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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别扭可就甭提了,要依着他的脾气,非把姓孟的小子给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脱一层皮,偏偏就有贵人为他开脱,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钱管事焉能不言听计从?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松了下来,还得临时张罗着穿戴一新。
虽说是形容憔悴,终遮不住他原有的丰神俊质,特别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瞧着都不认识了。
钱管事能屈能伸,打量着姓孟的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孟兄弟,你交了好运啦,王爷宠妃三姨娘那边少个花匠,特别抬举你,看看你有这个命没有,人现在堂屋里坐着,你这就去见个礼儿,小心回话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屑地为之冷冷一笑。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后还要时常见面,回头见了面话该怎么说,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损人不利己的废话,就最好不说是不是?兄弟!”
说着说着,钱管事可就笑了,一脸的世故圆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对方身上的衣裳,一脸的细致关切,较之前此的红嘴白牙,阎罗嘴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里面来人传话说:“五爷快着点儿,三姨娘那边可不耐烦啦!”
初见贵人,对方既是个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谨,硬是连头也不抬一下,更不要说效“刘祯平视”那样地看向对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风采气质,略略向对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里很是吃惊。
她虽然是个坤道人家,却也出身仕宦,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儿,从嫁王爷之后,这两年更不禁眼界大开,有了阅历,手下奴仆成群,那类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这个姓孟的,可是瞧着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虽说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额燕颔,鼻直口方,在在显示着他的不凡气宇,这样的人,岂是听人使唤,低三下四的一个奴才?
不用说,三姨娘这里,心里早就乐急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三姨娘语音平和,神色和蔼地看着他说:“不要急,慢慢地说!”
姓孟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三姨娘瞧着一旁的钱管事:“难为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疤,搬个凳子来叫他坐下吧!”
钱管事应了一声,心里大是骇异。王府规矩,主子面前,岂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这么吩咐了,便只有听从之一途。
凳子搬过来,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儿略似缓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坐了下来。
“嘿!”钱管事心里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还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开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脸现笑容,缓缓点着头道:“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你读过书,认识字吗?”
孟小月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自嘲地笑笑:“认识一些吧!怎么,花匠也要认得字么?”
“那倒不是”
三姨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罢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着插口说:“听你口气,你好像很懂得花过去干过这一行?”
“那倒没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过略知一二。”
“啊?”钱管事颇是意外地插口道:“你还真懂?那今天我当着三姨娘的面,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着孟小月道:“这个人我信得过!我问你,孟小月,我园子里有几棵王爷从南边移来的珍贵花木,这两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说:“凡是珍贵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该怎么办呢?”
“不难!”孟小月清瘦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纹:“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说:“一定要移进暖房才行么?”
“也不一定!”孟小月说:“小花小木,用落叶及腐透了的马粪覆盖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干了的苇杆包扎,到了来春再打开也就无妨了。”
三姨娘一笑点头,转向钱管事道:“这个人我要了,可不许你们再难为他,我们先回去,回头就烦你亲自把他送过来吧!”
钱管事应了声:“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孟小月来说,似乎暂时已脱离了颠沛流离,不堪承受的悲惨岁月。
固然,沦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项不幸的极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却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实属难能可贵的了。
莳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亏了当日的一番附庸风雅,春兰秋菊,乃自种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所谓的穷通变达,更属奇妙之极,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洒落在眼前静寂的院落。
这里地当赏心小苑西北角落,挨着莳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间,便是专为护花者所谓的花把式的下榻之处。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这里。
虽说是小苑,这里的规模可也不少。推开一扇窗户,向着白雪覆盖的院里打量,亭台楼榭,尽陈眼底,月色里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状似琉璃,将月光映射当空,原来时当酷寒,湖水早已结冰,蟾光映照里,晶莹璀璨,间以朱亭小桥,直似广寒仙宫,美不胜收。
来的时候,正逢着王爷在此的夜宴,连三姨娘也不及拜见,便被带来这里。
隔着一片花树楼榭,仍然听得见隐约传来的断续丝竹,歌姬们的婉转娇喉说明夜宴仍在持续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回想着自己年来奇惨遭遇,此番命运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未来又属如何,诚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设非沦身奴隶市场,或许早已追循父母于黄泉道上。敌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焉能容忍自己这忠良之后,作仅有的漏网之鱼!?
