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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开始讲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作品非常长,有四部。有趣的是,我了解到,在法国文学界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不是很高,对罗曼罗兰(1866—1944)这个作家的评价也不是很高。但是这部由傅雷先生翻译的作品,在中国的影响非常巨大。有人说,中国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傅雷“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因为我们无法去看原文,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语言的鸿沟是难以逾越的。比如,福楼拜在法国文学史的地位非常高,可是由于文字的隔阂,我看福楼拜的东西怎么也领会不到那种精致的语言上的魅力。
因此翻译的作用是很大的。所以我今天不去谈罗曼罗兰,就谈现在的中译本约翰克利斯朵夫。
这本书我准备分四步来说。第一步是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心灵世界命名。第二步简要描述一下故事的内容。第三步详细地分析这个心灵世界。第四步是要解决那个关系问题。以前我们的提问是,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关系是什么。在这部作品里,我要换一种提问方式,就是一部真正的传记和这部虚拟的传记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很多人都说这部作品是为贝多芬作传,随后便以传记的眼光去看它。我就想告诉大家它和真正的传记的区别在什么地方,这个区别就是我一直强调的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关系。
第一步是为它命名。我用一个很现成的名字,就是“一个天才的世界”第二步是简述这故事的内容,即这个天才走过的成长道路。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从混沌走向混沌。他是从混沌出发,那就是一个婴儿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世界是黑暗的,蒙昧的,在他眼睛里全是一些光影,光刺激他的眼睛,影子是很神秘的。他又听到钟声,他觉得钟声里包含了很多内容,可他一点也不了解。他觉得世界是一团雾。当他走到生命的终点,他看到爱和恨,朋友和敌人,天和地,将来和过去,全部又融为一体,又成为一个混沌。这个混沌就是永恒。
听起来很像是中国哲学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可是这里面有根本的区别。
这个境界在中国哲学里是靠顿悟来发现的,而无论发现不发现,它总是存在的,是永存的现实。而在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怎样达到的呢?他是经过行动,一口气都不停的行动,倘若他有一片刻软弱下来,他就达不到这个混沌一体的世界,这是个终极世界。于是,混沌到混沌之间便充满了奋斗。
第三步将是个漫长的过程,我将要详细分析这个天才世界的形成。
他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是生理、心理的成长阶段,我把它看作是一个物质性质的成长阶段,就像是一个盛器、一个碗,它做好了。它是怎么样铸造成功的呢?全书分为十卷,我以为前三卷是写这一过程。
我再给它一个命名,就是本能的形成。这个孩子出生在莱茵河边的一个历史久远的小城,从他的祖父开始就是宫廷里的乐师。他的祖父是个善良的老人,他应该说是有天才的,可是他的天才像光一样,一闪即逝,他没有能力把这些闪烁的灵感连接成章。天才的灵感在他身上就像周期出现的病症,折磨他,他想抓总是抓不住,他内心很痛苦,可是他是真的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的父亲和他的祖父正好相反,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人,可是他的生命力却很盲目,所以他呈现出的是疯狂的状态。在他那种蓬勃的热情一涌而上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厨娘,违背他家庭的心意娶了这个厨娘,生下了克利斯朵夫和他的两个兄弟。可当他们真正结合以后,他却把他的爱情忘记掉了,好在他心地还是善良的,因此他对这个家庭也还不坏。克利斯朵夫就生长在这样一个血缘之下。这个血缘第一是有生命力的,第二是有天才的,可是这两者在此之前始终不能在一个人身上完满的结合,始终没有获得结合的契机。我们中国有句话叫水到渠成,而他们好像总是水不到渠不成,就差那么一点火候。但是克利斯朵夫生下来了,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我们都不知道。
