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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曦微“得、得”的清脆马蹄声就在跑马地地区响起来。
那不是噪音,并不扰人清梦,却与淙淙的流水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很能使酣睡的人一边听,一边睡得很舒服。
于彤搬到这区的一层小鲍寓之后,一住三年,不肯再搬出去,其中一个原因是她舍不得这好听的马蹄声响。
听在于彤的耳里,教她忽尔有种远离尘嚣俗性的舒畅。在闹市中的居停能有住在荒郊的感觉,无疑是难脑粕贵的。
当然,于彤之所以没有搬走,最主要还是为了方便。
忠实一点说,是为了方便陶逸初来看她。
陶逸初是医生,每天都要到座落于这区的医院巡视病人,于是溜过来,在公寓内逗留一两小时,是绰绰有余的。
且陶逸初可以随时随地有借口就往这区跑,即使是半夜三更,只要一想见于彤的面,他就可以如愿。
试过很多次,还是他妻子亲自开车把他送到医院门口的。作为一个医生的妻子,不应该不习惯丈夫有责任响应病人的呼唤,让医院随传随到。
然后,陶逸初走进医院里,巡视一圈,再走出来,过了马路,就是于彤住的那幢大厦了。
就像这天清晨,陶逸初在天未亮的时候睡到于彤身边来,然后又在马蹄声扬起后离床回家去。
妻子对带看一身疲累归来的丈夫,不会有半点怀疑。主理了一项大手术,所虚耗的精力是不言而喻的,不是吗?
陶逸初离开时,于彤还在贪睡。
不仅是累,还为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意念,令她恋栈着极不愿意以一个清醒的头脑去取代。
于彤从来没有闹失眠的习惯。
太难了,职业女性每天经过起码十二小时的工作拼搏,头一沾在枕上,那怕再多烦恼,也不敌自然体能的需要,在三分钟内就睡熟了。
她不会有失眠的痛苦,却有分明睡醒了,不愿起床的困扰。
只要脚一沾地,就得面对现实。
现实不是梦,是一种种残酷冷漠情状的堆积与交织。
于彤不是不害怕、不厌烦的。
随着那一阵阵的,似有节奏的马蹄声,于彤就要慢慢的做好心理准备,等下当她不能不挣扎着起床后,那枕边人早已回到他的老巢去,陪着妻子吃早餐了。
昨夜,他在耳畔曾说过的什么话,最好不复记起,免惆怅。
谤本上,近这一年来,彼此说的话也少了。
陶逸初到来,不是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就是随便呆一会,便离开了。
就在今晨,他来了,钻进被窝去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在家里睡不牢。”
“嗯。”于彤应着,转了一个身,背着陶逸初继续睡去。
他的一只手搭到于彤的腰上,开始轻轻的摩挲着。
于彤在想,应该怎么样应付他呢?
一如以往的许他,抑或是
“你睡饱了吗?昨晚不是很早就上床?”他问,语气带点不满,可能嫌于彤的反应不如理想。
当然,三年前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
于彤答:
“我腰酸,人有点倦。”
陶逸初问:
“不是月事来了吧?”
