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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而林顿是有乐趣的,他的存在可使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同耐莉一个人结了婚之后生活是否可不要改变,能不能做到。她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忽然发现自己做错事情了。她觉得希刺克厉夫是她心里最大的痛苦,因为他们两人是一体的,于是她根本感觉不到他的爱,而她非常渴望看到自己的爱情,也看到对方的爱情。埃德加却在她对面,他们是两体的,爱和被爱都看得很清楚的。然而,要命的是,这天晚上她才有了一种新发现,发现什么呢?那就是如果希刺克厉夫在,那我就什么都能看见,一旦希刺克厉夫不在,我什么都不能看见。就因为他们是一体的,缺了他,等于缺了自己的一半,生命是不完全的了。这是她对希刺克厉夫的感情。
而希刺克厉夫对她是什么感情呢?这个世界他只能看见一样东西,凯瑟琳。对于凯瑟琳来说,世界是广阔的,希刺克厉夫则是提纲挈领的,如果没他,这世界就没有意义,有了他一切都有意义。希刺克厉夫对她可不是这样,他只有一个世界,就是凯瑟琳。除了凯瑟琳,什么都没有意义。他们的区别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区别,造成了他们永远的分离。当凯瑟琳死了之后,他就开始憎恨这个世界,这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讨厌到透顶。甚至有人说,你对凯瑟琳的女儿应该好一点,因为她的眼睛非常像母亲,在她身上至少可以看见一半的凯瑟琳。他觉得这理论荒谬透顶。他说我要看见她干什么,这个世界里我石板上看到的是凯瑟琳,水塘里面看到的是凯瑟琳,墙上看到的是凯瑟琳,我照镜子看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凯瑟琳,对于我来讲整个世界都是凯瑟琳,这个混帐对于我有什么意义?他完全不能接受那种感情的转移,而是一条胡同走到底,直走进绝望。他们两人的爱情,本质上是非常一致的,可是在认识上有着差异,到底是走到两股道上去了。
当凯瑟琳向耐莉诉说她的心情时,她说到为什么不能嫁给希刺克厉夫的理由,因为她是一个上等人,而希刺克厉夫是个下等人,嫁给他是不体面的。讲到此时,她又很痛恨她哥哥,她说是辛德雷使我有这种感觉的,这种感觉已经进入到心里,她也无法摒除。希刺克厉夫听见了凯瑟琳的话,他非常愤怒并且绝望,于是当夜就离开了呼啸山庄。他跑掉之后,凯瑟琳就得了场大病。她自己也不知道,希刺克厉夫对她的重要性。他不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情人,甚至不是一个朋友,什么也不是,但她必须要和他在一起,没有他不行。当他走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之后,她得了场大病,危及生命,而且为她以后的身体种下了病根,最终死于这病。这一回她暂且恢复了健沟,然后和埃德加结婚了。埃德加很爱她,把她当作自己的生命去爱的。但埃德加是个软弱的人,或者说是个正常的人,他的感情就像河道里走的水一样,而不像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他们是漫流的水,滔天大水。当希刺克厉夫回来后,要去看凯瑟琳,耐莉劝阻他说,你不能去,她已经是有丈夫的人,埃德加很爱她。这时希刺克厉夫说了一句“这么一个软弱的人,他哪怕爱她八年,都比不上我爱她一天。”这就像拳击一样,不是一个量级的,一个是轻量级,一个是重量级。他觉得埃德加怎么能去爱凯瑟琳呢,凯瑟琳是个海,埃德加只是溪流的河床,你怎能去盛这个水呢?盛不下的呀。可是当希刺克厉夫未出现时,他们俩还是和睦的,毕竟他们也是有爱,还有宁静,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平安无事的几年。