如此说来,眼前的寄身王府,诚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虽置身贱役,亦实可遇而不可求,十足珍贵的了。
阵阵冷风,透体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关上了窗户,返身过去,把一盏点着了的纱罩油灯端起来,走向床边。
过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没有少受。此刻犹自觉得遍体骨头发酸,更不要说身上的鞭伤了。
他这里刚刚放下了灯,待将上床就寝,即听见木门上有人轻叩两声。
有人娇声道:“孟先生睡了么?”
孟小月一惊道:“谁?”随地闪身门边。
门外女声道:“不认识我了,开门就知道了!”
声音竟像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三姑娘,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会是她!?
略为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打开了门扉。
一片灯光,散自三姑娘手里的莲花灯笼,不是她又是谁?
却是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我爹来看你了!”见面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么,不让我们进来?”
对于三姑娘盂小月犹自有一分记恨,便是她日间的出言不当,却是此刻她父亲的来访,致使得他猝然间无法婉拒。
嘴里“哦”了一声,孟小月向后退了一步,对方父女也就顺势迈门而入。
三姑娘嚷着外头很冷,回身关上了门,把家里的灯笼插在门拴上。
“怎么样,不谢谢我?”
回眸一笑,黑油油的一双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转了一转,才看向父亲道:“爹——这就是他,新来的花儿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脱下了身上的缎质长帔,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孟小月惊悸未去,更不知对方的来意,事实上他父女在这府里又是一个什么身份?压根儿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访,又是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干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奇怪地向对方父女默默看着。
“我姓裘,裘大可!”
来人自报姓名,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女贵芝,在家行三,这里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们既已见过,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灯光摇曳,照见着裘大可那一身讲究的衣着穿戴,大约是五十三四的年岁,白卡卡的一张瘦脸,却是眉清目秀,留着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须,颇似有几分儒者的书卷气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仍然不欲多说。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到了这里,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谁也不会再难为你了!”
裘大可一双眸子,自进屋之始,即不曾离开对方少年,聆听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寻常人物,看来身子强壮,还挺得住。”
略略一顿的,又道:“不过久吊伤骨,却不是两三天即能复元,这就让我瞧瞧吧!”
三姑娘“嗳!”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把插在门栓上的灯笼拿起来,即向孟小月道:“我爹是专为你身上的伤来的!”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
却是他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受惠于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头道:“一点小伤不要紧,不要紧!”
裘大可道:“是么?”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来你或许还不自知,自己抬抬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说:“这个不难——”即行抬动右手,向上举起。却是才举起一半,便自眉头微微一皱又松了下来。
裘大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话声微动,已移身近前,一双白皙瘦手,就势而出,落在了孟小月双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顿,想要闪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着他,冷冷地道:“年轻人倔强好胜不是坏事,太倔强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我指出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
话声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别拿向孟小月肩胛骨,只不过轻轻一触,孟小月已吃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颤道:“啊!”
“这就是了!”
裘大可两只手猝然抬起,分别落向他身上各处骨骼关节,只不过轻轻一点,孟小月宛若着了一顿拳脚,只疼得全身颤抖,几欲倒了下来。
“如何,你可相信了?”
后退一步裘大可袖着双手,频频点头道:“看来你骨伤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了许多,若不及早医治,以后必为大患,可就麻烦了!”
孟小月此刻只疼得眼泪也淌了出来,经他这番指验,乃知伤势是真,只是双方素昧平生,又将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你就不必多虑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济帮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医治,这就不对了!”
说到这里,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说:“来吧!先到床上躺一躺,让我看看,保你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对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给他的印象极深,直觉的已有所认定,此种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绝,可就有些不识进退,诚然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床边,高提着手里的莲灯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请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这么说在下承情就是!”裘大可“哼”了一声,略略点头道:“这就对了!”
