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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平猝然抬头,魏征见她锐利目光扫来立即垂首躲避视线,不敢与她的目光对碰。

    升平静静望了魏征许久,才不动声色道:“看来,本宫真该将你视为知己。”

    魏征立即躬身下跪回答:“谢,元妃娘娘。”

    双凰临朝竟绸缪

    大唐建国以来,首次由皇后代圣职批阅朝堂奏章,怎能不惊动所有朝臣?

    空旷金碧朝堂上遮挡一道纱幔珠帘,长孙无垢身处帘后手持蘸满的圆润朱笔落在纸绢上,台下文武朝臣面面相觑不由得屏住呼吸。

    前列四位辅国朝臣心怀揣测却又佯装气定神闲,唯独魏征抿了抿下颌的胡须,面露淡定笑容,将耳边私语一一蔽去。

    一旦长孙无垢从此开始批阅奏章,意味着日后五大辅臣再有争议皆需经她审读。终于等到妹子握权的长孙无忌不由面露窃喜神色,轻蔑瞥了眼一旁的尉迟公。

    脸色铁青的尉迟公则回头睇了一眼魏征,魏征见他正心含怒气额角青筋绽露,只是沉默,尉迟公见魏征也不上前表明态度,只得重重叹口气,气息凝重带动下颌乌黑的胡须也露出几根黄白来。

    新皇后宫伶仃,更无子嗣。皇后长孙无垢在朝堂上有兄长长孙无忌辅助,另一个颇受宠爱的元妃不曾有外戚干预朝政。若果真需有人定夺国事,尉迟公倒宁愿那人是元妃,至少由元妃定夺国事无需惧畏外戚之祸。

    从前长孙无忌凭借妹子在皇宫里母仪天下,连同九司人马尽握在手,此番长孙无垢一旦再掌朝堂政事,他们兄妹二人怕是如虎添翼,使得一干朝臣不得不提防大权旁落。

    或许,利用元妃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对策颇为可行。至少缺少宠幸皇后必然难育,来日迟早会被皇上废入冷宫,而元妃出头之日则指日可待。只是,如此一般他又担心拥戴杨氏的旧臣贼心不死,欲借元妃光耀萌生复发,甚至重新复辟旧日王朝。

    两权相较,果然难择良策。

    尉迟公这厢摇摆不定,房玄龄为人正直不耐猜疑,魏征明知最终结果坦然面对,长孙无忌对大权尽握欣喜雀跃,褚遂良则地位低微另怀心事,五人伫立在朝堂上皆沉默不语。

    长孙无垢抬起朱砂笔,先与台下文武百官谦语:“本宫虽然身代圣职,却仍知自身浅思少虑,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各位臣公谏言递策才是。”

    长孙无忌不等下方有反驳声气,向前疾行一步,拱手擎住由宫人转交的批阅纸绢,展开后扫了扫上书披奏,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笑容,他随手转手交给魏征:“魏公,请读吧。”

    魏公手握旨绢颌首,缓缓展开,见疏议后长孙无垢批阅的几行清秀小篆正如升平所说那般记录。他无声笑笑,随即高声诵读。

    大殿上众臣停止窃窃私语,全部倾耳聆听,长孙无垢则缓缓坐在凤藻案后挺直了脊背。

    盛装美服,紫绶双佩的她平静的俯视台下每个人的容貌表情,再没有前一日的怯懦难安。如今尽握朝堂的她已经不再对此处惊心胆颤,没有人察觉她正在逐渐适应这种被万种瞩目的感受。

    圣旨宣读完毕,尉迟公紧皱双眉,魏征则欣然不语,房玄龄有些惊愕,褚遂良神态颇为复杂,唯有长孙无忌心中愉悦立即跪倒在地,向上方的长孙皇后三叩九拜,口诵万岁圣明。

    群臣见辅国大臣仍有四人未有表态,倒是不敢轻举妄动怔怔的立满大殿。魏征望了望皇后凤座前的垂幔珠帘,似若有所思在等候某人。

    须臾台上台下僵峙片刻,垂幔被纤纤素手掀起,珠帘后的升平越过众人视线行至凤藻案旁。她一身艳紫宫装,玉带长佩,白色披麾下缘拖曳华贵的坠珠紫色敝屣长裙,凤钗钿额遮住犀利美目,俯身与长孙无垢施礼时,也同时侧目观察阶下朝臣神色。

    升平与魏征视线隔帘相对,他捋胡须坦然向她微笑,似知升平必会定出现般从容不迫。

    升平回首,在心中重重叹息,魏征昨日所说的话句句在理。宫阙之中哪容得置身世外,即便现在不与长孙无垢争抢皇后荣耀,长孙无忌也不会容忍杨侑留在京城存活终身。若是跟他们兄妹争了些许锋芒,或许侑儿还能有逃避圈禁的机会。

    升平知道李世民对自己宠爱有嘉,她也知道如今只需一步便可踏上凤榻宝座,但中间需历经多少风雨根本无人知晓,成功,她便拥有权力与亲人的生命,失败,恐怕连寻常百姓的生活也难妄想。