可是,希刺克厉夫回来了。他的回来产生了两个影响。一是激起了凯瑟琳的活力,她觉得她的生命回来了,一下子活跃起来了。她没有意识到希刺克厉夫对她婚姻的影响,她就觉得他回来好极了,她甚至希望他也和埃德加作朋友。可是埃德加做不到,他恨希刺克厉夫,因为他看见了希刺克厉夫对凯瑟琳的影响。他的回来所产生的第二个影响是,伊莎贝拉一下子爱上了他。伊莎贝拉是那类浪漫剧里的女主角,对爱情抱着甜美的幻想,却一点不懂得爱情的残忍和可怕,生活的圈子且非常狭小,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男人。希刺克厉夫出现在她身边,这样强壮、彪悍、野蛮,和她的常识完全起着抵触,她爱上了他,她心里还有种把握,他也会爱上她,这真是不知道爱情的厉害。
当凯瑟琳知道伊莎贝拉爱上希刺克厉夫时,她的愤怒竟使她失控了,她拼命讽刺伊莎贝拉,甚至当着希刺克厉夫的面,紧紧拉着伊莎贝拉,出她的丑,说:希刺克厉夫你看,她爱你了,爱你爱得这么深,我们俩刚刚吵得像两只猫在打架一样,她拼命说她的爱要超过我,她正在发表她的爱情誓言呢,她认为我是她的情敌,如果把我这个情敌撬掉得话,一定会得到你的。希刺克厉夫于是也极尽固毒,说你要让我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起码每天早上我要给她蜡做的脸上画上画。他们俩就这样轮番羞辱伊莎贝拉。可是紧接着,忽然之间,希刺克厉夫动了个什么念头,他开始勾引伊莎贝拉,自然很容易就上手了。在一个夜晚,他把毫无准备的伊莎贝拉叫出来,伊莎贝拉连件衣服也没带的,就这么跟着他走了。从此,伊莎贝拉的悲惨生活开头了,凯瑟琳则一病不起,一切都在走向疯狂和死亡。希刺克厉夫为什么要娶伊莎贝拉,目的很明白,首先他要折磨凯瑟琳,你结婚我也结婚,激起她的妒忌心。其次,他要折磨埃德加,因为他知道他们兄妹感情非常好,折磨他妹妹等于折磨埃德加。但这一切折磨都比不上他对自己的折磨,看不见凯瑟琳,是比死亡更折磨。当凯瑟琳死后,他向耐莉叙述他的心情,他说我怎么都不觉得她死了,我也不晓得我这是到处在找她,当我跑到外面时我觉得她已回到家,在她的房间里,我就匆匆忙忙奔回来,可是房间里没有她的人,于是我又觉得她在外面等我,我就跑到外面田野上去,也没有她的人,我老是不停地跑啊跑,总觉得她在某一个地方等我。这种折磨,不是一寸一寸的,而是像头发丝似的一丝一丝的。他总是感觉到凯瑟琳在他窗下游荡,凯瑟琳从前的卧室,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因为他觉得她会回来,他觉得凯瑟琳是以幽灵的形态唤起他的希望,使他永远心存幻想。他想死也死不掉,他的身体非常健壮。当他们小时候,凯瑟琳的父亲,也是希刺克厉夫的恩人故世时,两个小涪子哭得很伤心,他们一边哭一边热情地描绘天堂的景象,互相安慰。他们把天堂描绘得非常美丽,即便是最好的神甫也不能把天堂描绘得这么美。这实际上是在为他们将来的结合设计一个归宿。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厉夫一直热切地等待他死的这一天,他迫切到什么程度?他去把凯瑟琳的棺材撬开,为了看凯瑟琳是否还在,她是否在等他。等到埃德加死了,下葬在他妻子的墓边,希刺克厉夫就把凯瑟琳挨着埃德加一边的棺木完全封死,在另一边为自己留下了一个墓穴,再把她这边的棺木撬开一点,那天来到时,她一定会从墓穴里跳出来,他们俩就能结合。他带着一种疯狂的幻觉在等待,时刻在等待,无奈他身体非常好,死也死不了,他又不能自杀,因为天主教认为,如果是直杀的话便上不了天堂。虽然他不是个天主教徒,他却也接受了这一上帝的指令,他决心他们一定要同上天堂,所以他不能自杀,他一定要挨到这一天,去和凯瑟琳会面。在这焦虑的等待中,他能做什么呢?他就是恨,你们想知道他有多么爱的话,你们就看看他有多么恨,而他所有的恨都加起来也还是没有办法和爱作平衡,爱太沉重了。
当他把伊莎贝拉带到呼啸山庄的时候,呼啸山庄已成为一个疯人的世界。希刺克厉夫把辛德雷拖到赌博里去,等他上瘾后,他这个赌博老手就在牌桌上把辛德雷的呼啸山庄全部赢来了。辛德雷在家中反成了仆人,也变得很疯狂。伊莎贝拉在结婚的那一夜已经被她丈夫变成一个疯子了。这两个疯子终于有一天要作弄他们的主人了,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凯瑟琳死的那天。那天,他一直站在画眉山庄的树底下,他一直等着,等埃德加离开时他能进去,看一眼死去的凯瑟琳。停柩时,有那么一瞬间,埃德加实在撑不住打了个盹,女佣人耐莉很敏感地发觉希刺克厉夫进来过了,他把他的一簇黑头发放进了凯瑟琳的胸盒。然后,希刺克厉夫又产生了幻觉,他感觉到凯瑟琳在他的卧房里等他。他就拼命地跑,跑回了呼啸山庄,可是这时伊莎贝拉和辛德雷正在做一件恶作剧,就是把门都锁上,不让他进房间,他简直要疯了。