于彤忽然觉得自己寻着了答案,于是很快的答应着:
“是的。”
然后,她平躺,乘机甩掉了陶逸初搁在她腰上的手,再补充说:
“这个月来早了。”
陶逸初吁一口气,轮到他转一个身就睡去。
两人再无话。
于彤依然假寐,她竭力让自己逗留在那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状态。
她不愿意清醒地分析,为什么自己忽然要向陶逸初撒这么一个谎话。
事实上,她的月事不是早来了,刚相反,是姗姗然,迟迟未至。
她这么说,只为不想再应酬他。
对,已经到了是应酬的地步了。
连那个争吵的过程,都已然经历过,没有什么再值得去理论、去分辨、去争取、去求证的了。
如今他和她之间,应该只有干净俐落的行动,一是一,二是二,答应是答应,拒绝是拒绝,再不必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所以,刚才那个借口,是最爽快的,不必商榷的,不二价的。
于彤于是仍然可以迷迷糊糊地自管睡去。
她约莫知道在马蹄声响起来后不久,陶逸初就掀开棉被穿衣离去了。
再不像从前,陶逸初离开于彤时,两个人要生死相分似的拥着吻着,良久,才下狠劲把对方推开,离去。
世界上什么情、什么事,总是有不同的发展阶段。
那个激情的阶段,似乎已成陈迹。
本来呢,激情之后是温情,一样的难脑粕贵。可是,他俩未免又缺了培养温情的条件。
只有长相厮守,在人前人后愿意彼此承担着的男女,才能怀抱着温暖温馨温热温柔的感情,过掉此生。
与陶逸初共拥温情者,不是于彤,而应是他那有结婚证书握在手的妻子。
于彤一直非常努力地挣扎着要让自己昏睡下去,她这番自制的本事,功效一如烈酒,有些人故意把自己灌醉,但求不醒人事地继续混日子过。
于彤并不需要借助酒精或安眠葯,她以坚强的意志竭力催逼自己睡觉,直至非起来干活不可的一刻,才霍然而起,尽量缩短静静思考的过程。
尤其是于彤记得今儿个早上似是星期天,她是不用上班的。
星期天无疑是那些有重重心事的职业女性在年中月中最难过的日子。
堡作日轮不到于彤过分逗留在痴梦里苦苦挣扎,不肯起来干活,那反而好。
床头忽有铃声。
于彤伸手要按掉闹钟。真是的,习惯成自然,一定是昨晚上床前忘了不必给这劳什子上炼。
铃声仍然在响。
不是闹钟,是电话。大清早谁来的电话?不会是陶逸初,他才刚刚走。
于彤抓起来听。
对方银铃似的爽朗声音说:
“起床了没有?那人走了没有?我能上你家吃早餐吗?冰箱里有没有鸡蛋?”
于彤笑起来了,一叠连声地说:
“是刚下班吗?来吧,弄好早餐等你。”
饼往这三年,于彤总是弄好早餐等待陶逸初的。
近来不同了。
不要紧吧!寂寞的星期天,能有人要她起床来弄早餐就好。
看着萧婉植狼吞虎咽的吃着那个大早餐,于彤禁不住哈哈大笑。
萧婉植含着一口食物,问:
“笑什么?”
“你呀,萧医生,从大学跟你同窗到如今,死性不改。”
“错!”萧婉植说。
“错?怎么个错法?”
“以前不是萧医生,现在是。我还没有到五十岁,且未必是姑婆,还有机会嫁得出去。别忘记,本城的叶议员是七十高龄才结的婚。”
于彤仍笑,道:
“我劝你提早十年,还能生个晚子,英国最近才有六十岁老蚌生珠的故事,且你根本就是体外受孕科的专家。”
萧婉植跟于彤是大学同学,只是于彤主修经济,萧婉植念医科。
“多谢你关怀,再往后十年,七、八十岁怀孕已不算新闻了。这最近,美国德州侯斯顿的医疗中心,已经成功将孕妇胚胎移植到别个不能生育的妇人子宫内,让未生儿继续生存下去。这样,就可以帮助那些不孕的人自要打胎的人手中接过生命来抚养,彼此图个皆大欢快。这种手术我们都可以有信心处理。所以说,九十岁不死,仍健在的话,生娃娃的机会多的是。”
说罢,两个老同学大笑起来。
于彤跟萧婉植一向感情很好,就为萧婉植为人乐观,谁与她泡在一起,都似见一室阳光。
这三年,于彤居于此,除了方便陶逸初,也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萧婉植跟老友聚面的机会多了。
萧婉植是医院特设的体外受孕科主任,很多时下了班,就上于彤的公寓来小坐畅谈。倘若刚好是值夜班,就像这天,便成共进早餐的好时光了。
苞萧婉植在一起,总是令于彤精神奕奕的,所有的哀愁都活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似。
于彤不禁呷了一口咖啡,就对她这位老同学说:
“我有个建议,就我们两个人同居起来算了,谁打算要下一代的,往你的中心登记,看看谁愿意捐个胚胎出来,不就可以了?”
