个职员。
李元珍当然是没有营商经验,但胜在好学,很晓得纠缠着李元德,要乃兄给她恶补,这对她在领悟出入口贸易上有很大的帮助。
李元德也一直非常用心地在幕后指导元珍,既为培训其妹,也实在为了间接助我一臂之力。
今日李氏兄妹之所以能在金氏企业内一直站得如此稳健,备受器重,原因在此。
我纵使是个商场上公认的犀利角色,但跟我交过手的人,都应该在心里头明白,我绝对地肯有恩报恩。
反正,现世纪里头,恩人比仇人是少得多了,何苦还吝啬报答呢?
人手问题还不是创业最棘手之处,最大的麻烦有两方面,都给卡住了。
其一是代理伟特葯厂的成葯,不同于其他商品,只是货到了,就分发商店开始销售,在向群众客户推介之前,必须申请到政府医务处的签批,证明这类成葯可以公开发售,才能营运。
这个手续一办,已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我曾在唐襄年家认识了医务处的处长,但就是碍于唐襄年的关系,不敢直接跟他联系。老在医务处专管批准成葯发售的部门纠缠催促,证明一点成效都没有。
那些捧着铁饭碗公干的大小辟员,一律“铁面无私”半点交情也攀不上,一律公事公办,有拖没欠的老没有把批准文件发下来。我焦急如焚,一旦葯品抵埠,而仍不能放到市场上发售,后果不堪预料。
简直是束手无策,干着急。
我曾到医务处追问过多次,对着一张张冷冷冰冰的大官脸孔,听那要理不理的口气,心内难过得似自己犯了法似的。
为什么有些人会说,生不入官门,死不进地狱?如今信焉。
老是有求于人的世界就是个地狱世界。
当然,我在唐襄年家认识了那位医务处处长,可是,怎么可以叩他的门呢?一旦向他求救,等于通知了唐襄年,就算依然能瞒天过海,唐襄年得不到我已与伟特葯厂合作的消息,我的自尊心仍会更进一步受创。
我不要再依傍唐襄年的势力才去办这件事,我要凭自己的本事。
显然,我的本事实在有限。
医务处一拖再拖,我完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一边急得夜不成眠,一边还要等下去。
第二个难题,是葯品快要运抵本城。仓库是一个问题,尤其是当初跟伟特的约定是以散装葯丸购入,我自行在港做包装,除了装葯的纸盒可以印上中文解释之外,还可以省钱。原装一盒十粒伤风丸,香港改装变成六粒,那我就可以在同一批货上多赚将近一倍。
可是,葯到后要包装,要贮存,找仓库不是很难,只不过增加成本,有点肉刺。
在没有拿到医务处的批准之前,心理压力更大,什么支出也想省掉。
于是想来想去,倒想出一个办法来:
就地取材吧,家居的天台这么大,跟下面四层的楼面面积一样,足有四千多尺,我们住的那间锌铁木屋只不过几百尺,外头空地多的是,简简单单盖另一间二千尺的锌铁屋,有瓦遮头便是仓库了。
这事想停当了,心头总算有点畅快。最低限度解了一个难题,日后不用承担租项,很一劳永逸。
回心再想,此事要不要跟金家人交代一声呢,还是闲闲地提一提好,免得说我不尊重他们。虽说天台是分给了我们这一房住的,就应该是我做主,但人总是只看到别人的一点点不是,却看不到自己曾给予人的很大难堪。我还是小心点,在这段艰苦的创业初期,以和为贵,和能生财。
于是,我挑了一个晚上,到楼下三姨奶奶处跟大伙儿吃饭时,我就提起:
“三姨奶奶,这几天有些木工会在我们这处上上落落,你别吃惊,是我楼上要搭间木屋。”
现今的三姨奶奶比以前愚钝得多,她望我一眼,问:
“为什么盖房子,是不够住吗?”
“不,只是未找到仓库,我代理的成葯就要到了,要急着找地方贮存,兼做包装,故此先利用天台的空间。”
健如立即停了碗筷,道:
“看,大姐,没有待薄你,现今你知道天台地方宽敞,好办事。”
我这妹子差点要求我跪下来,向她三呼谢恩。
今时今日,凡事凡话,心知算了,不必反驳。
惜如倒是慢条斯理地啖着汤,问:
“你打算将天台变成小型工厂的话,岂不是把这层楼弄杂了,人来人往的每天到你那儿上班加工,这并不太好吧!”
