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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问道于盲

    山愈高愈寒。

    阳光却愈好。

    巨侠的脸色却不太好。

    而且还愈来愈不好。

    他挨着山壁走,好像有点喘,脸色也渐苍白,有时候,遇到陡坡、峭峰,他会在快步中忽而一顿。

    高小上想扶他。

    巨侠马上闪开,并示意不必。

    高小上低低叹了一声,目光忧伤。

    他们这一行人为数不多,但尽是武林高手,速度奇快,凡遇上陡石峭壁,均不稍滞。

    他们一行九人。

    他们是:米苍穹、唐非鱼、高小上、任劳、任怨,当然还有方应看以及他的义父方巨侠,另外有两个提祭品、镪冥的年轻汉子,一个绰号叫“小穿山”一个名叫胜玉强。

    这两个人,现在只手挽铅宝、蜡烛的篮子,还有一笼匣的遗物旧衣,只像是两个仆人——然而,这两名长工、仆人,来头却非同小可:

    胜玉强。能左手打鸳鸯蝴蝶镖,能百发二百中(他一发二镖),右手能同时使鸳鸯鹣鹣梭,杀人不见血(但入骨钉髓),并同时能以鸳鸯戏水步游走闪躲,无从捉摸,以能同时飞蹴鸳鸯玉环步一气呵成,又急又快,人称“小追命”又背里唤他“不要命”:盖因他与人动手,招招要命,而他自己则只拼命,不要命。

    其实,他最自诩的,最洋洋自得的,还不是腿法、杀法、暗器手法,而是他在女人方面的功夫,的确不但不要命,还不要子子孙孙,只要了他身下女人的命。

    凡是性近淫荡的女人遇着了他这么个舍命三郎,都只能丢了魂魄、甘心抵命!

    “这个人,最强的时候,只怕还是在女人的身上。”这是在路上,高小上对胜玉强的品评。他知道就算是巨侠对对方就算早已所知甚详,都会乐意参考他的意见,他也绝对不吝说出他的见解,并当这种事是他的职责,他的荣耀“这大概就是他为何劳苦功高、能拼能杀、敢死敢活、神出鬼没,却依然没挤上‘有桥集团’中的‘三心一意’三大司马一司空的高位,只是‘五虎贲’中之一员。”

    ——“有桥集团”中“两相好”的领袖,一个当然是方应看,另一个自然是米苍穹,一向合作无间。其次就是“三心一意”四大高手,其中三心就是“天、地、人”三司马的唐三少爷、“何十三太保横练”及“绝神君”“一意”是为一司空孤行大师。至于“二十七画生”、胜玉强、“小穿山”、“红袍老怪”何红申、小李公公,便合称为“五虎贲”任怨则为佐辅,任劳是佑弼。雷媚乃是“有桥集团”中的小夫人,其实也是方应看私下任命的“两司徒”之一。

    “有桥集团”这几年能逐步坐大,足以取代当年的“迷天盟”的地位,而有过之,当然是有非同小可的势力与实力的。

    何况,他们在朝廷还与皇亲国戚、高官高位的人挂钩。

    不过,这一次,巨侠却听得似乎并不十分用心。

    至少,不是很用心。

    但他还是问:“另一位呢?”

    “另一位”当然就是“小穿山”

    “‘小穿山’开始只是个修路工人,给征入兵伍,每次在行军时都派遣出去开路凿道,可是,他表现了过人之能,每次都能在不可能的天堑绝壁修路筑道,不惜穿山碎岩,令人惊异。之后,因所从之军队吃了败仗,给发配垦荒,他伐木建路,依然手到道成、水到渠成,十分出色,渐渐受到囚犯簇拥,他趁势造反,杀了军官,自立为王。日后,武林中便出现了一个一出手便让对手胸膛炸开一个大洞的高手,这个人便是‘小穿山’。”高小上娓娓道来“‘小穿山’当然不是真实名字,他原名余好闪,但他出手一招,往往穿心而过,不留余地,不留活命,武林中称之为‘穿山一式’。他模样儿有点肃穆,成天绷着脸,但其实他年纪甚轻,一旦说话、动作,诙谐好玩,令人发噱,只要不与之为敌,就是好朋友相交无碍,小侯爷看中了他,将之收揽旗下,集团内多昵称之为‘小穿山’。”

    高小上依然如数家珍。

    巨侠听得似乎不是很专心。

    至少,不是非常专心——这跟他平素专注聆听意见很是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我们有几个人一同上山?”

