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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是流配黑龙江垦荒。”

    “那就还是流配。”颙琰说道“不要为我破例。我是皇阿哥不假,他们作案不知道这身份,你这里破例,往后比出来,杀人就多了。”

    刘墉皱着眉思索顷刻,说道:“该杀的还是要杀。这个为首的叫殷树青,是知府衙门的师爷,通同匪类拐卖人口,与高某人狼狈为好,还有栽赃的事,太坏了,且是把人卖给洋人,有伤国体,不杀无以儆后。还有个叫司孝祖的,几头对证,联络买卖人口,和广州十三行勾结贩鸦片,是他穿针引线,也是不能宽减的。案子还没审清,谳定之后我再来回十五爷,议妥之后上奏皇上。您别为这事劳神,这都有规矩制度的。”

    “这么个案子,要惊动皇阿玛?”颙琰问道。

    “是,因为事涉洋人。还有广州十三行。”刘墉笑道:“李皋陶离任广东,奏请恢复十三行,这才几个月的事儿,十三行就有买卖人口的事,这到底是个什么商家?要请旨彻查。”

    颙琰蹑嚅了一下。他本是要为叶永安讨一条活路的,刘墉的话说得无懈可击,且是堂堂正正,反觉得碍难启齿。乾隆是极重华夷之辨的,广州人人天主教,进教堂礼拜都要捉了杀却,何况卖中国女孩子给他们淫乐!奏上去是一个也逃不脱个“死”字。但这一来,他在惠儿跟前不但食言,面子上也觉无光。和珅见他沉吟,略一想便知其故,因笑道:“十五爷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横竖不愿张扬,更不愿杀人太多,我们理会得。爷一醒来就说事儿,太累了,午饭后爷再好好睡一觉,晚间我们再过来请安。”说着,三人同时起身告辞,王尔烈自也下楼草拟奏章去了。

    楼上一时安静下来。颙琰昏晕一天多,醒过来就说这长时辰的话,也甚觉劳顿,就被窝半仰在床上,两只眼忽悠忽悠闪烁着凝视天棚,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惠儿给他服了金鸡纳霜,熬就了的冰糖银耳汤调了一小碗端过来,用调羹勺儿轻轻搅着,说道:“十五爷,”她还不惯这个称呼,试着叫了一声,见颙琰并不在意,才自然了些“十五爷,这也是和大人送来的,我方才尝了,实在是好的不得了。说是最能清热败毒的。您喝一点,再安稳睡一晌,敢怕就好了的。”

    “哦,好——还‘不得了’?”颙琰一笑说道:“既如此,你喝掉它吧。我不想。和珅这人我一直在想,精明太过了点吧,柔媚小意儿太周到,反而不成大器。”惠儿笑道:“我可没福消受这个,没的折了我的寿。原来您大睁着眼看天花板,心里在挑剔别人——和大人做恁大官,待人又谦和体贴,怎么您反而瞧不起人家?”颙琰笑道:“我是说他不成社稷之器,专在邀好人意上头用功夫。比如这碗银耳汤,再好也不能替了五谷杂粮。做板凳椅子的料儿,就算是檀香木,能当梁柱使用么?谦和周到体贴是处人常情,你看宫里那些宦侍太监,哪个不是又谦和又周到又体贴?照你说的,也都是好的了?”

    “宦侍——太监?”

    “对,也叫阉寺、阉人珰人”

    “这叫我更不明白了。”

    “啊——这么说不成。你看过戏没有?”

    “看过。”提起看戏,惠儿眼中闪出喜悦的光“关帝庙那里社会,都唱大戏,拾玉镯、锁麟囊、柜中缘、打金枝——”

    “对了,打金枝里头,公主吩咐人往门上挂红灯,挡着驸马不许回府,那挂宫灯的就是太监。”

    “哦——我想起来了!”惠儿拍手笑道“那叫老公儿!是专门儿在宫里头当差的——那都也是周周正正的人,有甚么不好的?”

    她这样天真,灵秀里透着混饨未凿的傻气,颙琰竟是从没见过这色女孩子,儿女子家常嘻笑絮语中,但觉心目为之一开,精神也爽快起来,因笑道:“他们不周正,都是废人。”

    “废人?”惠儿睁大了眼“都是瘸子拐子聋子,或是——瞎子?戏上不是这样的呀!”

    “他们都是阉过的人,所以又叫阉人。”

    “什么叫腌人?”

    “听说过阉猪阉牛没有?”

    “没有,十五爷说的真稀奇,什么叫‘阉’?”