他已经看见凯瑟琳坐在他房间里等他,可就是进不了门。这个晚上是非常悲惨的。也就在这天晚上,伊莎贝拉明白她不能再住在呼啸山庄了,她非得逃跑,否则就会被希刺克厉夫打死。她连夜动身逃到很远的地方,生下了她和希刺克厉夫的孩子。
第二代的生活怎样呢?辛德雷和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哈里顿。
埃德加和凯瑟琳留下了一个女孩子,叫凯蒂。伊莎贝拉和希刺克厉夫也生了个男孩,起名叫林顿。当三个孩子全部成长起来后,希刺克厉夫便想把这三个孩子重新导演成他们当年的悲剧:埃德加、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的悲剧。他首先把哈里顿调教成个野孩子,不给他受教育,不给他温情,这孩子生来只会说一种话,就是脏话。只会做一件事情,就是农田里的活,仆人的活。非常像希刺克厉夫的童年。在他训练的过程中,他对哈里顿非常满意,觉得这男孩很有力量,生命力和热情都很充沛。有时他甚至遗憾这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仇人的孩子。而他自己的孩子林顿,却没有一点他的东西,只有母亲伊莎贝拉身上的东西,那种娇小姐的东西。他是个男孩子,可他比女孩子还娇,怕冷、怕饿、怕累,一天到晚无精打采,病病歪歪,总是抱怨,百般折磨仆人。希刺克厉夫也就让仆人听他的,顺从他,他要把他培养成埃德加那样软弱的人。他小小年纪,身心就已经流露出衰竭的迹象,成天披一件大衣坐在那儿,小冠小冠像猫一样地喝一杯饮料,然后骂骂仆人,发发牢骚:天真冷,真累啊。一点火力都没有。而凯蒂就是凯瑟琳的女儿,非常像凯瑟琳,活泼热情。当他们刚刚开始成年,希刺克厉夫就着手进行悲剧的导演,他撮弄林顿和凯瑟琳好。他很恨林顿一点都不积极,林顿对爱,对感情没有什么愿望,他一个人坐那儿不受冷不挨累就行了,你要他去散步他就感到负担。但希刺克厉夫很有威力,一定要他们两个好,并且要激起哈里顿的妒嫉。最后是,凯蒂虽然并不喜欢林顿,她对林顿很失望,提不起兴趣,可她非常善良,她愿意帮助他。完全是在一种被诱骗的情况下凯蒂进了他们家,被希刺克厉夫锁在林顿的房间,被迫签下了结婚证书。就这样结了婚,完成悲剧的开头部分,形成了年轻人中间的三角关系。同时,希刺克厉夫还着手进行兼并画眉山庄的阴谋。画眉田庄立的遗嘱非常奇怪,如果埃德加有儿子,就传儿子,如埃德加没有儿子就全给伊莎贝拉及她的后代,所以这财产是传给林顿的。而林顿病病歪歪,说死就会死。抢在林顿死之前,希刺克厉夫强迫他立了遗嘱,将财产全交付给父亲希刺克厉夫,这样两个田庄全到了希刺克厉夫手里。于是,这三个没有财产,没有独立能力的孩子,便在他的权力之下,困在痛苦折磨的三角爱情之中。
这就是他在下一代中设计的悲剧。然而结局是什么样的呢?林顿早早的死了,哈里顿和凯蒂慢慢的好起来了,因为年轻的力量非常强大,爱情的力量非常强大,而希刺克厉夫则老了。他的生命在萎缩,在18年的仇恨和报复中消耗得奄奄一息。他感觉到好像自己快要到头了,他最后和耐莉说的话是很悲惨的:有时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亲手导演的悲剧很快就要实现时,但我心里并不高兴。我看他们俩在我手里,像两个仆人那样生活,作为我的仇人的孩子那样生活,我也没什么高兴,我感到我就要死了,我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在这里,我们能看到弗吉尼亚。伍尔夫所描绘的人与爱恨对峙的景象——“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爱情寻找到年轻有力的生命,开花结果,抛弃了衰老的,耗子了活力的生命,这就是“永恒的力量”故事的结构是这样的:一个过路人,他借宿在田庄时听女佣人耐莉讲述这故事的前半部分,当他过了许多年后再来到此地,呼啸山庄的情形已经大变样了,耐莉告诉他这故事的结局。他便跑到田野上去找他们三个人的墓,最后找到了。我觉得这一段写得非常非常好,有一股惊心动魄的力量。是这样写的:凯瑟琳因为最早死,她的墓已经埋在了草里,埃德加。林顿第二个死,他的墓刚刚和爬上碑脚的草苦的颜色调和,希刺克厉夫的墓则是光秃秃的,还来不及长草,好像希刺克厉夫还没有停止他的追逐,在地底下不停地追赶凯瑟琳。最后的一句是:我真难以想象在这么平静的墓地底下,是有着很不平静的睡眠的。