    升平只能默默安抚自己,此刻迈入朝堂,为的是日后的挣扎,既然不想束手就擒,就必须先行一步险棋将住对方。

    见到升平来朝堂议政长孙无垢的态度非常微妙。昨夜她尚且觉得若能有升平相互扶持也好过独自一人挣扎,可今日得到朝臣赞许后她又觉得升平一旦展露才能必然引得朝臣倒戈。

    长孙无垢一边盛情搀扶升平与自己同坐,一边定定望着台下已经匍匐在地的兄长。似在示好,又似在求助。

    朝臣见元妃也来一同临政更是不敢擅动,尉迟公和魏征倒觉得此举甚妙,不仅可以牵制长孙氏兄妹,更能排除外戚隐患。

    因此两人破例与长孙无忌一同下跪奉迎元妃。房玄龄虽然并不赞同后宫干涉朝堂,但此时朝臣派系纷杂,必须倚仗皇权来定夺安稳,如此看来,两后妃同坐朝堂共同议事也未尝不可。他隔着纱幔端量过去,一素一艳两人裙摆也算相间适宜,他随后亦掀起长袍跪倒在地。

    褚遂良为臣,官阶略低于前四位辅政大臣,见其他几人已甘愿赞同一后一妃临朝听证也再不能多说其他,跪在长孙无忌身旁沉色不语。

    见辅国五臣已经悉数下拜,其他朝臣才能定下主意,纷纷叩首跪倒在丹陛下三呼万岁。

    垂幔珠帘后,升平与长孙无垢互视一眼虚以笑意,却又各自别首沉色。她们因同一位男子并肩而坐,她们因各有心事异心分视,身份注定她们心中无法抹去的隔阂,即使被迫一日平静相处也不能做到全无芥蒂的融洽。

    只怕下方匍匐的朝臣以为此乃艳羡天下的福气,皇上能拥有藏隐宫阙最睿智美艳的双凰,该是何等曼妙滋味......

    冬日寂寥,雪起雪融,不知何时漫漫冬日才能过去。

    升平与长孙无垢自那日一同升殿起,同处两仪殿审读奏章。按朝规五位辅国大臣原不用事事请奏,偏自从那日后妃两人临朝后,五人一反常态开始习惯推诿权责,事无巨细皆送达后妃手中审阅。

    升平倚在床榻边,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绣绷,拈金丝成缕,一针一线认真穿在玄黑纱上。长孙无垢则端坐在龙案前,手持朱笔,,蘸满朱砂,对着洋洋洒洒奏章咬唇思索。

    同欢见长孙无垢认真模样,心中抑不住的蔑视,守谨则以升平慵懒不端的行径为耻不屑相顾,大殿上熏香暖炉各自伫立一顶,仿若两人此时的行径,怎样也合不在一起。

    “黄河凌汛已至,需加再拨国库万两白银雇能工追赶工期。”长孙无垢轻声喃喃,她拧眉停顿,而后抬笔批复:“准。”

    升平手持绣绷停在面前,思索后轻声道:“若能在损毁大堤周围雇佣当地灾民,灾民因修堤返家心切,即便不许银两仍会为家园轻易被毁忧心重重,不必再添银两,只需将定额散予他们,定会加力而行度过汛期。”

    长孙无垢双唇开合似想反驳升平臆断,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沉吟半晌才默默垂首以朱笔将准字勾画掉,又在旁写下一行小字:以原薪予灾民,必然事半功倍。倍字最后一笔,她神思恍惚,笔尖拖曳未抬流下大滴朱砂,似心间鲜血蕴在其上。

    长孙无垢转身对升平露出笑容:“倒是多亏有元妃帮扶,否则,本宫断不能支撑这些日子。”

    升平敛回视线,又重新在绣绷上走针,为龙形绣纹细细添加鳞片,对长孙无垢的夸赞语气平淡:“所有奏章皆是皇后娘娘批阅,与臣妾无关。”

    长孙无垢望住升平手上动作,有些不悦。

    按说得到皇后夸赞,妃嫔应跪身谢恩。升平回禀如此轻率,又连个谢赞的动作也不做,算得蔑视皇后的重罪了。在一旁耐不住性子的守谨咬牙,几乎想冲上前就此教训升平,同欢察觉守谨的意图,更是将自家娘娘掩护在身后,怒目对视守谨。两人僵持在大殿上,火气急升。

    升平至始至终不曾抬头,似对旁边一触即发的争执并不知晓。

    长孙无垢深深看了升平几眼,半晌才扯了笑容:“守谨,去端茶酪给本宫和元妃,本宫有些饿了。”

    守谨狠狠瞪了一眼同欢悻悻走开,同欢则扬扬得意重新走回升平身后。

    升平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绣品上,没有停歇针线,连个谢字也无。

    升平近来精神又有些恹恹的,每每清晨总是觉得困倦不起,需要一番挣扎才能披上雪麾乘凤辇赶至两仪殿,同欢知道升平身体不舒服少不得多随侍的物品,命身后宫人内侍抱个满怀紧紧跟随。

    一堆人下凤辇上台阶,迈步进入大殿,升平鬓发间夹杂的雪丝不曾拂去,裙摆蕾珠犹在颤动,人已瞥见一抹娇红倩影正婷婷立在端庄的长孙皇后面前。

    背后瞧去,大红羽尼的风麾被风带动略略卷扬,修长的身量挑起衣衫飘逸,一袭长发规规矩矩以金绾带束在身后垂在腰间,此人无需回头,单由背影已能猜出容貌该是如何娇媚艳丽了。

