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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脸上微有几粒白麻子,一条细长的辫子盘在脖子上,正在怔怔地望着窗户吟诵。见乾隆突然进来,忙微笑道:“您是住在上房的客人吧,请坐!敢问贵姓,台甫?”乾隆一边笑一边和他行礼坐下,说道:“卑人田兴,从山西贩马回来。听先生清吟,不觉神往。先生何方人氏,怎么称呼?”那人还没来得及答话,钱度一头闯了进来,说道:“主子,鄂当家的叫我过来看看,要没事,请主子回去,有几笔帐要回主子呢!”一抬头,惊讶得后退一步:“这不是勒敏三爷么?”
勒敏不禁也是一笑,羁旅中遇到故旧,他心里也觉亲切,说道:“你怎么也在这儿?这位田先生——你不是在刑部做官嘛,怎么称他主子?”那钱度十分机敏,只略一顿,说道:“我们爷是汉军正红旗的牛录。我改入旗籍,他自然就是我的主子。这次他到山西作生意,恰好我也出差,就同道儿了。”勒敏自己也是旗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遂笑道:“你比我们满人还懂礼。前年我落第,碰到我旗下一个奴才在什么光禄寺当寺丞。我拦住他的马说要借点钱。这个杀才连马也不下。掏出二两银子丢在地下。让我一把把他拽下来踢了两脚。我说:“爷不要你的银子了,倒赏你两脚!”
“勒敏先生。”乾隆见钱度和勒敏相熟,心中更无疑忌,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先生是满人,哪个旗下的?”勒敏叹道:“说出来辱没先人。家父就是湖广巡抚勒文英。先帝爷手里坏的事——如今我连旗人应份银子也不得领。托尹中丞仗义,替我捐了个贡。如今内务府新设了个七司衙门,还没有殿试,就在衙门里走动,挣几个房店钱”乾隆笑道:“那也算我们遇得巧。“
勒敏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奉给乾隆,一杯递给钱度,钱度忙摇手道:“我怎么敢和主子一处吃茶?我也不渴。哎,勒三爷,这么大冷天儿,你到丰台来做什么?”勒敏叹息一声,说道:“我来寻玉儿。一到北京我就寻张家肉铺,张铭魁自从我走后不久就迁走了。六六也叫东家辞了。我无法报这个恩了!”他说着,想起玉儿待自己情重恩深,泪水夺眶而出“我死也不得瞑目,死也还不了这个愿的了。”
“你也不用这样。”钱度心里突然一阵愧疚,面皮便微微发红“你又没有忘了他们。还在苦苦寻访嘛。这一番殿试得意,选了官出去,要有这个缘份,总归见得着的”说着也是神色黯然。钱度见乾隆诧异,忙将勒敏科考失利,被张铭魁父女营救,又失散了的事一长一短说了。
乾隆想到自己和王汀芷的事,理虽不同而情同,也不觉有相怜之意。叹道:“看来天下事无大无小,不如意者居多,想破些,也就了了。”勒敏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我何尝不这样想,但我至死不明白,我什么地方干错了事,说错了话,惹得她一家这样厌弃我!这些天我一有空儿就去西河洼子,在那个破屋跟前一坐就是半晌,人去楼空,音在琴亡”他悲不自胜地哽咽着。钱度眼见无可安慰,在旁笑对乾隆道:“鄂当家的那边候着呢!敏兄,不用伤感了,殿试完了,我帮你一处找。怕怎的,人身三尺,世界难藏,走不了她!”乾隆也起身,只朝勒敏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便回到了上房。一进门便问:
“今儿的邸报,内廷送过来没有?”
允禄、鄂尔泰和纪昀都在上房等着,见他问,允禄忙道:“今儿的邸报没取来,如今宫禁比原来森严,七司衙门和内侍卫房不相统属,去取邸报的太监被挡了回来。臣已经写了手谕,叫卜信再去,大约一个时辰就——”
“什么七司衙门?”乾隆方才听勒敏讲,还不甚留意,如今见连自己的贴身太监都被挡住,倒警觉起来“七司衙门归属哪里统辖?”允禄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这事是奏过主子的,是内务府新添设的衙门。因皇家宗亲越来越多,外地王爷进京也都是各自照料各自,既不好管,也不好照料。当时说过,主子点了头。他们严密关防,怕不是好的?”乾隆听了目视鄂尔泰,见鄂尔泰沉默不语,知道不是他的首尾,思量半晌,冷笑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朕还以为你们要写折子奏准了再办的。哪里想到你们雷厉风行,趁着朕不在北京,竟悄没声儿就弄起个‘七司衙门’!”