萧婉植在吃她的第四件烤面包,说:
“神经病!”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你认为不可行?我们不是一直相处愉快吗?”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我有信心我仍有机会嫁出去。”萧婉植一本正经地说,笑弯了于彤的腰。
萧婉植就是这点性格可爱,她的乐观和自信是真心诚意的。以她三十岁过外的年纪,其貌不扬,身材五短,再加学历高,收入不错,差不多集中了所有婚姻保障的条件于一身,她依然有信心明天白马王子就要到来。
完全的不悲苦、不气馁、不失望。
于彤一直认为萧婉植最大的幸福与财富就是她这副健康明亮的性格。
无可置疑,这是她领有的父母留传给她的至珍至贵的遗产。
世界上最无葯可救的人是自怨自艾自叹自怜自虐自悲者。其实,谁在今天会有空有闲情有余力顾念别人的遭遇,一切的苦乐都是自行营造,自食其果的。
要说萧婉植未曾有过生活折磨与感情委屈,怕是不可能的事,她只是掌握与控制得潇洒漂亮而已。
萧婉植咕噜咕噜的喝掉了一大杯鲜橙汁,又调咖啡,给自己重重的下三粒糖,再加忌廉牛奶,然后才说:
“怎么了?你跟你的那位有个结束,所以想重组生活,是这样吗?”
萧婉植是知道于彤的情况的,但于彤相信对方并不知道那个他就是陶逸初。
陶逸初还是通过萧婉植认识于彤的。
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萧婉植宴请一班朋友,席散,萧婉值就对陶逸初说:
“我这位老同学没有开车子来,劳烦你把她送一送,顺路。”
这以后的发展,萧婉植没有被知会。
直至于彤搬到跑马地这间公寓来,萧婉植还兴高彩烈地说:
“真棒,以后下班太累,可以上你家躺一会,或下碗面吃,暖暖肚。”
“随时欢迎,只要他没有来的话。”
萧婉植一听,会意了,拿手抓抓头,只应了一句话:
“嗯,是这样的。”
这以后,每逢她上于彤家,就必先摇电话,并且记得问:
“他走了没有?他还在吗?”
只此而已,萧婉植绝不会多问细节。
于彤也没有详说。
她们的默契还是很好,很尊重对方的。
今天,是于彤聊起来,开了这个头,萧婉植才把问题带出来,也为她对这老同学是关心的。
于彤仍然呷她的黑咖啡,缓缓地答:
“怕是接近尾声的时候了,要我在三年内再问第三十次,他能不能离婚娶我,就太有种摇尾乞怜的感觉了,倒不如好来好去,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
“你真不是个好的生意人,不明白你在财经早的名气是怎么得回来的。”萧婉植说。
“怎么忽然说这话,什么意思?”
“当初成交时没有讲好价,要现在后补协议当然难。”
于彤愕然。
萧婉植又忍不住撕下半块面包,往餐碟上一抹,把剩下来的鸡蛋都涂在面包上,又往嘴里塞。
于彤终于笑了。
不知是为了萧婉值的那两句话,抑或是为了她的吃相。
于彤说:
“我是不够聪明,不肯活学活用。”
“知错能改。”
“你认为应该如此?”
“不必旁的人给你推波助澜,你自己应有决断。”
“不是公事,我处理得总是不够漂亮。”
“拿他作股票办吧!”
“这怎么说了?”
“从前桓生指数一万二千多点时,银行股劲升至一百三十元一股,如今下跌至八十七元,觉得无谓每年等收少许股息活命,就干脆卖掉它,套了现另作投资。如果认定再有机会回升到一万二千点的水位,又发觉小小鄙息已经满足,那就别把这些股份放在心上,实行搁在保险箱内,静候它升值。自己呢,集中精神干别的事去。”
“婉植,你可以成为商业奇才,坐到今日那个鸿隆投资副总裁的位置。”
“可昔你不能为女人进行试管婴儿手术,否则我们易角玩玩。”
“是的,能转变角色真好,演了三年,演得腻了,腻得要在他跟前撒起谎话来。”
于彤想起今早陶逸初来的情景。
“有这么严重吗?”萧婉植问。
“有。可能有更严重的情况出现也未可料。”
这句话其实于彤是随口答的,说了出来才发觉可能有玄机在。
她又呆住了。脑海里别的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当她刚才在强逼自己不要醒过来时已经有的,并不清晰的念头。
她赶紧捕捉着它,把它变成语言,以便牢记。
于是她问萧婉植:
“萧医生,月事要过了多久,才能验孕?”