    听得殿门外响起脚步声音,长孙无垢由中间凤座坦然起身,笑拉着眼前女子的手带至升平面前“来,见过元妃娘娘。”

    此女子忐忑抬头,看清她的容貌后升平脸色立即如笼罩上一层,面前的红衣女子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怯生生给升平请安施礼:“元妃娘娘,拓跋丽容觐见。”

    事隔五年,时光已经磨砺去她往昔的棱角,再不见当年的锐利锋芒,如今瞧上去,拓拔丽容除剩空壳美貌已全无灵性,一双俏媚双眼也变得死气沉沉起来,嘴角更是有些垂下,仿佛历经多少人间愁苦般。

    不过即便此人美貌不再无力威胁什么,升平也不愿与她多说半句,昂首从长孙无垢和拓跋丽容中间沉默走过,径直坐在床榻,将昨日留下的炫黑纱绷拿起继续完成。

    长孙无垢对升平的孤傲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她拉着拓拔丽容道:“其实,本宫一直嫌深宫冷清烦闷,希望后宫能多些人才算热闹,只是”她扫了一眼始终不语的升平“只是你的心愿在此处必定是落空的。”

    拓拔丽容此时已近二十四岁,虚长长孙无垢一年,见皇后吞吐说话已经知道症结是在升平身上。她犹豫了一下,迟缓着步子挪到升平榻面,不等同欢上前搀扶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丽蓉当年确实对元妃娘娘做过很多荒唐事,也不敢乞求元妃娘娘能原谅丽容,只是如今拓跋家已经走投无路,需得元妃娘娘帮扶才能安稳度过,如果元妃娘娘觉得仍是不解气,打骂随元妃娘娘的意思,哪怕就此要了丽容的命也是可以的,但求元妃娘娘能将丽蓉尸身留在宫里不用出去。”拓跋丽容原本娇俏的脸颊微微抽动,升平抬头由手中纱绷缝隙望过去,不再细腻的肌肤上似有晶莹泪滴在大颗滚落。

    长孙无垢在一旁也是为拓跋丽容轻轻长叹:“听得拓跋氏因隐太子建成一事一蹶不振,连带着将丽容的儿女亲事也被耽误了。皇上临行前,曾有塞北边将奏请拓跋氏赐女为妻,奏章皇上未来得及批阅便先行远征了,如今丽容寻到本宫这里,本宫也觉得有些棘手,不知元妃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太子李建成四年前被废,身边三位拓跋良娣从此幽闭北宫,再不许见天日。拓跋氏全族更因参与太子起兵获得满门流放的罪行,拓跋氏男子在漠北修筑边疆攻防,拓跋氏女子则进入奴房整日浣洗劳作。那场宫杀,的不止是太子建成和拓跋氏的颜面,甚至连已故的前太子良娣拓跋丽华的灵位也被命令从宗庙清除,尸骨更是遣人挖出葬入庶人坑。

    拓拔丽容能在此刻艰难间隙里保留性命,想必背后必有有人庇佑。

    此人未必是长孙氏,她怎会有如此远见。最有可能的人是想借长孙氏的手除掉升平的幕后隐藏者。

    升平停住手上动作,昂首对长孙皇后淡淡的诘问:“皇上充盈后宫需研家世辨品行再端详相貌,如今拓跋氏已经落魄如此,皇后怎与皇上交代拓跋丽容的身世品行?”

    长孙无垢听得升平纠结这些不禁含笑:“这倒是无妨。本宫也未必出自望门氏族,元妃更是身为前朝的公主。丽容本就是高祖许给皇上的,两人当初又有婚约为证,论起资格,她远胜于我们俩”

    “皇后娘娘此番夸赞实在愧煞丽容了,丽容眼下只想求个庇佑之所,哪怕入宫为宫人常侍也不想再去塞北苦寒之地煎熬,更何况丽容听闻那为嘉陵关守将为人甚是粗鄙,夜夜饮血生养,妻妾更是无一人能够长命”拓跋丽蓉说到此处,几乎满面涕流,她跪爬几步抱住升平长裙下双腿,哀哀哭诉“元妃娘娘,丽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求元妃娘娘宽容些丽容过去的过错,许给丽容一条活路吧。”

    “宽容?”升平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冷冷一笑:“拓跋丽容你记住,本宫没有什么不可宽容的,只是此事需经得皇上同意,皇后娘娘不奏擅动可是大罪皇后娘娘最好妥善行事。”

    被升平如此一说,长孙无垢也有些犹豫了,她回头看看拓跋丽容梨花带露的神情,只能长叹:“元妃说的也有道理。那本宫先做主将她留下做个陪侍的女官,待皇上回来再定夺是否纳入后宫吧。即便来日真是不能留在宫里,也好由皇上给丽蓉再另寻一位良婿就是。”长孙无垢说道此处愧疚笑笑:“其实,本宫也不该多管闲事,只是至今皇上膝下空虚没有皇嗣,你我也有责任分担”

    升平闻言不觉皱眉,脸色顿时阴沉难看。

    “咱们姐妹二人知晓皇上没有子嗣的内里缘由,但怕天下百姓不知。因皇上子嗣稀少肯定会胡诌些鬼神罪状推给皇上。”长孙皇后含笑望着拓跋丽容,抿了抿她的鬓发:“若能真的留下丽容,倒也能让天下臣民知晓咱们后妃二人不曾真的专宠。”