他睁开了眼睛,听到了莱茵河边教堂的钟声,那一团浑浑浊浊的光和影逐渐清晰,他慢慢地醒过来,看见了一个和谐的世界。但这和谐很快破裂了,他遭到了第一次打击。一个孩子总是非常自然的感觉到他的家庭是合理的,他的爸爸妈妈是受人尊敬的,当他有一次穿着母亲给他做的整齐的衣服,到母亲工作的地方去看他母亲,他发现他母亲只是在厨房里工作,恭恭敬敬地听主人使唤。那个主人让克利斯朵夫和他们家的孩子去玩,那家的孩子一眼就指出克利斯朵夫身上的衣服是他穿旧的衣服,他和这些孩子起冲突的时候,他母亲又当着众人的面揍他,让他认错。这一切给了他非常大的打击,他认识到世界的不公平,认识到父母的软弱,认识到自己的不幸。在这个和谐的世界在他面前开始破裂的同时,有一样东西也为安慰他而降临了,那就是音乐。他们家有一架钢琴,他有一天很偶然地,手触摸到了琴键,他听到了琴键发出的声音,感到非常的喜悦,感到很宁静。这些声音是断断续续的,不成章,不成句的,使他感觉到神秘,觉得这不是人间的声音。当他在摆弄钢琴的时候,他父亲的热情又上来了,他想我可以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一个神童,让他去为家族争得荣誉。于是就开始训练他弹钢琴。一旦进入训练,克利斯朵夫便觉得他那个音乐的世界破灭了。他不知道他每天坐在那儿是干什么,可在他父亲的拳棒之下,他必须要这么做,练音阶,练琶音,练练习曲,这一切的训练都非常枯燥乏味,将他所领略的来自天国的声音消灭掉了。但此时有一件事情,是助他承受了枯燥的训练。他时常到祖父家去,总喜欢一边玩一边瞎哼哼,有时候会发现祖父在门外偷听,他没有在意,可是有一天祖父把他带到钢琴旁边,给他一份乐谱,说:“克利斯朵夫,你弹一弹上面的曲子。”他就开始弹,弹出以后他发现这个乐曲非常熟悉,可是他实在想不出在哪听到过,就问这是谁的曲子。祖父说克利斯朵夫,这就是你写的,当你在玩的时候,哼的时候我就把它记录了下来。祖父很伤感地说,这些东西我追求了一辈子都没有得到,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伟大的人,成为一个神童。于是克利斯朵夫沉浸到一种极大的虚荣心里去,他练琴就有了目的,他的祖父和父亲开始策划在宫廷里召开他的作品独奏会。可是他的天性是完全不受束缚的,他有着不被自己所知觉的对音乐的理解,所以勤奋的练琴又不时被他内心的反抗而扰乱。经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挣扎、哭泣、吵闹,音乐会上演了,结果虽然扫兴,可他确实成了这个小城有名的神童。
我以为在这时候,他经历了两件足以影响他的事情。第一件事是祖父带他去听大歌剧,一开始他很为那些女演员和布景分心,但慢慢他开始沉浸到音乐里去了,觉得非常兴奋,激动。祖孙两人非常满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祖父告诉他这个歌剧的作者是某某人,他一听就大吃一惊,他说这难道是人写出来的吗?我曾经碰到一个景颇族的孩子,他给我讲他的故事,读中学的时候住在镇上,在一个棺材店里寄宿,每天晚上有个汉族的老师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就坐在棺材板上听,有一天老师说现在我给你们讲曹雪芹写的红楼梦,这个孩子一下子跳起来了,大声问道书是人写的吗?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动人的蒙昧时期,以为一切存在都是神圣无上,都是神制造的,从来也没想到人也有机会,也有可能,也有使命承担神的义务。爷爷所说的这个简单的事实使克利斯朵夫感到有一天也会轮到他去做神明而造物。这是一件于他很重要的事情。
第二件重要事情是由于他的舅舅,一个四海为家的小贩,有时会到他们家里小住几天。他们全家除了他母亲都是自视很高的人,父子们都以耍弄舅舅为乐事。这个舅舅却以非常安详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从来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怀着一种冥冥之中和谁在对话的表情。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胡闹够了,就开始卖弄地大声唱他的那些曲子,舅舅静静地听完之后说,可怜的克利斯朵夫,这真是难听啊。