我气得什么似的,答:
“天台不是我的地方吗?告诉你们一声是人情,由不得你们管是道理。”
惜如看我有点气冲冲,她婉然一笑,不再言语了。
有些人,的确欺善怕恶。
就这样,我的小型仓库兼加工场跋在货品到港前完工了。
真抹一把汗,过了这小小一关。
提货之后,我跟李元珍就立即开始包装功夫。元珍确是个刻苦耐劳的女子,她把几个南下谋生的朋友都介绍来当散工,另带着一批工人,每天勤奋地把散装葯丸装进我老早印备的新纸盒内,工作十分畅顺,诚是安慰。
但愿医务处的批准文件早日发下来,就可以立即把葯发到葯房及各医务所倾销。
这天是周末,李元珍与几个工人,连我和小叔子耀晖都一起坐在我们的金氏仓库内加工。忽尔,楼梯传来一阵阵嘈杂声。
“什么事?”李元珍问。
“让我去看看。”我说。
才站起来,一直半掩的门就被推开了,赫然是两位穿了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位问:
“哪一位是这儿的负责人?”
我挺身而出,道:
“我是。”
警察细细打量我,再看清楚周围环境,又伸手抓起台面上的那堆葯丸,回望我道:
“你在制造假葯?”
我惊叫:
“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说完这话,我冲动得差不多做势要冲到对方跟前去,揪起他来理论。
“你别急,跟我回警察局去,自有你分辩的机会。”
我既气且惊,一时语塞。
倒是金耀晖出声了,他道:
“不,你们不可以拉我大嫂。”
说罢,就扑到我身上去,再翻身挡在我面前。那个动作之快之美,令我微微吃惊。
在惊愕之中,有人肯挺身而出,为了保护我。这种情况与际遇,自丈夫殁后未曾出现过,陌生得都遗忘了女人原来可以有此权利与享受。
我忽尔信心十足,下意识地挺挺胸,把手搭在小叔子的肩上,说:
“我不怕,葯不是假的,而是如假包换。”
“那更好,请你跟我们回警察局去交代一下就成了。”另一位警察这么说。
李元珍立即道:
“金太太,我陪你一道去。”
耀晖也说:
“我也去。”
“不,等下让三姨奶奶知道,不知她会怎么想。而且”
我没有说下去,而且还有健如、惜如,必会在旭晖跟前拉是扯非,说我惹上官司,还把耀晖连累在一起。
我改口说:
“而且,你要留在这儿,替大嫂照顾牛嫂和三个小的。”
只有这样说,耀晖才肯留下来。
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孩子,将来长大了必成大器。
李元珍陪着我到警察局去,接受了差不多三小时的盘问,我心内气忿得难以形容,只一个问题萦绕心头,警察怎么会知道我在家中包装成葯?除非有人告发。
谁会告发?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人。
谁知道内情?除了几个帮工职员,就只有金家的人。
金家的人,我在心内冷笑,委实是太恐怖了。
他们打算赶尽杀绝,没有那么容易。
我清清楚楚、理直气壮地对警察说:
“我的葯全部是正当入口,跟美国伟特葯厂签了合约的,可以提出证明,而且我已向政府的医务卫生处申请批准在市面销售,绝对不是假葯。”
那位负责盘问的警官定神看我一会,道:
“你刚才说的都有证据来证明吗?”
“当然,合约文件全部都可以提供。”
他点点头:
“好,那么,明早你把有关文件的副本交来,现在就没有别的事了。你可以回去。”
名副其实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我不肯走,依然坐得挺直。
警官怪异地望着我,重复说:
“明天再见,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答:
“谁告发我?”
对方一怔。
“我要知道你们为什么会突然到我处搜查?”
“金太太,我们是接获了线报,说有人在制造假葯,对于犯罪资料,我们一向积极搜集。”
“谁?谁提供这些所谓犯罪资料?”
“对不起,我们不能告诉你,对于线报,我们绝对保密。”
其实询问是不必要的,我心知肚明。
回到家里后,我满肚子气,路过四楼,我忍不住叩门,来开门的正是健如。她看到我,微微一愕,才喊:
“大姐!”
我走进去,看到惜如也坐在客厅内,便气呼呼地说:
“是不是你们俩干的好事?”