    玄色纱上的金色龙鳞模糊,清晰,清晰又再模糊,升平手持针尖半晌没有落下。

    同欢察觉升平脸色异样难看,便上前轻声劝慰道:“元妃娘娘早起就说恹恹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不如今日元妃娘娘先回宫休憩吧,皇后娘娘为人慈善一定是准的。”

    长孙皇后听说是横屏身子不舒服立即起身走至升平面前,关切询问:“元妃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提及此事同欢掩不住脸上的欣喜神情,雀跃道:“回皇后娘娘,昨日彤官和太医院送来了元妃娘娘的彤史,说元妃娘娘桃花已迟月余了。”

    长孙无垢神色顿时一僵,怔住脚步。原本关切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升平觉得长孙无垢正在刻意隐藏自己心底的惊慌,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对此并不知情,甚至连心底起伏的酸意嫉妒也不能轻易展现。

    “休要胡说惹得皇后娘娘担忧。”升平淡淡呵斥同欢。“不过是迟到几日有什么大惊小怪?”

    “别是有了身孕,元妃自己还不知晓吧?”长孙无垢俯身对升平小心翼翼的试探,升平见状更是嬉笑回手拍落同欢的手背:“看,果真被皇后娘娘当真了。此事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你跟了本宫四年,本宫有哪一月的桃花是准的?”

    同欢被自家娘娘责问的有些委屈,有些迟钝的喃喃:“可元妃娘娘经过穆左判调养后,桃花已经准了。”

    升平若无其事的对委屈万分的同欢笑笑“说到那个穆左判,本宫还真要质问他一些事情,上个月送来的调养药剂本宫喝了,为何胃疼难忍,是不是他医术不精,学无所长?”

    长孙无垢冷眼静观升平主仆神色,似乎在打哑谜。越是这般她的心中越发不安,但嘴上却依旧安抚升平道:“不管元妃的桃花是否准确,好歹也需请太医院过来诊断探望,不如本宫请御医来两仪殿就地诊脉,查查实情?”

    升平笑容坦荡,目光直视长孙无垢,逼走长孙无垢眼底的猜疑后嘴角才露出浅浅笑容:“皇后娘娘,宫人还能比臣妾更清楚自身是否有恙吗?”

    “元妃所说也有些道理,只是你如今需要多加注意自己身体,否则本宫一人无力支撑朝事。”长孙无垢见升平仍是不予承认,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强抑制住心底好奇,轻松说道:“那元妃今日回去休憩吧,本宫如有什么疑问会去栖凤宫请教就是。”

    升平摇头:“皇后娘娘客套了,臣妾愧不敢当。”说罢,升平从榻上站起向长孙无垢告辞“皇后娘娘先行处理政事,臣妾回宫休息了。”

    长孙无垢沉色颌首,升平转身离去,同欢则手持披麾疾步跟随在升平后,为她利落披好。

    长孙无垢怔望着两人匆匆离去身影若有所思,拓拔丽容在一旁低声劝慰她:“丽容觉得元妃娘娘倒也未必是真的怀有身孕,此事需得听太医院通告才可相信,皇后娘娘且先安心。“

    沉思的长孙无垢与拓跋丽容对坐露出雍容笑容:“元妃得嗣,本宫会为皇上开心,怎会觉得不安?”

    拓拔丽容见皇后如此宽容大度的作答反衬得得自己行径略微尴尬,她忙笑着回答:“皇后娘娘待妃嫔自然是非常宽厚仁善的,丽容方才失言了。”

    “只是,皇上出征才两个月两个月前,元妃刚刚小产不久时日”长孙无垢说到此处不禁沉吟,思及夫妻房事脸色更是绯红一片,拓拔丽容揣摩皇后话里意思有些不甚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长孙无垢对拓跋丽容的问题没有加以回答,只是思及李世民和元妃的恩爱,心头百般滋味一起涌上,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她将升平遗落下的玄色纱绷轻轻拾起,发现上面金丝绣就一条盘龙,龙首傲然昂起,龙鳞细密精美,龙爪更是苍力刚劲。若非有心,怎会将随手一件绣品绣得细致如此。

    长孙无垢不由得长长叹息,将绣绷放在床榻上,神色变得无法琢磨起来。

    拓跋丽容知道此时并非多言之际,只是静静等待长孙无垢回神。

    良久后,长孙无垢才宛然一笑,落寞转身离去。

    了却天下心头事

    在栖凤宫内升平辗转思想了一夜,直耗到天光绽亮,月落西沉依旧没有丝毫睡意。

    事到如今她反不能召御医诊断自己是否已经怀有身孕了。

    眼下长孙无忌坐拥京城九司禁军,随时可以调配十万人马,长孙无垢掌握六宫决伐,毒杀有嗣妃嫔更是易如反掌。果真让他们察觉她已怀有皇嗣,怕是连李世民的面也再难见到了。

    升平按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几度皱眉,掐指一算那次小产完毕至今不过才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期间李世民与她只在出征前亲昵过一次。按说她的体质不易受孕,本不可能怀有皇嗣,但身处九重宫阙万事必须谨慎,即便届时真的只是桃花迟来,也不能以自身性命冒万一之险。

    升平和长孙无垢一样对这个子嗣的降临怀有太多复杂滋味。普天之下怕是再没有听闻自身有喜讯而惊愕恐惧的母亲了,更没有听闻妾室喜讯开怀雀跃的正妻。她们两人相伴居住在受万众瞩目的皇宫,不得不牺牲人性最寻常的情绪,各自为自身开始寻找安全退路。

    “同欢,明日你随本宫照常去两仪殿听政。”并非升平此时此刻仍有心关切政事,只是唯有这般若无其事才能得到机会澄清自身怀孕的消息,然后再寻个办法落实真相给李世民送信,才能保全自身性命。

    “可是,如果皇后娘娘一早便派御医来栖凤宫为元妃娘娘诊病怎么办?”同欢心中揣揣的问。

    升平阴沉了面色,低声冷笑:“难道,本宫在自己的宫中还装不得无孕吗?”