萧婉植这才放下手中的牛油和面包,凝视着她的老同学。
当于彤在周一下午提早下班,往萧婉值的诊所去时,她听到萧婉植嘱咐她的护士说:
“我跟于小姐到置地广场喝茶去,医院有要事请传呼我。”
说罢,挽起了于彤的手就走。
中环在白天永远是车水马龙,衣履风流,活泼生动得叫人不自觉地兴奋起来。
走在这儿五分钟之内碰不上一个半个熟人,就会教人顿生自卑,承社会地位还远在一个标准水平之下。
萧婉植一直下意识地轻轻撬扶着于彤的臂膀,从她的德成大厦的医务所走向置地广场。
只不过是三五分钟的路程,包括等候交通灯号过马路的时间在内,竟也起码有四个人跟于彤打招呼。坐到眺望广场大重的二楼咖啡厅之后,萧婉植叮了长长的一口气,道:
“跟你出来喝一杯咖啡,似打了一场饼五关斩六将的仗。真失礼,我竟没有遇上相热的朋友或客户,跟我热情地握手甚或拥抱。”
于彤笑:
“别难过,这只证明本城买卖股票外汇的人比做试管婴儿手术的人多罢了。”
萧婉植哈哈大笑,直惹旁边一桌的人瞪她一眼,害于彤慌忙向人家赔笑。
萧婉植压低声音问:
“又是你认识的人?”
于彤稍稍俯身向前,以更低的声线答:
“只是面视邙已,并不记起他们的名字来,这种情况是常有的现象,很尴尬。”
萧婉植吃了一大口雪糕:
“如果有一天我有你这等遭遇,城内的人口怕要激增过一千万了。”
“体外受孕的病人真正不多吧?”
“基本上做一次这样手术的费用可能高达十万元港币,你认为多少人会有资格光顾。”
“担保成功吗?”
“嘿!成功率由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不等。”
“比进澳门赌场和拉斯维加斯还要恐怖。”
“你不会有这么一天,放心。”萧婉植说这话时,直望着于彤。
那眼神带着无奈与彷徨,也有一点神秘。
于彤是冰雪聪明的,很快就接收了对方传递的讯息。况且,她早已料到几分事情的真相。
于是于彤问:
“报告出来了?”
萧婉植点头。
“不会错?”于彤问。
“百分之一百准确。我给你做的试验不是验尿,而是验血,是丝毫不会有差错的。”
于彤没有做声,良久,才嫣然一笑,道:
“我们太习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还一直谈笑风生。”
“哭丧着脸有用吗?”
“就是这话了。”
“你打算怎样?”
于彤扬一扬眉,对讲婉植说:
“萧医生,你只不过在三分撞之前告诉我有关我怀孕的消息,你要我立即知道怎么办吗?我不是神仙。”
“我的病人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下一秒钟就知道如何处理了。”萧婉植回答这两句话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她说出口来,方知失言。
可是,已经迟了,于彤立即答说:
“你的病人必然是一跃而起,火速摇电话给丈夫,报告这个喜讯。”
萧婉植慌忙道:
“于彤,对不起,言者无心。”
“别介意,是我敏感,弄成听者有意。”于彤摇摇头,继续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婉植,突然而至的噩耗令我惊得有点不知所措,我是有点承担不了这个刺激。”
“他应该负责。”
“不是责任问题。”于彤说。
“怎么可以?”
于彤扬扬头,辛苦却有效地控制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才能好好地回答萧婉值的问题:
“这不在我们预算的计划之内,正如你说,事先没有协议,就不受到保障。况且,这年头,医学昌明,既有体外受孕手术,也有避孕方法这回事。是吧?叫我如何去追讨责任,索取赔偿?”