“大姐,你说什么?”健如答我。
“警察来调查一事,是你们报的警。”
健如看一眼惜如,见她没造声,就说:
“大姐,怪人须有理,旦须有真凭实据,你凭什么说我们报警,告发你什么了?”
“告发我包装假葯。”
“那么,你是吗?”是惜如的第一句回话。
“当然不是。”
“真金不怕洪炉火,你着急些什么,不见得警察脑欺留你!”
我气得不能不掉头就走。
门在我身后关上,我冲上更高的一层去。
回心在想,不,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防人之心不可无,能够做出如此伤害我的事情来,就不再是亲人,而是百分之百的仇敌了。我容忍她们也太久、太多了!
于是,决心蹲在楼梯顶,半掩着天台的铁闸,作为遮掩,一直等,希望能够在惜如走时,留意到她俩的对话。
如此一蹲就一个多小时,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四楼的大门打开,健如送惜如出来,劈头第一句健如就说:
“待旭晖回来,你就给他交代这两件事,其一是不再念书了,到永隆行上班,我们两人联手,力量更雄厚,其二是切切实实要旭晖履行诺言,他说过你可以生孩子,那么就停止避孕好了。别在这事上让傅菁。”
惜如走下两级楼梯,回头望她二姐,说:
“一天没法子替旭晖把大姐赶走,他一天不会论功行赏。”
“别气馁,今天警察放过了她,我们还有下一步,工务局那儿,你打点了是不是?一定见效。”
我跌坐在地上,浑身的血液凝结了似的,堵塞着我的每一根血管,心脏似乎已在缺氧的情况下停止跳动。
形容并不夸张,受了重大打击的人会有这种本能反应。
我的刺激不只在乎自己身受其害,面临巨祸危机,而更在于替惜如悲哀。
为了要讨好一个不能娶自己为妻的男人,要涤讪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而要千方百计生育他的孩子,也包括了甘做小人,陷害手足的丑行在内。其情之惨、其理之亏、其心之歪、其德之缺,真是叫人想到就觉得难受。女性的自尊往哪儿去了?
不只惜如,健如其实亦复如是。
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被害是一种幸福。
只为我有资格成为惜如驾驭金旭晖的条件,也只为我本身的名位际遇比她们强,我拥有的始终是她们所缺而又极之想拥有的如果信晖没有我,旭晖没有傅菁,她们的想法与做法就截然不同。
悲哀与可怜更在于要拿下一代来作自己的特殊保障。
小生命若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争取名位利益以至于出一口气的工具,真是在为人母。
从这个角度看,我不忍心恨自己的两个妹妹,我甚至怜悯起她们来。
要一个人狠得下心去陷害自己的姐妹,不是易事,可见惜如一脚踩在旭晖的感情陷阱中已不能自拔,走火入魔了。
对她原宥与否是一回事,我要面对的还是她为我惹来的巨大麻烦。
不只是向警察交代葯品来源的问题,更糟糕的是在翌日,工务局派人来我们天台检视,他们对当时留守的李元珍说:
“你们在这天台上建筑起加工厂来是抵触了建筑条例,我们会立即下令拆除,给了你们限期仍不拆卸的话,我们会自行动手,然后要求你们赔偿。”
这工务局的一招就不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因为我们的确抵触了法例。
捉到了告密的原凶也不管用,善后是当前最大的问题。
我呆坐在仓房内,欲哭无泪。李元珍问:
“怎么办?金太太。”
我缓缓地答:
“找人把这仓房拆掉吧。”
“那么你们住的房子呢?”
“那倒要留着,重新办理登记申请手续还是可以的,且把货品先全部移到我们住的那几百尺内,再另找仓房好了。”
在那年代,建筑在大厦天台做住屋用的房子还是可以为工务局接受的。
然而,货品塞在住处,我们一家五口,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不单是没有人会收留我们的问题,而是我寸步不敢离开这个在金家唯一的地盘。
既知道金旭晖原来想我离开这儿,就更不能走。
任由他的方惜如怎样出尽八宝,我宁可母子几人摊开了被铺在天台与四楼的楼梯间住宿,我也不走。
走了,是自动放弃住食金家的权利,说实在一句,在今天,我亦没有这番资格。
我可以挨饥抵饿,把整副身家押在成葯经销之上,但,我那三个孩子呢,总得要温饱。
这最低限度的权益和保障,不能为了一时之气而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