二人起身走向床边,孟小月坐下来,正不知是否要宽衣解带。却是当着三姑娘,多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来你究竟涉世不深,脸皮还嫩得很用不着脱衣服,只躺下就好!”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对方一望即知,这个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锐,不可不防!他虽属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横祸,年来沦落飘零里,有了历练。
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裘氏父女应不是貌和心诈的小人,却是初初一见,也不应便全不设防,掉以轻心。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方面的现实、险诈,他已有深刻的体验。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只腿圈,一只肘藏。
也只有深习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这也是孟小月对裘大可初初一见之下所给予的高估,否则,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装做不知。
他接着说:“你的身子很不错,但人身骨肉究非铁石,尤其是各处骨节,全赖筋络相接,辅以经穴气血,最是重要,伤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回来一说,你已长吊竟日,我便知你伤势堪忧了!”
说话的当儿,裘大可双手合拢,慢慢合搓,动作温文舒徐,却不急于出手。
“你的伤势,病在内寒,筋骨松弛,寒气乘隙而入,若不驱出,随着合拢的关节,将永不得出,较之一般所谓的风湿更要厉害十分!”
话声未顿,左手二指,已点在对方左面肩胛处。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声,却是随着裘大可指尖的移开,右手掌心已接贴过去。
顿时,孟小月就觉着触处奇酸砭于骨,随着对方的掌势轻起,即似有一股冷气自骨缝间抽出,先时酸疼之处,立刻大为轻松。
说时迟,那时快。
裘大可便是这样运用双手,左手指点,右手掌抚,交相运施,疾如骤雨狂风。
霎时间,已拍遍孟小月正面全身。
立时,孟小月全身大感松快,对于裘大可的妙手着春大为激赏诧异。
一轮指掌,急如骤雨。
孟小月只觉着全身极其松快,自然舒展四肢,听其摆布。
正面之后,继而背部,随着孟小月的翻转,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尽舒。
蓦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后退一步道:“好了”长长吁了口气,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是这么会儿的工夫,他脸上已见了汗珠,可见费力之剧。
孟小月极似疲惫地坐起来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伤疼已不复存在,对于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会心一笑说:“你此刻骨间寒气已完全驱出,但全身松弛,气机不接,中气极虚,还不宜多说,且好好睡上一觉,两三天以后,即渐可复原,那时候,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站起来向着三姑娘略一颔首道:“咱们走吧!”
三姑娘应了一声,笑着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声:“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当儿,才自觉出身上各处骨节,仿佛虚脱,竟自不听使唤“啊!”了一声,忍不住缓缓倒了下来。
裘大可呵呵一笑:“如何!我可曾骗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声道:“你呀,就别逞能了,好好歇着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也别忙着起来,三姨娘那边,我自会为你关照,多歇个一天半天再去见她也是不迟——”
孟小月凄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脸,虽然仍有迷惑,原则上对她的好意已不再拒绝,只是略略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他脱下鞋子,盖好棉被,一切料理妥当,才自向裘大可说:“爹,咱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当儿,却没有忘记熄灭了灯。
不容他多思细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着了。
他睡了一个最香甜的觉。
自从家遭横祸,乔身为奴发配流离以来,孟小月吃尽了人间至苦,尤其是过去年来的辗转颠沛,几乎无日不在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之下,那些鞭挞、饥饿、刑罚的日子,连眼泪都久已冰封,不再轻流,说到睡觉——一个心无挂虑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难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脱开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由沉睡中渐渐苏醒。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草舍里交织着醒目而活泼的光彩气氛。
两只八哥鸟正在枝头扑飞嬉戏,纸窗上一次又一次叠映着它们的影子。