    果不出同欢所料,翌日寅时一刻,未等升平起身去两仪殿听政,太医院左判穆迢扬已跪伏在殿门外,等候聆旨传诊。

    同欢推开殿门时发现门外跪倒之人,不觉心中紧张几乎惊叫出声,随即察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正中了皇后意图观察的圈套,连忙以掌掩住嘴唇,回头兢兢望着升平。

    全身盛装的升平对门外所跪之人似不以为然,垂首看看因忙于赶路气喘吁吁的穆迢扬:“穆左判,今日,怎么这么早来请脉?”

    穆迢扬颤抖下颌花白的胡须俯身叩首:“启禀元妃娘娘,昨日臣在昭阳宫为皇后娘娘请脉,皇后娘娘偶然间提及元妃娘娘身体也有不适。臣前日送来彤史又不见元妃娘娘回执容臣进宫诊断,所以臣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诊元妃娘娘脉象的。”

    升平闻听穆迢扬所说,顿时屏住呼吸,旋即又露出微微笑容:“既然如此,臣妾也不能驳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不过,先请穆左判在前殿稍事休息,本宫去换身衣裳再做诊断。”

    穆迢扬见状连忙阻拦升平动作,他向前一步叩首回答:“元妃娘娘两仪殿听政事物繁忙,也不必为召见臣再更衣少裳,不如臣就在栖凤宫外殿与元妃娘娘诊断吧,也省得元妃娘娘耽误时间,来不及上朝听政。”

    见自己的行动被阻,升平不再说话,一双凌厉双眼直直逼视穆迢扬,穆迢扬见升平眼底怒气涌动畏缩的垂下头,却仍坚持己见不肯退让。两人良久静默以后,升平忽而笑道:“好,即是如此,本宫也不必麻烦更衣了,请穆左判为本宫前殿请脉吧!”说罢抖披麾转身入内。

    栖凤宫十数名宫人围绕紫檀金缕镶嵌的木榻一列排开,升平人依在暄软团锦的垫子上将手臂伸出,穆迢扬依旧跪倒在地垂首不敢旁视,同欢送来诊脉用的小几垫以杏黄龙枕,升平将手腕置于其上,舒展手指,丹蔻纤纤衬得掌心一片青白湿腻。

    殿内死水一般沉静,明明是寒冬,穆迢扬的额头却不知不觉已有涔涔汗水流下,升平微眯双眼紧盯住他躲避的视线,穆迢扬接连咳嗽几声才敢颤抖着伸出手指搭在眼前柔嫩的手腕。

    殿内熏香此刻忽然异常浓烈起来,加之暖炉熏烤使得人有些头晕眼花。穆迢扬觉得自己神智恍惚,双眼也被蜿蜒而下的咸涩汗水蛰住,他惶惶蹭了蹭眼角汗水又再次搭诊,只是此刻未等碰上升平肌肤,忽听头顶的人笑道:“穆左判,本宫觉得你不仅妙手回春,医德更佳。”

    心虚的穆迢扬虚笑几声:“元妃娘娘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他的手指再度靠近,升平又幽幽说道:“只是医德未必在救人时方才能体现,在平日行医诊脉中已经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穆左判需知一念之错,毁他人终生,便是连自身也是难保的。”

    一番冷冰冰话语传入穆迢扬耳中,更惊得他背后冷汗一片。身为太医院左判,对后宫内眷如何尔虞我诈怎能不知,今日堕胎,明日毙命,诸如此类已经太多先例可循。他此时左手皇后,右手元妃,无论偏袒哪个虚瞒哪边都是个死字难逃。一想到这里穆迢扬无奈的又擦擦额角汗珠。

    升平见穆迢扬如此紧张不禁莞尔:“同欢,取条丝帕赐穆左判擦汗,不过是个小小的喜脉诊断,怎能难为成如此模样?”

    同欢应声,迅速取来丝帕,穆迢扬叩首谢恩将升平所赐丝帕握在掌心,暖香扑鼻,更觉得眼前昏花不知该如何诊断了。

    升平将手腕向前再送,笑盈盈吩咐说:“穆左判,请脉吧。”

    穆迢扬被眼前艳红丹蔻迷花了老目,眼看自己已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再度上前搭脉。

    升平紧紧盯住穆迢扬脸上的神色,暗自观察。但见他先是惊异,随即眼睛左右转了几转,而后才是惶惶的低下头。

    升平顿时觉得豁然一亮明白了什么,心中骤然涌进各种复杂滋味。或喜或悲,或惊慌或平静,她强忍住心中激动,逼问穆迢扬:“穆左判,本宫可是有了皇嗣?”