他很不服气,又唱另一首更好的,舅舅说这个更难听。舅舅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怜悯地问,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谁逼着你去写呢?他回答说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他财舅又问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呢?他说因为我要写好听的东西。他舅舅就说,你这样就像一条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小狗。这使他想起了他最初在钢琴上按下琴键时候的声音,音乐是这样的,而现在的情况却是那样的。这两件事情都是在帮助他调整他与音乐的关系,为他的成长奠下基础。
他慢慢长大,祖父死了,母亲非常善良,可是她的智商和才能只是一个厨娘,父亲酗酒更加厉害,越来越没理智,两个弟弟都是坏孩子,和他没有话说。他在这个家庭里非常孤独。而他这样小小年纪也到宫廷里做了一个提琴手,为了能够挣点钱养活撑持这个家庭。他的童年进入了这么一个惨淡的时期。但是他所继承的血缘是强壮旺盛的,他身体非常棒,经得起折磨,而且非常怕死,渴望生活,所以这一切都不会妨碍他健沟地成长,长成一个强壮的孩子。然后,恋爱的时期到了。
他的恋爱走过漫长的道路。首先是一次预演。他有一次去参加一个亲王的party,在渡船上遇到一个男孩子,名叫奥多。奥多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认出了克利斯朵夫,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小名人了。克利斯朵夫生来缺少朋友,一下子遇见一个男孩子,而且是个干干净净有礼貌的男孩子,对他那么巴结,自然非常激动。这两个孩子就开始了比爱情还要热烈的友谊。他们俩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还要互相写信,他们信上写的话比情话还要情话,他们互相称呼对方“我的灵魂”、“我的我”说“你来杀我吧,你把我杀死了,我的灵魂还留出一线光明来爱你”因为他们俩的纯洁,这些过火的表达却也并不显得肉麻。其实他们完全是两种人,只是在这共同的年龄里有一种共同的感情需要,这份需要把他们的眼睛全都蒙住了。他们的关系最终是被克利斯朵夫的两个弟弟破坏的。这是两个很庸俗,很卑鄙的小子,偷看了他俩的情书,嘲笑他、讽刺他,把他哥哥的这种感情说得非常污浊。克利斯朵夫天性是有洁癖的,他绝不能容忍这种污辱,所以就和奥多断了关系,这是一次热烈的友谊,其实也是一次爱情的前奏。
接着,他得到一次爱情的操练,就是他的初恋。他们家附近的空院子里,有一天搬进了一对贵族母女,母亲是一个寡妇,女儿叫弥娜,和克利斯朵夫一般大,那位母亲请克利斯朵夫给她女儿做钢琴教师。
这个女孩子很骄横,也很无聊,但她也很可爱、娇嫩,喜欢做媚眼,好像为她将来走进社交圈作准备,这些媚眼落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自然是产生一些影响了。有一次克利斯朵夫给她上课时情不自禁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从此以后,这个女孩子就等着克利斯朵夫再来吻她一下手背。克利斯朵夫可是吓坏了,再也不敢了,这女孩子就非常勇敢地把她的手背贴到他嘴唇上。他们就这样爱上了,非常热烈。这是一次很正式,也很完整的爱情,从热恋开始,以失恋告终。弥娜的母亲非常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并不横加指责,但是以一种极度的礼貌,使他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卑微地位,因此他们的爱情只是游戏,是玩笑。这种态度对克利斯朵夫的刺激是很强烈的。他的第一次爱情遭到失败,同时他的父亲又死了,双重打击之下他不禁陷入迷茫。在他陷入迷茫中是谁来救他呢?还是他的舅舅,他的舅舅就像承担了一个先知的使命。这时他是来告诉克利斯朵夫你的责任还没完成,你必须要生活下去,你还不能垮下来。克利斯朵夫心里的力量是很强的,他不会垮下来的,但必须有人不断提醒他,才能使他清醒。因此他又把这个难关咬着牙挺过来了。
建构他身心的硬件部分还有两个任务没有完成。一个任务是宗教。
克利斯朵夫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只是他自己并无意识,因为这于他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父亲死了以后,他们家境一下子衰落得很厉害。