孟小月睁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惫,全身酸楚,在一夜酣梦之后,已似完全恢复,即使身上的鞭伤,也似不复疼痛。
推开窗户,好一片晴抚艳雪,敢情是环湖以侧的几株老梅绽开了,映着湖冰、白雪,更多姿彩。
孟小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待将回身的一霎,却自窗前屋帘下站起个头梳丫角、十二三岁的童儿,望着他嘻嘻一笑,转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唤之不及,眼看着对方小童顺着湖边一溜烟也似地跑没了影儿。
这里虽是王爷宠妾三姨娘的住所,却因为王爷时有驾临,也就得天独厚,各样建筑,即使一花一石,也由专人负责设计,想来较诸皇宫内院也是不差。
望着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发起愣来。
命运的捉弄,诚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还是奴隶市场的一名听令摆布的囚奴,一夕之间,却有了如此巨大的变迁。
对于眼前他这个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来说,正是切合实际,而王府这一块大招牌,用以掩护自己这个特殊分子的身份,应是再恰当不过。这一切设非是上天的安排,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个十分甘心听凭命运安排的人,可是就现阶段自己所面临的险境来说,再没有一份像眼前这样的宁静生活,对自己更迫切了。
找着了盆,就着水缸里的清水洗漱一净,穿上王府里配发的新制棉衣,自己瞧瞧,不觉哑然失笑,一时间心里还真有些难以持平。
刚打算到花园里瞧瞧,三姑娘却打那边回来了。
身后跟着个小厮,提着个饭盒。
见面一笑,三姑娘喜悦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转。
“哟!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来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说:“昨天夜里,承贤父女好心医治,今天已大好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睁着双大眼睛道:“我爹说得不错,看你这副神态,可真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人,连说话也是文绉绉的怎么,这会儿还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说“姑娘取笑。”
三姑娘迈身进来,回身招呼小童道:“你进来!”
孟小月才自认出,正是方才跑了的那个童儿。
三姑娘说:“你头一天来,这里还不熟,一切等见过了三姨娘再说,肚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那童儿不待吩咐,便把提来的饭盒揭开来,摊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汤,面饭俱全。
“这?”
“你觉着新鲜?”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刚来,就算是我给你接风吧!”
孟小月看着她呐呐道:“这就不敢”
“别客气吧!”三姑娘说:“本来我爹要来的,正好王爷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由我来陪吧,请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还真精致!
孟小月点点头,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面为他布菜,说:“是我自己做的。”拣了条鱼放在他面前:“尝尝这个,藕糟小鱼,今天才开的罐子,可比王府里的师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难,充身奴市,年来辗转流离,何曾这般吃喝?孟小月内心之一番感触,不可言喻。难得三姑娘殷勤关照,善解人意,只顾他眼前吃喝绝口不提他伤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问说:“姑娘在这里是还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说:“你看呢”
孟小月摇摇头,实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声,淡淡一笑道:“说来我们也相差不多我爹与这里的王爷早年定交承他不弃刻意留住,勉强算是他府里的一个清客,管些田地租约一住两年,日子倒也清闲”
“原来如此!”孟小月抱拳说:“原来是位饱学之士了,既蒙这里主人器重,当非寻常,失礼失礼!”
三姑娘一笑说:“你又来了好吧,难得你今天空闲,我就把这里情形给你说说清楚,以后你办起事来也有个准儿!”
二人俱已吃饱,三姑娘吩咐随来的小童,把碗筷收拾干净,孟小月不敢坐视,也帮着一起整理,一面问:“这位哥儿叫什么名字?”
小童笑说:“我叫花宝,是我们姑娘的小跟班儿!”
三姑娘笑说:“贫嘴,还不快回家去,又想偷听说话,以后好到处学舌,是不是?”
花宝涎脸笑说:“我哪里敢?”提着食盒子一溜烟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后,三姑娘各处看了一眼,笑说:“以前的花匠老冯年老走了,没留下什么东西,连个茶壶都没有,你先忍着点儿,三姨娘人最好,有她关照就错不了!”
孟小月说:“这已经太好了”
三姑娘注视着他,忽然面现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说,孟小月是你的真名字?”
这忽然的一问,不禁使得孟小月为之微微一愣。
“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奇怪罢了!”