    “小诸葛”马上答:“十。”

    巨侠问:“为什么不是九个?”

    “乱世蛟龙”道:“因为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山腰跟踪潜伏。”

    巨侠道:“错。是十一个。”

    高小上诧然:“十一个?”

    巨侠脸色更苍白“另有一人,在另一座山峰观察我们。”

    “小诸葛”高小上脸色微变。

    他往回望,正好方应看也向后看,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也脸有忧色。

    但真正发现了什么的,是任怨。

    他发现在山径险处,有一块石头。

    不,那是一个很像石头的人。

    那是个瞎子。

    他手里拿着明杖。

    他两眼翻白,眼眶内完全没有眼珠。

    他盘坐在那儿,像一块盘踞在那儿已承受了几百年风霜几百年雨水阳光的老石头。

    可是,这个瞎子看去,并不老。

    他只是古。

    ——古意盎然。

    任怨一发现这是个人而不是石头,就笑着招呼:“你好。”

    石头没回答,但点点头。

    石点头。

    “你可是瞎子?”

    任怨试探着问。

    “你也是瞎子?”

    那人反问。

    任劳马上光火:“你这人,怎么这般没礼貌!”

    那人冷冷地道:“你若不是瞎子,怎还看不出我是不是瞎子?!”

    任怨却依然不愠不火,语态祥和,致歉:“是我们失觉,对不起。请你让一让,让我们过去。”

    山径狭仄,山壁陡急,径道仅容三趾,若不是这一行人身手非凡,走到这儿,再已走不上去。

    而今,瞎子往那儿一坐,更是谁也走不过去——除非是先把他挤下去:下面,是万丈深崖,山脊如刀,就这样垂首一望,仿佛也会有万劫不复、剥剐之痛的炙肤之感。

    ——这样掉落下去,最多只掉落到一半,四肢五脏,怕早已零零碎碎,散布此山头怪石嶙峋处吧?

    何况山腰还荆棘四伏。

    可是,那么一位瞎子,却怎么上得此山来?

    ——他上山来作甚?

    总之,他定然是个不寻常的瞎子。

    而且,他还是个漂亮而英俊的盲人。

    任怨本来已经是很清俊的男子了,可是,与这盲人在一起,却似乎欠缺了些什么东西。

    大概是一种玩味、一种深度、一种古味吧?

    瞎子反问:“你们真的要过去?”

    任怨道:“是的,我们要上山。”

    瞎子道:“真的非上山不可吗?太阳已快下山了。山下是人间,何必要上山?”

    任怨一时语塞。

    方应看上前半步道:“我们上山有事要办,还请先生让路。”

    瞎子叹道:“人间有路却不走,天界无路偏攀登——今儿怎么人人都要争着上山、攀峰、登绝岭!”

    方应看沉吟了一下,即问:“兄台的意思是说,刚才已有人上过此山吗?”

    瞎子道:“我在当路坐,虽是瞽目,有人上下,总还知晓。”

    方巨侠居然挺身上前,步履有点跄踉,向瞽者抱拳揖道:“敢问先生。”

    他明知道是盲人,但依然抱拳拜见,礼数不失。

    巨侠语音一起,瞎子忽然一震,抬首仰天,脸色一片茫然。

    “是你?!”

    “不错,”巨侠沉声道“是我。”

    盲人忽然以手按额,喃喃自语:“这就难怪,难怪要上山了”

    巨侠问:“我只想知道山上的是男是女?”

    瞎子忽然苦笑反诘:“我是个瞎子,你是问道于盲?”

    巨侠道:“你心里不盲,而且比谁都清楚。”

    瞎子又喃喃自语“我心里不盲?我心里清楚?”

    高小上似不欲与之纠缠下去,何况,太阳确已偏西,下到半山了,他追问刚才巨侠问过的话:“敢问兄台,刚才上山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上的焉知鬼神。”瞎子断然答“上山的则有男有女。”

    巨侠没办法进一步问他是些什么样的人——毕竟,他是个瞎子。

    瞎子补充一句:“其中男的,是个黑人。”

    “黑人?!”任怨马上抓住了他这话的语病“你不是看不见东西的吗?怎么却能分辨出颜色?”

    瞎子一笑,淡淡地道:“我虽然看不到东西,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紧接着说:“他是个黑人,确是通体透黑:我除了感觉到他的气场是黑而沉重之外,他的心也是黑色的。”

    方应看与米苍穹相觑莞尔。

    米公公道:“大概是‘黑光上人’先上山了。”

    巨侠依然要问:“女的呢?”