    穆迢扬眨眨眼,又捋了捋下颌花白胡须,清嗓向升平叩首:“臣以为”

    “没关系,但说实话无妨。”升平勉强自己仍然适意笑着:“若是本宫果真有了皇上的皇嗣,立即遣人修书去边疆报喜就是。”

    穆迢扬历经一番沉思后,面色郑重道:“臣以为元妃娘娘并无身孕,桃花未至只是身体失调的缘故。”

    升平刻意稳住自己又慌又急的心神。莫非是她猜错了穆迢扬的表情?还是他临阵投靠在为她脱身?他刚刚的狐疑明明已经证明她已怀有身孕,为何此时又变了话语?

    升平昂首笑笑:“那劳烦穆左判去回禀皇后娘娘本宫并无身孕,也无需劳烦皇后娘娘再惦念劳神了。”

    穆迢扬见升平并不怀疑松了口气,当即匍匐叩首:“是,元妃娘娘,臣先行告退。”

    同欢领路送穆迢扬就此离去,升平眯眼望着步履匆匆的穆左判背影心中不住猜疑。再回想他方才惊恐的复杂神色和前后不一的言语仔细品味,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她腹中确实已有李世民的皇嗣。

    只是,穆迢扬为何会就此帮她。不,升平暂时不能确定穆迢扬此举到底是好心帮助还是有意陷害。

    升平觉得自己此刻再警觉不过,她竭力使自己镇定心神,穿戴好厚重披麾等同欢归来后,主仆二人再一同乘凤辇赶往两仪殿。此时,李世民必定是在疆场浴血奋战,金弓上弦,剑锋出鞘,他定料不得她也开始施展手段为自身谋划,执命求生。

    不同的战场,同样惊险,但求能活至再见时刻了。

    两仪殿外,升平徐步登上台阶,脚步从未如此沉重过。忽然见得内侍正手持金盘跪倒在殿门外等候宣见,升平疾步走过去拿起战报展开,战报上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她颤抖着伸出手细细触摸绢帛上苍劲有力的字迹。

    这是唯一一次由李世民亲手书写的战报,千里外疆场上,他似乎也能感觉到宫中正弥散山雨欲来的气息,他亲手撰写战报为的是拖延风云席卷宫阙的时间,也为了能让自己多赢取些胜券。

    李世民的的战报简略,只有喜报。卷尾没有虎符加印,只刚劲留了世民两字。

    升平握紧战报紧紧闭上双眼,仿佛能冥想到李世民写此战报时紧抿双唇的模样,甚至能嗅闻到他身上的玄黑盔甲上还嘀嘀嗒嗒残留敌军血污的气息。

    他刚刚取得胜利,仍不忘与她报份平安。所以,署名为世民两字,而非彰显帝王君威的虎符。他知道阅读战报的人是她,更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关切他的归期。

    升平轻轻笑了,面容上带着些许羞涩绯红。不知他知晓自己将成为人父的消息时,会不会千里策马奔回见她?

    也许不能。李世民常年南北征战,知何事才为重大当先,万不会因她一纸召唤便舍弃战局而归。正因知他心意,所以升平只得将喜悦埋藏心底,不去打扰他的扩展疆土。

    他终有归来时,她再与他一同欢喜,也好。

    升平拂袖将战报放回内侍鎏金托盘中笑意叮嘱:“进去吧,送给皇后娘娘。”

    内侍领命,推开殿门直入跪倒,升平与同欢也随之闪身入内。今日的长孙氏想必也是彻夜未眠,她听闻殿门声响立即惊得站起身来,见到升平反而忽视了手中持有战报的内侍,勉强虚笑了一下:“元妃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托皇后娘娘的关切,臣妾身体好些了。穆左判果然医术了得,一番诊断确认臣妾其实并无大碍。”升平坦然笑笑,又行至长榻前将昨日遗留的绣绷拾起,见上有有两针歪歪斜斜不似自己,脸上立即露出不悦,将绣绷递给同欢:“拆了那几针。”

    长孙无垢死死盯着升平,似想要从她脸上查探出什么有关怀孕一事的蛛丝马迹,升平偏若无其事的笑着回视她:“是不是皇后娘娘日夜操劳疲惫,连皇上的战报也不想知道了?”

    长孙无垢此时才恍然想起内侍手中的战报,连忙掩盖自己的失态,命内侍将战报送上,她展开战报:

    朕已达渭水之滨,与东突厥王达成便桥之盟。东突厥王愿偕同子民臣归。

    世民

    长孙无垢面对李世民的辉煌战绩依旧无法绽放笑颜,她知,只需皇上归来,自己的皇后位必将拱手让与元妃。

    这一切的结果早已注定,她根本无法改变。枉自拥有母仪天下的机会,也不过是给天下人徒增笑柄吧了。

    罢罢罢,既然注定无力博得帝王欢心,何不竟个天下拥戴?