“究竟怎么会发生的?”萧婉植明知是极私人的事,但到了这番田地,也禁不住发问。
“意外。”于彤答:“意外之所以发生,又是因为我重重的发错了脾气。”
那一定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陶逸初摇电话到于彤的办公室来,说:
“今儿个晚上,我上跑马地吃晚饭。”
拋下了这句话,就挂断了线。
于彤正要赶着主持一个业务会议才能下班。与会中人一直都不离场,就是等待着大圣银行正式宣布控制房屋按揭比例,再行讨论地产前景以至对地产股的看法。
“消息已经发放给新闻界了。”行政助理跑进会议室来报告。
于是大家都把个人的看法说出来,个人客户部主管仇守成说:
“我主张减少客户的地产股持股量,我看市场一定受到这个消息影嫌邙作负面反应。”
机构部主管刘业桐就有点顾虑,道:
“立即减少持股数目对大市会造成挫折,而我们手上的其它投资也会被牵累。中期业绩宣布得不好,怕会影响客户信心。”
这就是说,出现了两派意见争持而成对峙的局面,要裁决就得看主持会议的头头意见了。
于彤想了一想,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本城的地产为什么跌不下来,关键只有一个。”
她稍停,环视各人一眼,才继续说:
“政府要厉行高地价政策,她不肯减少拍卖地皮的利润,要不断提升库房收入,房地产的成本就自然是节节上升,转卖到用家手上,当然不可能是价廉物美。我们从这个基础上出发推算,港英政府在九七之前的这两年半会不会愿意少赚土地拍卖的钱?”
镑人没有答话,太心照不宣了。
“这就是说,港英政府不会放弃高地价政策,但英国人最擅长的政冶手腕就是在群众面前放烟幕,声东击西。在目前一般平民百姓置业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作为政府,要维持一个爱民如子的形象,总要做一点功夫,于是高息与收紧按揭双管齐下,表示已尽全力压抑地产价格罢了,这可绝对不是釜底抽薪的令居者有其屋的德政。”
仇守成说:
“利息越高,按揭比例越大,一般市民更会望楼兴叹,地产价格自然会滑落,所以地产股也有危机。”
“我不同意。”于彤说:“就算稍回价格也决不是极短期内的事。第一,城内大地产商实力雄厚,他们必定联手维持局面。第二,别看轻香港人,有很多人没有能力置业是事实,但相当多人是业主身分,他们整副身家押在房产上,根本不容价钱滑落。楼格再软,没有卖家出货,自然停在某个价位不动,没有狂泻之险。第三,外来资金,包括中国,环视全球,别无太多更好选择。第四,香港的繁荣依赖中国开放,近期商业楼宇价格坚挺,证明商业楼宇大有可为,有外资外源,就是更大保障。”
仇守成说:
“总会有人乘机造市,消息是可供利用的。”
于彤拍桌叫好道:
“就是这话了,造市是不能否定的因素,问题在于如何造,是升还是降,是买还是卖,我们必须作出选择,然后押在上头。”
于彤这么一说,室内立即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胡乱表态,正如走到赌场之内买大小,谁愿意在没有直接而明确的利益之下提出意见。
于彤身为副总裁,总管个人客户部与机构投资策略,就不能推卸责任,于是她说: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认为偏是在银行宣布了这项按揭比例加重的消息之后,人人虽看淡,地产股依然会坚挺,且起码会微升。”
这就是说,于彤并不赞成减少客户持地产股的股量。
既是主持首脑作了总结,在座中人也就不好再持什么异议了。
于彤礼貌地环视了会议室一周,说:
“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看看各人无话,她就站起来表示散会。
于彤看看手表,已经五时四十五分了,回家去还要预备晚餐。一念至陶逸初到访,心里未免有点着急。
她快步走出会议室,不料仇守成竟跟在她背后说:
“于总,我有一事请教。”
“你说。”
“你那么肯定英国人在本城拿下自己的米字旗和英皇徽章之前,会尽量找机会赚钱,那么,中国呢?他们不是得益人吗?他们会不会也跟你心目中的英国人一样占尽便宜?”
于彤听了这番话,心上有气。
城内总有这些受尽了奴化教育,到今天还在感情上对港英政府偏袒,以致漠视一些愚民政策,甚而事必要找自己国家的错处弱点来衬托而感心凉的人。
于彤答:
“没有人把你这个疑虑向港澳办公室提出过,是不是?最低限度,没有作出公开讨论,故而不适宜胡乱入罪。你怎么知道中国的态度不是宁可少赚一点,也要长远维护本城的稳定经济?”