    颙琰没辙了,想想毕竟不能说明白。一笑说道“你慢慢长大了见的多了就知道了——说这会子活,我倒觉得精神去得,有点肚饿了——小悟子,叫他们给弄点吃的来。”站在楼梯口的小悟子听他们对话一直在笑,忙上前问道:“爷想吃点什么?”小惠趁他们说话,往几个炭盆子里加炭,扇起了焰儿,见颙琰还想不出吃什么,笑道:“十五爷病刚见好,一定不能用荤,就是清素些儿的软饭。依着我说,醋、香油、葱花儿、姜丝儿、蒜末儿加盐拌起来,稀稀地下一小碗京丝挂面,调匀了趁热连汤吃了,准保是好!”小悟子道:“既这么着,你下厨亲自给爷做,只怕爷吃得更香!”

    “成,这有什么难的?”惠儿半点也没听出小悟子话里存话“现成的开水现成的面,转眼就得——十五爷,你这一想吃饭,就是病要好了。阿弥陀佛,宁可早些好了罢!”说着轻步循阶下楼去了。小悟子见颙琰挪动身子要下床,忙过来替他套袜子蹬鞋,一边系着腰带,说道:“依着奴才见识,这女子虽说出身寒贱些,模样儿周正,心眼儿也好,不如就叫她跟了爷。虽说有奴才还有太监,都是粗手大脚的,跟前起来坐下的有个照应还是女孩儿细密些。”颙琰望着楼外漫天大雪,扶着小悟子肩头站起身来,想到外头廊下眺望景致,肚里空落落的身软腿颤,只好依桌坐了,这才说道:“你说的是。不过先要帮她把家安顿好,你去私地见见刘大人,出豁了他舅舅的罪——这是我答应过她家的,不能食言。要好生说,不要依我的势去压人家。她就愿跟我,我说过的,也不能拿她当使唤丫头,要再买两个丫头伏侍她,余下的事回北京再说——你懂了么?”说着,听见楼下有人上来,便住了口。一时果见惠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来,大约碗热,烫得她绥眉蹙额的,碎步快走把碗放在桌上才舒了一口气,嘘吹着拇指看着颙琰笑。

    颙琰也笑,端起碗来尝一口汤,立时热香酸鲜齿颊生津,满腰暖烘烘拱上来,不禁大赞:“好!一碗面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在宫里头生病,太医说一句‘有火’,就弄一间空房子关起来,只管喝水不管饭,任你叫破嗓子哭尽眼泪,总归是不理你,这就叫‘败火’。头疼脑热也就一味饿肚子,饿得你前胸贴了后脊梁,给你一碗粥——比起这个真是天上地下了。”他大病初愈胃口特好,却是自小养就的“节食惜福”惯了的,吃完了那碗面,已是通身大汗,用毛巾揩着脸连说:“好,以后再病就是这饭!”却不肯再要。

    “爷也真是的。”惠儿收拾碗筷,又替他拧一把毛巾递上,娇嗔道:“这回病没好就说‘再病’也没个忌讳!——您说的‘败火’可真逗,那是太监们使促狭治您,您不会告万岁爷治他们?”颙琰道:“万岁爷小时候几生病也这样,代代传下的祖宗家法,你告谁去?——那碗银耳汤你把它温一温喝掉吧,白扔了可惜了的。”

    “您不是说那是太监汤?”惠儿道:“我不喝那太监汤!”说着端了空碗下楼去了。颙琰怔了半日才憬悟了她的意思,和小悟子对视一眼,都笑了。小悟子道:“奴才去见刘大人,主子还有话吩咐没有?”

    颙琰摆摆手道:“没了,去吧。”接连三四大休息将养,颙琰的身体已见大好,便要商议启程去德州的事。这个小小的黄花镇上住了两位钦差,其中一个还是“太子”锁拿了沧州的“高太尊”府县三个师爷和七个人贩子都枷号在关帝庙外的冰天雪地里,大约是亘古也没有过的事,早已轰动了四里八乡的百姓,满街连日都是冒雪走几十里未看热闹的人。当地几户缙绅人家联了殷实富户大宅门地主,联名上禀片请求接见“瞻仰风采,光华桑梓”之余,吁请磨碑勒石纪胜的、捐资以助荣行的、告穷求免捐赋的、直呈免状恳求申雪的,甚至节妇烈妇请施立坊,族里不合争分地界种种鸡毛蒜皮申告禀帖都送了进来,钱家大院里外地面的雪都踩得绷磁溜滑,中院廊下送来的礼,大到成匹的绫罗丝缎、辂车大轿,小到点心果子包儿,还有一封一封的银子,都有专人看管,垛得满廊都是,活似行将起运的百货大贸栈的光景儿。那颙琰起先只是接了一包茶叶,弄到这样子不禁着忙,一边命人去请刘墉,又叫王尔烈上楼商议。