    长孙无垢定下心思后,人也从容了一些,敛衣裙重新与升平开始审议朝事。

    此次北疆大捷源于东突厥连年征战大唐,内耗过重,苛捐杂税使得突厥百姓人心散乱。又因内部纷争以至薛延陀回纥纷纷投靠大唐,李世民偕同几部大军,命李靖1策反薛延陀可汗夷男夹攻东突厥王颉利。

    东图绝望颉利携败军退至二十里外阴山以待与大唐军队再战,李靖李绩两人擒拿颉利送往李世民所在大营,失去可汗的东突厥国亡。东突厥臣民悉数归降大唐。

    终于可以缓口气的大唐边境百姓突见到帝王天子亲自临巡出征且取得大捷,无不欢腾振奋,纷纷献出自家最好食钱用以犒军。

    李世民凭此一役冲洗去天下人对他利用残忍手段夺得帝位的非议,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相信,天降大唐皇帝必然有德福耀万代苍生,所有阻挡他道路的那些牵绊不过是帝王夺取霸业所应有的考验,不足为惧。

    又过了月余,南疆冻雨冰害已经解除,各郡县开始放粮搭建粥棚。升平遣魏征拟旨:凡分发灾民的米粥必须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员一律革职查办2,所惠灾民食暖胃腹无不歌颂大唐圣德天恩,为朝堂所坐后妃二人共同祈福祷恩。

    黄河凌汛已至,大堤修缮并未按时竣工,终还是有部分灾民因为凌汛被迫流离失所,数百顷良田就此被淹。但因事先早做安顿,灾民无一人死于水祸,更无一人卖儿卖女来换取口粮。当地有顽童口唱民谣:黄河九曲弯,田米不复还,得以留性命,全赖君王善3。童谣传至京城,将皇上先前玄武门杀兄逼父的谣言覆掩得干干净净。

    烽火战乱的新罗也派人送来捷报,因十万唐军火速赶至战场支援,高丽,百济两国国王粮草频急,军队又无唐军骁勇,实难再维持战局下去,最终只得与新罗王修好盟约。

    三国同时向大唐俯首称臣,甘愿共济朝堂,并拟停战协定永不开战。高丽百济两国与新罗国同样送贡品入京求天朝庇佑,贡品名录上首列其先的便是三国共献各态容佳姿美的女子一十二人。

    升平拿起贡品名录看了几眼,脸色已沉。抬首又望见拓拔丽容正站在长孙无垢身边婷婷研磨朱砂,她与长孙无垢两人亲昵友善。再瞥见两仪殿所伫立的宫人无一不赧色容美身姿轻盈。忽地心头一冷,将手中贡品名录放置案上。

    这里终究是皇宫,杜绝不了天下女子艳羡的目光。今日只是新罗高丽百济的十二名异族女子,他日怎知不会是李世民身边的宫人随意承幸?

    君王恩,君王心,免不了有一日会驰离早去,空留下独求情爱的她面对李世民左拥右抱,强装不在意。升平的嘴角虽然还噙着笑容,心却已经先苦了。

    升平拿起绣绷拈起针线,才发现,如今这块绣品上只剩一双龙目尚未点睛。他的双眼,桀骜威严,他的双眼,夺魄摄心。纵然再不愿承认,她也确确实实发现,那双眼已入心头隐在心底。

    她的偶一回眸,他的惊鸿一瞥,两人对视难以分开,从那刻已注定日后纠缠。

    同欢为升平拈好金线,见她望着绣品出神笑着说:“可算是快绣好了。差不多又是三个月。”

    升平按住小腹微笑:“但愿皇上归来在即,能看得到。”

    同欢欢快的拊掌:“定是能的,只要是元妃娘娘亲手绣的,皇上一定喜欢。”

    主仆两人对话一字不差正落在长孙无垢耳中,她努力的朝拓拔丽容笑笑:“丽容,如果你有空也多与元妃学学,考量一个女子的品性是否淡定从容终究还是以女红为主。”

    拓拔丽容用力的点点头,迟疑的瞥了眼升平,低下头踌躇的挪脚步过去,深吸口气才满面堆笑恭维升平:“果然绣工精美,元妃娘娘真是手巧心善,奴婢需多加学习。”

    “拓跋姑娘你说笑了,若论心善,你还是需与皇后娘娘学习,皇后娘娘才是真真正正的至善之人。”升平昂首,以淡淡言语支开拓拔丽容的刻意围绕。

    拓跋丽容陷入左右为难境地,环顾两人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小心翼翼的向长孙无垢走了几步,又犹疑的回过头看升平脸色。

    长孙无垢对升平的称赞也是不动声色:“元妃总是这般爱开玩笑,丽容不必将此话当真。”

    升平低头以黑曜丝线为龙眼定睛,长孙无垢则垂腕继续继续提笔批阅奏章,拓跋丽容犹疑的在两人中间伫足,双手反复绞弄丝帕咬住下唇。

    大殿上三人各自独立,各怀心事,一时间又恢复先前的平静。

    唯独在千里之外李世民铁蹄铮铮即将迎来最口凯旋,为自己万里江山谋个稳固的根基。

    隆冬雪至,新年即将来临。每年此时此刻理应由皇帝携朝臣祭天祭地,为新的一年祭祀祈福,祈佑国富民安,风雨和顺。

    新年祭祀的大典历来最为重要,为此祭祀所需的礼服,器皿,祭祀牲畜,祭文祷帘常需准备半年之久。今年大唐皇宫因少了帝王李世民的留守显得异常冷清,长孙无垢拟旨通达庙堂后宫今岁节俭渡春,减省些钱粮为北疆征战的儿郎准备冬衣药品及粮草送去。

    贞观四年,除祟,由中宫皇后长孙无垢率领内宫宫人亲行辞岁祭祀。未免靡费,除内宫宫人宫眷外命妇无需入宫随侍。因这次筹备太过俭朴,祭祀典仪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便潦草了事,宫人各自回宫守岁以待新春。