我觉得这是一个强烈的爱情故事,其实也是个很简单的故事。我曾经说过,古典主义作家不是技术主义者,不是想方设法给你安扣子,设悬念,制作一个巧妙的东西,他们不搞这些的,他们就凭死力气,就是把事情写到极端,把爱,把恨写到极端。把事情写到极端是很不容易的,这里面没有一点可以帮忙的东西,比方说我们爬高,不用梯子,而是把砖头一块一块垒高,是很费功夫的。我现在向大家介绍的这些书全都是凭着死力气垒砖头。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前几堂课上讲的九月寓言和心灵史,你会看到它们是用了一点技巧的。
心灵史找了个替代物;九月寓言设计了一个寓言。而复活、呼啸山庄、约翰克利斯朵夫都是在拼死力气。它们一点都不设立一些使你操作方便的东西,或替代、或象征、或暗喻,它要写爱,就写怎么怎么爱,这爱是怎样走向非凡,完全是作加法,一步步加上去,不来乘法。所以对于它的故事,你无法概括,你必须一步步读它,才能一步步体会到凡人的爱情是怎么样走到了超人的爱情。
然后我谈一个结论性的也是最重要的问题,现实世界和呼啸山庄世界的关系。呼啸山庄的世界很奇异,你乍一看很像一个童话,像个民间传说。它的地点那么孤立和封闭,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相信的,其时间、年代,也是没有意义的。尽管它有着很明确的时间标志:1801年,可是1801年里,世界发生什么,英国发生什么,利物浦发生什么,却无从知晓,也没有意义。因此,时间上也是孤立的。
这里面的人呢?呼啸山庄的人都是一批疯子。他们的婚姻很奇特,他们的爱很奇特,他们的恨也很奇特,还有着幽灵的传说,经常有孩子哭着回来说,我在那边放羊,看到两个人,一男一女,手搀着手在荒野游荡。这种环境和故事都带着种诡秘的气氛,像一个神话,但在这神话中偏偏存在着现实的法则。比如说,婚姻中的门第观念,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妒忌引起的仇恨,都是非常现实的法则。还有真实的死亡,虽然有幽灵的传说,但事实上它的死亡并没产生奇迹性的结果,譬如我们的神话“梁祝”的“化蝶”它没有。人死后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不能和死了的人对话,都是自然的法则。所以我们便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两层,第一层是一个诡秘的故事,神奇的故事,第二层是现实的法则,然后第三层,第三层则是从现实的法则中又脱身而出了,脱生出一个神话性质的法则:爱情毁灭肉体,又使肉体超生为永恒。
这个法则已经由方才的全部分析证明了。这个神奇的法则,是一种超出常规,超出自然的神力,但它们也具有着现实的名称。比如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大家都叫他们疯子,疯子是出自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命名。可是在这两个疯子的内部,隐藏着一种东西,一种不是由一个人的热力,而是由几十,上百甚至全人类的力积聚起来的能量。他们心里这种超常的能量,使他们所做的一切都那么不符合人间常情,使他们在人群中显得古怪,偏执,极端,且符合着我们现实世界的疯狂的原则。但在这条疯狂的原则底下,其实是有着超凡脱俗的原因。所以,呼啸山庄的心灵世界与作为建设材料的现实世界的关系是一种类似否定之否定的曲折关系,它是从神话到现实再到神话的关系,它是用貌似神话的现实材料,再制作一个神话。作为爱情这么一种特殊的材料,它可说是物尽其用。这样,我们所看到的呼啸山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我们先是听见一个传说,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古怪的传说,然后我们走近去,却看见它的存在和发生合情合理,没有违背常规的地方,其实是一桩现实,我们便很自然地迈步其间,不由身处其境,这才发现它的现实已上升为一个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