三姑娘接着含笑道:“其实你刚一来,我就听说了,所以才讨了个差事,故意到钱管事那里走走,听说你在未来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头这又何必?”
孟小月点点头:“姑娘说的是,只是生来性情就是这样,一时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怪神秘的样子。
“你这个人哪?一定是大有来头反正你不说我也不问就是了,日子一长也就知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声:“你多疑了!”
三姑娘这才出了口长气道:“好吧,我就把这里的情形先给你说一说!”停了一下,她接道:“有两个人,你可是要多防着点儿,没事最好少给他接近!”
“姑娘说的是高”“对了,高大爷就是一人!”三姑娘奇怪地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孟小月说:“他是这府里的总管大爷!”
“所以我才想法子把你弄到了这院子里管花!”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他管不着的地方,就只这个地方,他高大爷要费点事儿”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三姨娘的深闺,他不得不避个嫌,再说,三姨娘既要来了我,他就不愿多管了!”
三姑娘笑着接说:“你明白了吧!这是我的地盘,因为有了我,他就不来了!”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原来如此!”顿了一顿,问:“这位高大爷又是怎么一个人?”
“欺上瞒下,坐地分赃。”三姑娘冷着脸说:“既奸又滑,心狠手辣,还有!他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身上有功夫,反正是这个人太不简单了,用得着你他就抬你,用不着你,他就踩你,以后你就知道了,听说是他特别把你挑进来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得不快下手,要不然你落在了他的手里,再想救你可就晚了!”
孟小月微微点头,对于三姑娘的机智明快,古道热肠,大为感激。
“只是”他不得不有所担心:“这么一来,高大爷岂能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可也没有法子!”三姑娘笑得很甜:“你是三姨娘亲自去要的人,他又能怎样?至于我嘛,有我爹在后面撑着,谅他还不敢怎么样,当然,他是恨透了我,可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反正我不求他,他的所作所为,全在我爹手里攒着,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孟小月已从这段话里,听出了颇多玄机,也只是心里有数就是了。
三姑娘说:“还有一个人,你也得当心——李黑子!”
“李黑子?”
“这是他的外号!”三姑娘说:“他是王爷的贴身保镳、侍卫头子,叫李铁池,这个人本事可大了,反正你心里有个数儿,这个人比姓高的更难缠,要是犯在了他的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这两个人你记着,没事少给他们打交道也就是了!”
孟小月抱拳说:“谢谢姑娘关照,我记住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远远院子里,人声嘻笑,三姑娘跑过去,推开窗户瞧了瞧,回身惊道:“王爷他们来了!”
话声方顿,只听见“碰!”的一声,房门大开,却由外面闪进三个人来。
实在说,进来的是两个人。
第三个当门而立,气势轩昂,却不曾进来。
黑黑的一张方脸,个头儿偏高了些,两臂高耸,双肩甚是开阔,一身紫缎子长衣,于腰脚之处绑扎得极是牢靠,一眼之下,即能看出来这个人的有异寻常,必然有杰出身手。
一个念头,闪自孟小月脑海——李黑子,难道说这个人就是他!?
“李大叔,您,这是”
三姑娘目睹之下,也似吃了一惊。
紫衣汉子这才把直盯着孟小月的一双眼睛转到了三姑娘身上。
“怎么,姑娘你也在这里?”
话声一顿,那一双灼灼瞳子,不自禁又转回孟小月:“这个人是谁?眼生得很!”
孟小月已由三姑娘的那一声称呼,判断出来人必是这府里王爷保镳,人称“李黑子”的那个李铁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不到三姑娘刚刚才提到他,他就来了,却又是为了什么?
“哦。”
三姑娘这才会过了意来,一霎间脸现笑颜地道:“大叔您来得正好,我给您引见一下,这是新来的花匠,孟小月。”
“孟小月!?”
李铁池脸色甚是阴沉,湛湛眼神,直似无形的两把利刃,直刺向孟小月内心。
“这是府里的侍卫统领,李铁池,李老爷!”三姑娘向着孟小月丢了个眼神儿:“还不过去见个礼儿?”