“你是亲中派,有你的政冶取向。”仇守成轻松地笑着说。
“我是中国人,不懂政冶,只懂经济,只懂民生,只关注香港利益。”于彤很认真地答:“中国真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抓利益,是地久天长的一回事。这有别于快要骊歌高唱的人吧!”
说罢了,掉头就走。
这段后过渡期的日子就是这么难过,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以的,任何事情都要扯到中英关系上头,逼你表态,真是的。
于彤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去,抓起皮包就下班去。
在走廊上还看到脸色相当难看的仇守成。
幸亏自己是他的上司而非他的下属,否则够受的了。
所以说,要不受气,首先就得先争气。
于彤在中环差不多站断了双腿,才等到有辆出租车刚好停在自己跟前,让自己从容地钻进去。
想起了有本小说内为一个外遇的故事,那做母亲的痛斥女儿,问她为什么甘于做富豪的情妇,她咆哮着问:
“你拿了人家什么好处,要如此委屈?”
做女儿的答说:
“他向我提供了全职司机服务。”
当日阅文至此,于彤哈哈大笑得在床上不住宾动,自此成了那作家的忠实读者。
夸大其词?
不,全是实情。
只要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之后,开始在中环熬十五年咸苦。就会疲累得热切渴望一个司机。
正如时代女性不肯拿家中的抽水马桶换一个丈夫似。
是悲哀,是沦落,是不长进,是无奈。
可是,是事实。
于彤也最怕穿一身由血汗钱换回来的佐治阿曼尼套装,却要在街头耍出降龙十八掌似的跟那些浑身臭汗的男人抢街车,那感觉难受得半死。
自古以来,娇贵的女人出门,用轿抬。
现今,就该用汽车接。
就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可是呢,于彤想,自己比小说中的外室还要凄凉,陶逸初并没有雇个司机,供她上班下班使用。
到头来,还是要继续竭心尽力的在本位工作上拼搏,升职为机构的行政总裁,那就能不是办公时间,都有全职司机侍奉了。
这个机会比依赖陶逸初还要高。
心情是益发不好了。
偏又遇上交通阻塞,车子停在夏悫道足足十五分钟,一动都不动。
于彤急坏了,不自觉地埋怨说:
“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堵得水泄不通。”
才一说了这句话,就闯祸了。
那出租车司机忽尔放大喉咙,厉声喝骂道:
“不走这条路走哪条路呀,你来教教我好了!别以为有两个钱坐街车,就是权威。
“我们这等穷苦劳动人民,跟你们这些中环上班的小姐都不过是人呀!
“不错,你们是这条路走不通就不妨走别的一条。我们呢,处处都是死路一条,别无选择。
“我有说错吗?九七来了,有钱人拍拍屁股不是移民加拿大便是移民澳洲,拿了护照之后不理香港,回来大说风凉话。我们这些穷措大,连移民广州都成问题,不是吗?广州房产都千多二千元一呎了。最拥护香港,最恨不得香港好的就是我们。
“还要无端端的受这种窝袋气,算哪门子的一回事了?要不喜欢,就推开车门下车走路,别对我这等粗人噜苏;要不就别堵那么几分钟车就怨天尤人!”
于彤几乎吓傻了。
城内原来有这么多龌龊气,藏在各个阶层人的肚子里,一触即发,一泻千里。
谁没有自己的樽颈地带,谁不会往一生之中误闯进死胡同内,前无去路,徒然嗟叹。
于彤如今卡在那个当初与陶逸初共织的心结上,不也是千般难过,万种无奈吗?
倒是粗下人活得痛快,心上有什么不舒服,借个一言不合的机会,就把脏话都说出来,甚而可以动武,来一场包大的发泄。
但叫于彤如何把心上的一块郁闷迸发出来?
别说是这些日子来的不畅顺,就只说今儿个下午发生的种种情事,就已令她满肚子委屈,不知如何发泄掉。
唯一的期望是及早回到家去,把饭菜烧好,赶及与陶逸初共进烛光晚餐。好舒缓一下紧张心情。
车子终于如蚂蚁爬行似,才到达跑马地。
司机依然凶巴巴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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