两个弟弟都跑了,一个跟着亲戚去学做生意,另一个不知去哪里浪荡了,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个人,又孤独,又伤心。他们离开了老房子,搬到一个比较小的房子里去,房东姓于莱。和于莱这一家作邻居,使他进入了这个小城的贫民生活。在这些底层的生活里,他开始去想宗教是怎么回事。于莱这一家人的特点就是吵闹,每天天一亮就听到他们吵闹的声音,好像他们有着很重大的人生任务。实际上他们的人生任务只不过是要把地板擦一擦,可是却喧哗得不得了。他常常想他们为什么而生存。于莱家里有一个男孩子,长得非常清秀,很孱弱,很安静,是一个在神学院学习的学生。克利斯朵夫就对这个孩子感到很奇怪,在这么一个嘈杂的,充满了俗世的繁琐事务的人生里,有一个人在潜心学习宗教,必定是这个宗教给予了他什么指示,使他来承受这种生活。有一天晚上他就和这个男孩子作了一次非常恳切的促膝谈心。这个男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平时这么骄傲,傲慢,这时却愿意和他说话,感到很高兴,也就滔滔不绝,很愿意说话。一上来他就说“太吵了”这句话真说到克利斯朵夫心里去了,他已经被这家人吵得没有办法了,听到他们自己家里人能说出这句话来,觉得真是找到知音了。接着他就问男孩是怎么来看待宗教、上帝的,这个男孩子就向他叙述了上帝给他的东面。上帝给他一个安宁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太嘈杂,太没有秩序,太乱了,而上帝使他到达一个很和谐,很美丽,很有秩序的天地里去。克利斯朵夫感到非常失望,他想这算什么宗教?这个宗教那么软弱,甚至于比于莱一家的生活更软弱。他觉得这个男孩所要藏身的和谐的世界甚至比嘈杂的世界更没生命力。他觉得如果宗教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信上帝了。这完全是一种逃避。他让男孩子叙述他在那个宗教世界里看到的景色,他看到的都是很虚幻的景象,看到云端,看到一片祥和。克利斯朵夫绝对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当他从混沌走向混沌,也可以说是从虚无走向虚无,在此过程中他要求非常严格,绝对不允许有一点可以含糊过去的说法,须是实打实的,看得见,摸得着。所以,这个男孩子的宗教绝对不是克利斯朵夫能认同的。男孩的宗教完全不足以抵抗人生,因为人生的压力是很沉重的,而他这个上帝太软弱了,所以克利斯朵夫要找一个更强大的上帝。但这时候他不知道他的上帝在哪里,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上帝扔掉,抛弃掉。这是他在宗教上的建设,它是以一种丧失的形式出现的。
身心建设的最后一项任务是欲念。这个欲念任务是由两个女人来帮他完成的。第一个叫萨皮娜,是一个有夫之妇,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卖卖钮扣,针头线脑。小杂货店正对着他的窗口。这个女人具有一种典型的女性气质——那就是懒。她就像一只猫一样老是在睡着,从来没看她把衣服穿整齐的时候,任何一件衣服在她身上都像是一件睡衣。
老是见她在那儿梳头,可是从来也没有把头发梳好过。别人来买扣子,因为放在高架上她就回答别人说没有。就是这样一个非常慵懒的形象。
她非常有吸引力,非常打动克利斯朵夫的欲念,但是他最终没有和萨皮娜真正地做ài。他们有过一次机会,那是去郊游,因为下雨在外留宿。他们的房间中间隔了一扇门,可谁都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人走向欲念其实很不容易,克利斯朵夫的欲念是真正的欲念,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上了床就是的轻薄之举,他是经历着很强烈的情感。结果萨皮娜就在这天晚上受了凉,死了。她几乎是一种幻觉,像烟雾一样,一碰就散掉了。但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那就是从心理上启发克利斯朵夫的欲念。紧接着就有一个女人在生理上来开启他的欲念。这个女人叫阿达。一个店员,有着丰满的身体和鲜红的嘴唇,彻头彻尾的一个小市民——健沟,粗鲁,精力旺盛。她很渴望也很熟练地和克利斯朵夫上了床,她把克利斯朵夫欲念的盖子真正地揭开了。等到他和阿达的事情做完以后,我以为克利斯朵夫生理、心理的基本建设就完成了。如果说这是一个器具的话,这个器具就已经做好了,接着就要看我们往里面放什么东西了。这时他的物质性的准备都已做好。这些准备:亲情、爱情、宗教、性爱、包括音乐,全都是以丧失为结局的,可是,要做的都做成了,而且非常坚固。这种制作方式,带有着锻打和锤炼的性质。接下来是第二个阶段,我叫它“思想的成长阶段”我给它的另一个名字就是“理性”他将开始寻找思想,把思想输入健全的身心中去。我觉得书中的四、五、六、七卷是描写这个阶段。