孟小月迈进一步,抱拳唱喏,叫了声:“李老爷!”
李统领的那张脸,总算缓和了下来。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谁推荐你来的?”
“这——”
“钱管事!”三姑娘接口笑说:“是三姨娘亲自上门向钱管事要来的!”
“是这样?”李铁池一笑点头,却斜过眼神来照着她:“三姨娘可又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用说,还是姑娘你大力推荐的吧?”
嘿嘿一笑,这位王府侍卫头子轻轻迈起了脚步,进了门坎儿。
两名侍卫立即左右后退一步,空出了中间地位。孟小月才自发觉到二卫士,虽然穿着府内的灰色号衣,里面却是紧身衣靠,并且各自佩带着一口绿鲨鱼皮鞘,形式个别的宽柄长刀,衬以虎悍魁梧的身材,极是气势轩昂。想来身手不弱,非比等闲。
三姑娘为李铁池一语说破,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她久经历练,一向伶牙俐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娇笑一笑,嗲声嗲气地道:“李大叔您真会猜,一猜就猜着了,这位孟兄弟新来乍到,不懂府里规矩,刚才我正在跟他说,要去拜访您来着,没说的,您就多担待照顾照顾他吧!”
李铁池微微一怔,霍地向孟小月注视道:“原来你就是在新收房闹事的那个姓孟的?”
孟小月呆了呆,不知如何作答。
李铁池却“呵呵”地笑了。
“这么说可也不是外人了。”上前一步,他打量着孟小月道:“老高跟我提起过了,正打算找个时间找你来谈谈,想不到你却来了这里,听说,你还练过功夫?”
此言一出,非但孟小月为之一惊,即是三姑娘也似意外地怔了怔,倏地转过脸来向孟小月看着,神态间大似存疑。
孟小月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高大爷可是高看了我,我又哪里会什么功夫!只是身子骨一向坚硬,有几斤蛮力罢了!”
“是这样么?”李铁池一笑,沉声道:“我看倒也未必!”
话声一落,右手倏起“噗!”的一声,已按在了盂小月肩上。三姑娘吓了一跳:“李大叔!”
想是这一掌力道不轻,以至于孟小月万难当受,身子晃了一晃,脚下一闪,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李铁池“嘿!”地一笑,讳莫如深地道:“小兄弟,你接着这个!”
左手乍翻,一式“飞鹰抡翅”五指结印为梅花状,直向孟小月背上扣来。
孟小月“啊!”地叫了一声,神色大变。
却是不容他有所失闪,一旁的三姑娘“呀!”地一声娇呼道:“李大叔!”
敢情是三姑娘身手不弱。
叫声甫出,猛地切身而进,一只纤纤细手,直向李铁池左手切去。
同时之间,三姑娘左手作势,一式“妙推如意”直向李铁池身上推了过来。
李铁池“哼”了一声,颇为惊讶地向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哈!”地一笑说:“好!”极快的一霎,他竟自改了招式,草舍里蓦地卷起了一阵旋风,不知如何两只手掌,己似有了交接,随着掌力的一撤,双方身子鹰也似地已作两下分开。
三姑娘直似逼向草舍角落,李铁池却有似收翅之鹰,落在了屋里仅有的那一张八仙桌子上。
只见他身势极为轻巧,随着开收的两腋,长衣开合,鼓荡起大片风力,只凭着左脚脚尖,那一点方寸之力,力点桌角,全身纹丝不动,固若磐石,已把身子牢牢定住。
一丝凌笑,显现在他黑瘦的脸上。
“怪道人家都说姑娘身手了得,我却是不信,今天总算见识了!哈哈强将手下无弱兵,女儿已是如此,老子可想而知,这么看来,有关令尊的一些传说,倒也并非纯是空穴来风了!失礼、失礼!”