    “我这才知道当清官难,难于上青天。”颙琰一见王尔烈就笑,示意王尔烈坐了,笑道:“还有个送戏班子的,我给打回去了。这些东西断不能入私,只是该怎样料理,请师傅来商议一下。”

    王尔烈精神看去甚好,雪白的马蹄袖翻着,用碗盖拨着茶沫,笑道:“一是上缴,缴给户部发皇商变卖入库;二是缴给地方上,让他们列个清单给我们,余下的事由他们料理,这是省事的。”

    “户部我还不知道?现下就过年,年货送他们就地分赃了,我才不作养这起子龌龊杀才呢!缴给地方官,我看也是人家俗话说的‘肉包子打狗’。”颙琰道:“你说这是容易的,难的呢?”王尔烈道:“也没有什么难的,略费事些。”他沉吟了一下“我看了看,总值两三万上下罢。吃的用的,粗重搬不走的,可以就地变卖,像那些猪羊鸡鱼,六十岁以上老人每人分一斤,再加一斤酒过年。变卖出来的钱买米来,有一等过不去年的赤贫,还有讨饭大雪隔着不能回乡的,大人三十斤小孩二十斤分了它!”他没说完颙琰已听得脸上放光,击节称赏道:“好!”王尔烈接着说道:“还有细软金银物什,统计核价坐实了,请刘大人留人监护,在县里把文庙修葺一下,府县教谕训导这些官儿是苦缺,分他们一百银子好好过个肥年。这事不能让府县衙门胥吏染指,一交给他们就算水泼沙滩上了。”颙琰连连点头,默谋了片刻,说道:“这真真是功德善举!不过还要和刘墉联衔出一张布告,把措置办法都写进去,说明这是朝廷的德意,秉承皇上以宽为政拳拳爱民的至意,恤老怜贫,使鳏寡孤独皆得安生营业。这么着可好?”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能独占其功。”王尔烈一边听,已经揣出了这位阿哥“逊功”的本意,拉上刘墉,这就做得体面堂皇,高标“皇恩”就不至于有哗众取宠的嫌疑,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计,也真的令人刮目相看。想着,待颙琰说完,问道:“要不要缮折奏明皇上?”

    “不要。”颙琰说道:“这是小事情,喋喋不休累牍上奏。为一善而恐人不知,显得小家子气了。”

    王尔烈脸一红,自觉失言了。他虽为东宫洗马,其实阿哥们在宫中所受何等熏陶,祖宗家法挤兑出来的聪明,阿哥们之间连着后妃之间微妙的勃豀争头,历练得一身防卫本领,绝非外人能略窥堂奥三昧的。颙琰自知,不管自己如何办理,怎样谦逊,刘墉绝不敢真的来“分功”依旧要老老实实具本直奏乾隆说明情由,王尔烈却无论如何领略不到这一层。

    “王师傅,你在想什么?”颙琰见王尔烈呆呆的,一笑问道。

    “我在想”王尔烈憬然回过神来“我在想我初中秀才,府试小考取了个第一名。从试场出来,撒欢儿跑腿回家里,赶紧把喜讯报给老爷太太。这么一比,十五爷的心胸志量就看出来了,我许是器量大小了。”

    “不是这样的。”颙琰心中一丝愧赧划闪而过,温言说道:“你那是孝心,想招父母开心一笑,不是这个比法。”他一笑接着道“我这也是孝心,不去向阿玛讨功邀好,踏实做事。你知道,天家无私事,这是给皇上料理家务。你要是在家扫扫地,给父母倒杯水,都要到父母跟前卖弄,那才是真的小气了呢!”

    这是极能体谅人的话了,全用的格致功夫,君子爱人以德,细微入于毫厘,王尔烈但觉胸中一团热烘烘暖洋洋的气拱上来,正要感激陈词,惠儿从楼下上来,抱着一堆刚洗过的衣物,对小厮道:“到钱家房东那去借个熨斗来——十五爷,下头刘大人他们都来了,任大叔叫我问爷,这会子见他们不见。”