    升平祭罢宗庙,在栖凤宫赐宴代王太傅魏征。

    魏征接到懿旨后,更换一身新衣锦袍从容入内,宫禁夜深,为避嫌所虑,身后有一名妾室匆匆相随。

    栖凤宫守岁之夜华灯长明,八宝琉璃彩灯以铜臂擎起,分列甬路两列,直通内殿。内殿尽头,除夕礼制器皿陈列案上,正中大殿升平在焚香与天地祈告。魏征见状停住匆匆脚步,那名妾室见魏征脚步停住也随之不语不动。

    升平觉察身后有声响,不曾回头,淡淡吩咐道:“同欢,与魏公赐座,让侑儿过来与太傅见礼谢岁。”

    同欢应了一声,取来长榻与魏公坐下,她迟疑的瞥了眼魏征身后的妾室,只见这个女子虽有些年纪,但容貌还算清秀,不知魏征何时讨得这样一名妾室,同欢心底不免有些失落,默默侍奉魏征饮茶完毕,同欢避开脸退至内殿请出代王杨侑。

    今日也是紫冠玉带新岁朝服的杨侑与太傅魏征见礼,只是升平焚香的举动更能引他的注意,他给魏征施礼完毕后,又似模似样的也随升平朝上方祭祀礼器拜了又拜。

    升平将手中福香列于香炉,在净手盆中浣洗一番,侑儿亦跟着将小手伸入水盆漂洗。

    升平回身,笑着与魏征深深施礼。今日新年,她一身红锦绣瞿纹的薄纱内单,外罩云羽长裳,敝屣长裙掩住云状双履,中配绶带双佩,行动间裙裾隐藏暗色珠片,映衬鬓发上泣血彩凤,今日升平的妆扮华美异常,使得魏征近乎不看抬头凝望。

    魏征对升平跪倒施以新岁大礼,身后妾室亦同时跪倒,两人三伏九拜,口诵新岁吉祥。拜罢升平,两人再与杨侑拜福祷岁。

    升平觉得魏征身后的妾室容貌甚为熟稔,偏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魏征察觉升平心中疑惑,轻声命身后人上前“元妃娘娘唤你,你抬起头来。”

    那妾室迟疑片刻,跪行至升平跟前,升平抬眼一看她的眉眼顿时脸色骤变:“你是永好?”

    永好跪在升平裙边,不觉人已泪流满面:“公主殿下,殿下,奴婢是永好。”

    惊喜万分的升平立即蹲下抱紧永好,牢牢不肯放手。不曾想多年未见,岁月竟将她磨砺沧桑若此憔悴。升平拉开永好仔细打量,她犹记得自己及笄那年,永好桃花拂面的笑容,和窈窕身姿,如今永好的双眼眼角已有细纹丛生,嘴角更是向下垂低,似愁苦半生的贫妇。

    “你,不是被舅父杀了吗?”升平还记得母后过世后独孤陀最终的癫狂,她一意认为被独孤陀拉走的永好一定已经不在人世,升平为免自己再度心伤也不曾追查其下落究竟去了哪里。随后宫倾国亡,等到再有心查问时,连隋朝宫人名册都已被人毁掉,更何况是条弱质女流的性命。

    升平不能想象,那场血色漫天的宫倾,永好是怎样逃过的。

    永好此刻满脸是泪,身子不住的颤抖,抱着升平并不开口,只是哀哀的抽泣。

    升平忽地惊醒忙抬头吩咐道:“同欢,立即命栖凤殿所有宫人退出十丈。”永好是旧朝宫人,魏征是废太子谏官,两人同时与旧主暗夜密会,这种行径一旦被人发现,他们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同欢见升平神色如此紧张也有些慌乱,得令后立即出殿门吩咐宫人内侍悉数退离正殿,同欢更是随手将殿门紧锁,以自己娇弱身体挡住殿门,以免被有心人偷窥。

    见得她们如此神情,方才七岁的杨侑紧张得哇哇大哭起来,同欢只好招他到自己身边,用手掌将侑儿的小嘴捂住,两人四目紧张盯着眼前的诡异气氛。

    永好终于平息自己心中悲痛,靠着升平露出欣慰笑容:“公主殿下,永好不曾想此生还能再见公主殿下一面,已再无遗憾,哪怕就此了断残生也是幸事。”

    “永好,你快告诉本宫,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与魏公相识?”升平不停追问,脸色惨白。

    魏征见两人叙旧情切,只能先伸出手“元妃娘娘先起身吧,先保重自身要紧。”

    升平被永好猝然出现击碎周身力气,根本站立不得。她只得将手放入魏征掌心,凭借他的沉稳力道站起身。

    永好也随之踉跄站起,然后再郑重与升平下拜,以额头戗地哭诉:“奴婢时隔七年终能与公主殿下说出心中愧疚,奴婢愿以死来赎罪。”

    1李靖,字药师,唐初著名武将。追随李世民多年,并以生擒颉利可汗为毕生最大功绩。封神榜里,他是哪吒的父亲。风尘三侠里,他与红拂女私奔。真正的李靖实际上是个仪表伟岸,军事才干卓绝的唐初大将军。

    2“凡分发灾民的米粥必须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员一律革职查办”雍正十三年所颁发圣旨,意在惩戒克扣赈灾粮款的官吏。此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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