话声一顿,足下飞弹,长衣飘动,一片飞云也似的,已落身当场。
三姑娘无意施展身手,已不自在,再听他提到了父亲,不由暗吃一惊,呆了一呆,正要答话,却只见门前人影一闪,现出来一名蓝衣当差。
“李爷!”那差人神色张惶道:“快别打了,王爷招呼。”
话声出口,王爷同着爱妾三姨娘,已现身在前画廊。
隔着一道回廊,楚王朱华奎、三姨娘并肩而立,正向这边举目顾盼。
李铁池不敢怠慢,慌不迭闪身而出,趋前请安。
三姑娘看向孟小月,轻声道:“别怕,都有我呢!来!咱们出去!”
二人随后步出,贴壁而立,不敢移动。
王府规矩,自家府里,日常相见频繁,设非个别承召,皆可以免行跪叩大礼,却也有一定分寸,礼教极严。以眼前而论,三姑娘同孟小月既未承王爷召见,也只能远远侍立,不敢擅越。
李铁池跪叩请安后,垂手侍立。
朱华奎含笑道:“有件事我老是忘了,刘府台请借我的翠玉屏风一用,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押护一趟,给送去吧!你直接去找高管事,传我的话就行了!”
李铁池恭敬地应了一声:“遵命!”便自躬身退下。
孟小月原在担心,他放不过自己,倒是这么一来,化解了一时之急,心里顿为之大现轻松。
朱华奎打发了李铁池,待将转身离开,一眼看见了三姑娘,顿时面现喜悦。
“裘姑娘你也在这里?来来来!过来,过来!”
三姑娘忙自上前,请了个万福,叫了声:“王爷,三姨娘。”
朱华奎“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拉成了两道缝。这位玉爷不高不矮,中等的个头儿,一张国字脸,面色黑里透红,下巴上留着一圈胡子,衬着身上一袭半旧的绛色袍子,样子并不出色,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般商号里的大掌柜的,谁能知道,他就是当今手握重兵,江汉地面最称实力的“楚”王爷!?
今年他四十二岁,正当盛年,间以圣眷日隆,确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这日子怎么老没有见你,都在忙些个什么?”
打量着三姑娘,王爷脸上隐隐带着色情的笑,眼角上布满了鱼尾细纹。
“哪里忙呀!”三姑娘说:“王爷您开心哪!”
一边的三姨娘上前拉着她的手,笑说:“我正要找你呢,那个新来的花儿把式来了没有?”
“花把式?”朱华奎微微一怔。
三姨娘说:“是呀!过去的老人走了,特地找了个新人他叫什么来着?”
“孟小月!”三姑娘说:“您就叫他小孟吧!”
一面说,三姑娘回过脸来,向着孟小月招手道:“来,小孟,见过王爷、三姨娘!”
孟小月应了一声,随即过来,向着王爷、三姨娘深深打了一躬道:“孟小月参见王爷、娘娘。”
朱华奎瞧着他,点点头说:“你姓什么?”
“不是说了吗,他叫小孟!”三姨娘转向王爷说:“怪可怜的个小孩,新来的听说一路发配流离,吃了不少的苦!”
朱华奎这才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说:“高管事说了,你就是新来的这一批人里面的?”
“小人正是!”“在东湖那边,我新造了个园子,打算明年秋天搬过去,原是要把你们安插在那边,你”三姑娘说:“回王爷,这个小孟过去就是种花的,三姨娘这边正好用得着,所以就推荐他过来了!”
三姨娘看了她一眼,笑说:“可不是,还是我亲自过去要的人,晚一步怕就送走了!?”
朱华奎点点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着实地向孟小月看了几眼,哼哼了几声,笑态可掬地转向三姑娘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在这里帮忙,我也跟你父亲说了,要好好谢谢你,我看你干脆搬过来,到赏心小苑来住就得了,也好跟三姨娘作个伴儿。”
“王爷这是抬举我!”三姑娘低下头说:“只是我爹那边,没个身边人侍候王爷您多体谅!”
朱华奎“赫赫”笑了两声,点点头说:“这倒也是,再看看吧,我再给你爹商量商量”
说着又盯着三姑娘看了一眼,才含笑同着三姨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