    “我说呢,这半日都不见你,原来洗衣裳去了!”颙琰一见惠儿,眼中立时闪露喜悦的光“你看你,手都冻红了,褂子边儿也湿了,头发上头也有水珠子!这些个粗活,吩咐出去他们就作了,还用到你来动手!”说着起身,对王尔烈道:“王师傅,你先请,我换衣服下去说话。”两个小苏拉太监忙赶过来替他更衣。卜忠打开包裹递着,朝冠、朝珠、朝服、朝靴一件一件装裹起来。顷刻之间,颙琰已换了个人似的——片金缘金黄色蟒袍缀着绣文五爪九蟒,外套了石青底色四团龙褂,腰间束一条四行龙卧龙带,打着汉玉坠儿,却是明黄金线结绦打络子,金黄缎里紫貂瑞覃,上绣四团五爪金龙,左右各有两根垂带,也是金黄色,顶金龙二层青狐朝冠,勒着朱纬,帽沿嵌着红宝石,十颗榛子大小的东珠耀目闪光,一条佛珠似的蜜蜡朝珠端正挂在项间——这么一妆扮,真是一举步浑身宝气放光,静立端凝渊亭岳峙。惠儿自出娘胎,几曾见过这等人物衣裳?已是看得怔了,一手拈针一手捏线也忘了认针儿。颙琰也不说话,冲她一笑循阶下楼去了。

    楼下已是满屋子人,正庭两厢的屏风都撤掉了,八个太监恭肃垂手,侍立在楼柱东边,沿壁至门到楼外滴水檐下,站的都是礼部和刑部跟随侍从的护卫、戈什哈、亲兵马弁,迎楼梯一张八仙桌旁摆着几把椅子,却都空着,一溜肃静回避牌子静静矗在八仙桌两边。颙琰看时,王尔烈站在东首,西首首位是刘墉,接着是和珅和钱沣,钱沣下侧身后还站着几个官员,看服色是道员县令,鹄立观地连头也不敢抬,颙琰便知是盐务和漕务上的官员也都到了。人精子腰弯得虾也似站在刘墉身边正小声说着什么,一转眼见颙琰下来,忙却身退回王尔烈身后。和珅便叫“钦差王爷驾到!”刘墉躬着背,半偏着脸似乎在思量什么事,被这一嗓子喊醒了神“啪啪”两声打了马蹄袖率先跪下:

    “臣——刘墉恭请圣安!”

    下边几十号人听这一声,像一齐被揿动了机簧的木偶,又像被拉动了皮影杆儿的驴皮片子,打袖——提袍角——下跪——一齐高呼“臣等恭请圣安!”响得连楼上的惠儿也忍不住一探头下窥。

    “圣躬安!”颙琰在楼梯口南面而立坦然受礼,一摆手算是代天作答。接着含笑一把搀起刘墉,说道:“石庵公,亏你照应!”又对众人道:“大家请起!”他目光扫视着众人纷纷起身,脸色已变得端凝阴沉,举手让着道:“石庵、致斋、钱大人、王师傅请安坐。”转脸问道:“哪个是德州盐运使?”

    一个矮胖子皮球似的从人丛后滚了出来,双下巴蛤蟆脸昔着,四肢着地趴跪在地下,一磕头身上的肉一哆嗦,说话结巴里带着颤音:“奴、奴、奴才桂清阿给、给、给十五爷请请请罪!”

    “你有罪?什么罪?”

    “汤、汤、汤焕成是是是奴才衙门的,师爷他、他、他他勾勾勾勾结匪、匪、匪匪匪、匪类,谋、谋、谋,谋害十五爷!这、这、这、这一条,就就、就就啊就是,奴、奴、奴奴才的罪!还、还、还、还还还还有”

    他歪着脖子,窝口拗牙,脸憋得紫胀了,听得众人耸鼻蹙眉替他着急,无奈这毛病儿越是着急害怕,越是发作得没完没了。颙琰还是头一次见这号角色,起初以为是他无礼,沤着和自己玩儿,心中已是恼了,后来看看才悟过来是口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冷冷说道:“算了吧,这么着说到天黑我还是莫名所以。不说你的罪,就你这副好口才怎么坐堂办差?王小悟!”

    “奴才在!”

    “摘掉他的顶子!”

    “扎!”

    鸦没雀静的岑寂中,王小悟大步走向桂清阿。桂清阿五个手指哆嗦着旋下帽子上的青金石顶戴钮子。他刹那间变得嗒然若丧,舒了一口气,嘴一咧,已是两行热泪长流。

    “退一边去!”

    颙琰斥退了他,这才说道:“失察下属,纵容幕僚在外为非作歹,自然要给你个小小处分,我还不至摘你的顶子。汤焕成在鲁家店悬赏拿人,拿到我们三人每人赏三千,拿到报信的王小悟五千,一出手就一万四千两银子!你盐政司好大的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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