允禄被这尖刻的讥讽刺得浑身一颤,自觉有些站不住,忙免冠跪下,说道:“这事臣也只是知道,是弘晓他们办的。更不想他们竟然和内廷侍卫分岗,也宿卫在大内。”纪昀在旁道“这不是件小事。若不裁抑,将来就是大清的东厂、锦衣卫!我圣祖即位之初,即下令裁撤十三衙门。皇上以仁道圣化育天下,岂有设这种衙门?——将来尾大不掉之时,就难办了。”
“不是裁抑的事。”乾隆的语气象结了冰,快步走到炕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卜义“你飞马传旨,叫丰台提督和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来见朕;传旨张廷玉、讷亲、弘晓也立即来——谁也不许带从人!”钤了随身小玺。待卜义出去,乾隆才道:“十六叔,纪昀的话是有道理的。所以,今晚就要裁撤掉这个衙门。”
这么急?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钱度眼见允禄脸上一红一白,面子上真挂不住,笑道:“主子似乎可以从容些儿。明儿回朝,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天已经黑了,三更半夜地又是换防,又是撤衙门,也容易惊骇视听。依着奴才的见识,那屋里勒敏就在七司衙门当差,叫过来问问里头什么情形,再作处置似乎稳妥些。”不知怎的,钱度很忌讳勒敏这次殿试取中,遂趁机烧这把邪火,提醒乾隆勒敏是“七司衙门”的。不料乾隆笑道:“他是就要殿试的人,朕一旦传见,将来有公也不公,无私也有私了。钱度不晓得瓜田李下之嫌?”一句话说得钱度诺诺连声而退,红了脸不敢再说话。
“十六叔,你起来,听朕说。”乾隆对允禄温和地一笑,说道:“设七司衙门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弘晓的错,是朕当时不经意点了头。所以你不要不安。你是朕嫡亲的叔叔,朕不能扫你颜面,待会儿人到齐,就由你和弘晓主持办这事。七司衙门,一夜也不能留。这是国家制度。十六叔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说话间,卜信进来禀道:“丰台提督葛丰年到了,主上见不见?”乾隆取出怀中金表看了看,略一思量,说道:“延玉他们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到。先见见这个葛某人吧。”
葛丰年走了进来。这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脸横肉,鬓边还有四寸来长的一道伤疤。在灯下闪着黑红的光,仿佛在诉说他往年的戎马生涯。他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地跟着卜信进来。果然见是乾隆,怔了一下,黑塔一样的身躯跪了下去,说道:“奴才葛丰年给主子磕头。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主子不在紫禁城,来了这儿?”
“葛丰年。哦,想起来了。”乾隆笑道:“是奋威将军岳钟麒的偏将。打仗穿红袍,有名的‘半边红’,是不是你呀?”
“是!”葛丰年脸上横肉绽起,咧着嘴笑道:“主子兴许不记得了,奴才还是雍和宫的王府护卫呢!比李卫出来得还早。先帝爷有一回打门洞里过,瞧见奴才长得象个煞神,说‘这是个厮杀汉子,该至边廷立功,挣个封妻荫子的功名!’,就打发奴才去了岳钟麒军里,原来的毕力塔军门死了,又调奴才来当丰台提督。”
乾隆点头道:“原来还是朕的家奴!好,是朕的一员战将!”葛丰年道:“奴才省得。奴才这个差使就是京师的看门狗。有人要进来——‘汪’!奴才就咬一口!”
“好奏对!”乾隆不禁纵声大笑。站在一旁的允禄、鄂尔泰、钱度和纪昀也都无不捧腹,笑个前仰后合。葛丰年说道:“这是奴才的老子跟奴才说的。主子,我说错了么?”乾隆笑得噎着气,说道:“不错不错,你老子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丰台大营现在统辖多少人?装备怎么样?”
葛丰年忙道:“连京郊各县,共是四万七千七百七十六个人。红衣大炮十门,无敌大将军炮八门,鸟枪一千支,有个火器营,还有骑兵七千,不住丰台,在密云训练。十七爷管着训练,编制还是在奴才这边。”乾隆道:“朕若叫你调集一万人,最快要多长时辰?”葛丰年兴奋地昂了下头,说道:“主子,有仗打么?一万人小半个时辰!”
“仗将来有你打的。”乾隆看着这位嗜杀成性的将军,说道:“不过现在没这种差使。待会儿你随护庄亲王、恰亲王、讷亲、鄂尔善四个王大臣进城。会同九门提督衙门,各带五百名军佐,解除七司衙门武装,封锁文件,一件事也不要出纰漏,一个人也不要杀,平平安安把差使办下来,就是功。”
“扎!奴才省得!”
乾隆摆手道:“你且退出去,待会儿人齐了,再叫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