他首先经历的就是否定的过程。这是很自然的,每个人在他少年的时候总是力图反抗,并且往往是从最身边的反抗起。他也是从最身边的反抗起,他反抗他的祖国。他认为德国的思想全都是腐朽的垃圾,根本不能供给新鲜的血液。他四处看去都是痛苦,简直不能忍受。他苛刻地评价德国的历史、文化、政治,德国成为他少年时代反抗的对象,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对象,如果他生活在法国他就反对法国了。他对德国的要求实际上是一种自我要求,是一种非常严格的自我否定。克利斯朵夫在这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他无情无意地把从母亲那边得来的武器去还击母亲,将来他才会发现他受到了母亲多少好处。这种反抗就好像是一种蝉蜕,旧的躯壳小了,要挣脱它,换一身大的躯壳。
他否定了他的祖国,当然还须寻找一个能够替代的东西作他的思想。他很盲目地到处乱找。首先他找到犹太民族。他认识了一个犹太人,他很想到这些犹太的家庭里去,看看这个民族能不能给他一些新鲜的、有刺激的,可以帮助他的东西。可当他和他们接触下来,却感到非常失望。他发现这些在德国的犹太人比德国还德国,将来他还会发现在法国的犹太人比法国还法国。他发现这个民族非常能接受它所在的环境的特性。所以当他和他的犹太朋友结下友谊,深入到他的家庭去以后,他对这个民族就再也不抱幻想了,他认为这个民族不可能给他什么东西,于是他就退了出来,重新投入茫然的寻找中。然后就发生了具有预兆性的事情,一个法国的戏班子巡回演出到这个小城里来了。他对法国并没什么好感,他觉得法国人是一种很轻飘的人。但因为它演出剧目里有歌剧哈姆莱特,当然莎士比亚的东西他总是要去看看的。他很快就被演奥菲利亚的女角吸引住了。这个女演员给他极有才气的印象,他看了戏以后就去找这个女演员。他发现她天性里就有一种对戏剧,或者说对音乐的领悟力,她根本不学习,不用功,不想问题,只是玩,只是吃,只是谈恋爱,可她有艺术的天性。这个女演员就像一个孩子,一个洋娃娃,却是一个很有生命的洋娃娃,那么热情,很会调情。她的调情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懂,他是一个认真的人,对他来说要就是爱,要就不是,没有调情这一说。所以她和他调情便得不到回音,她也并不生他的气,反和他结下了很愉快的友谊。
然后这个女演员对他说我下一站要去法兰克福演出,你来看吧。其实她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说过就忘了,但是克利斯朵夫很认真地接受了邀请。
这里还须回述一个情节,就是他去看这个法国戏班子演出,是他那有钱的犹太朋友给他的包厢票子,他在戏院门口看见一个等退票的女教师样子的法国女孩,就把这个法国女孩子一块带到包厢看戏了,其时他并没有对这个女人留下印象。他从法兰克福看完演出,在回去的火车上,当两列火车并排在一个站头上临时停车时,他却看见了另一列火车里坐着那个与他一同看戏的女教师。这交臂而过的一瞬间,却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觉得法国以两个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一个是活泼的,热情的,充满活力的,无忧无虑的;另外一个则是那么忧郁,那么深沉,那么安静。法国是以这样不同的两个女性出现在他的印象中,从此他对法国就怀有了一种向往。然后这段时间他是在混乱中度过。他去给社会党报写文章,他根本不了解社会党报和王室唱对台戏的背景,他一直是拿着王室乐队的薪俸,却去给社会党报写文章。亲王非常愤怒,把他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通。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一些道歉的话,觉得这是我的自由,我想在哪儿发表文章就在哪儿发表文章,于是就和王室断了来往。社会党报的人则趁虚而入,又来找他,他自然说了很多亲王的坏话,报纸上立即登出来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无谓的政治纠纷。而他发现忽然之间冒出了那么多的敌人,那是因为失去了王室的保护。他又是一个性子非常暴躁的人,难免到处树敌,搞得焦头烂额。在这些孤独的日子里,他四处寻找着可以支持他的东西。他去探望一个儿童时期非常崇拜的作曲家,这个作曲家在他儿童时代的印象中英俊、聪明、潇洒、才华横溢,充满激情。他把他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作曲家身上。他坐火车去他住的城市,找到他家,经过多少次闭门羹之后,终于见到了这位作曲家,可是作曲家已经完全不同了。他还保持着一股锐气,可是他这股锐气只是埋怨、牢骚和不满,而且什么都看不上眼,年轻人,音乐会,新作品全都看不上眼,百般指责。自视很高,可是创造力已经消退了。他对克利斯朵夫也表示了露骨的蔑视。为什么蔑视他?只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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