    瞎子迷茫了一阵子,才说:“我只闻得着气味有一位是世间姹女、人间媚物,但却是处子。”

    巨侠追问:“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位女子在山上吧?”

    瞎子又惘然了一阵“另一位有着水仙花样般的清贵气味——”

    巨侠听得心头一疼。

    方应看知其义父心急,便向瞽者道:“我们就且上山吧,请您让一让。”

    瞎者茫然问了一句:“你真的要我让?!”

    大家不知他问的是谁,既像是问其中一个人,又似是问他们大伙儿。

    幸好盲者已自己作了复:

    “你要我让,我就让吧。让你上山,不过,高处不胜寒,上山容易下山难。”

    又咕哝说了一句:“猎犬究竟山上丧,将军终须阵中亡。”

    任怨吆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

    瞎子霎时间像全身给抽去了气血肉骨般,只剩下了皮毛,整个身子似壁虎一般扁平地粘扒在山壁上,就此立即让出了一条险险仄仄的路来,让大家鱼贯走过去,还低声说了一句:

    “没说什么。”

    2。问道于青山

    到了熟山山顶,四顾一片苍茫。

    夕阳已在残赭乱舞中冉冉沉落,美得像一记绝色的手势。

    方大侠上到了山峰,山岚劲急,他只觉一阵心悸,一阵晃漾,山深不见底,云深不知处,他在残阳如血中却依稀仿佛曾见那旧时的丽人,旧日的情意。

    山色青青。

    ——他怎样才能再见她?

    ——她还活着吗?

    ——然而他却还是活着的啊!

    他能问谁?伊人何方?

    问青山?山不应。

    白云不相应。

    残阳飞出乱血来,撞出昏鸦归雁,就是没有一句回应。

    世人不知形影只单之苦。人以为他早已名满天下,名成利就,名高望重,名震江湖,常怀欢笑,自在自得,逍遥快慰,其乐无穷,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得什么,可是,他们怎知道离群孤雁之苦?焉知晓失伴孤灯之悲?

    残山梦真,夕阳雄图,一把金红转眼锈;锈心锦口,雄于万丈,红颜未老恩先绝!酬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唱一阕悲回风,看人事翻覆中。

    在这一刻,他在感情的劫网中,情愿是一个盲者。

    这使他想起刚才那位瞽者。

    ——那人虽是个盲者,但却似是位智者,他不因看不见而不开心,反而好像比看得见的人看到的更多、更精、更真、更明白、更独特。

    所以他问高小上:“刚才那位盲者,是不是诸葛先生身边两大护法之一的‘对神’?”

    高小上怔了一下,也震了一震,才说:“您不说我也忽略了看来,他真的可能就是‘对神’项非梦。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方应看看着一处。

    他很专注地看着,好像那处很值得他一看再看。

    可是他的回答却很无奈: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

    然后他望向任怨。

    任怨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昂首道:“我们发现山上显现仙踪后,曾数度亲自巡视,并派人把守,却一直不知道‘对神’居然在山中。”

    方应看仍在看他所看的,只淡淡的一句:“你们负责看守此山,却连一个瞎子也没发现,看来,‘对神’既在这里,就算那又聋又哑的‘错鬼’也同在此处,你们也一样没注意的了?”

    任怨立即垂下了首,语音也有点震颤了起来:“卑职失责,大意疏忽”

    方应看还在垂目地看一物,只冷峭地问:“那么,又聋又瞎又哑的,不该是‘对神’项非梦、‘错鬼’施算了,而应该是你们任劳、任怨才称职了。”

    任怨这次不仅垂下了首,连手也垂得直直的,涨红了脸,看去是快要哭出来了,只嗫嚅道:

    “卑职该死,罪该万死”

    巨侠看了为他难过,就闲闲地说了一句:“那也不算什么。这山人人来得去得,谁可以禁止人入山出山的事!再说,遇上‘对神’、‘错鬼’这等高人,任劳、任怨也阻止不了他们。难道连关七这等能人出现在山中,也能怪人把守不力吗!算了,只要不碍那事就好。”

    大家都知道巨侠是为任怨、任劳开解,他这么一句,也形同豁免了方小侯爷要对这两人的惩罚,也明白他所指“那事”是何事。

    他们正是为此事而来。

    方应看忽笑了笑,语音充满关切之情:“义父,你没事吧?”

    巨侠一怔,道:“我没事。不是还要上山吗?”

    方应看道:“可是,义父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

    巨侠一笑:“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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