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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有田有地,说的话还不算数,定要拿出地契作低。”
潘小二突然大胆起来,道:“十两八两我宁可不要。”
众人有的笑有的骂,都不外说那潘小二口气大得离了谱,青面虎刘老大应道:“这话也有道理,你要借多少?”
众人惊讶中,潘小二道:“没有一百也要八十。”整间屋子登时都被各种声音塞满。
“好,一百两就一百两”屋中顿时静寂如死,人人都呆住了,那刘老大又道“但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小二哥你家无恒产,若是短欠我的血汗钱,那就先用小二娘子做抵押”
众人更加不肯做声,静寂中只听潘小二低怯怯地应道:“好的!”
顿时间喧哗笑闹之声四起,其中夹杂得有那青面虎刘老大粗哑的笑声。
裴淳到此忍不住摸到板墙边,找到一条缝隙,向那边望去,隔壁人数虽是不少,但他很快就找到那刘老大和潘小二。
刘老大是个彪形大汉,面相粗横,露出一股凶悍之色,坐在一张长木桌末端的桌面上,潘小二站在他左方,面貌清秀老实,大约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
骨骰在大海碗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潘小二出师不利,一两赌本转眼输光。
青面虎刘老大从桌面上拨给他两大锭银子,又给他一张银票,凑足一百两。潘小二头上汗光闪动,随手推出一大锭下注,他出手如此之豪,不但全场赌徒震惊,连裴淳也替他十分担心,第一次输了,那锭银子被刘老大吃进,众人发出惊叹之声,第二次潘小三又推出剩下那下大锭银子,不久,刘老大发出得意的笑声,瞧着手下把银子吃进。
现在潘小二只剩下一张银票,面额是四十两,热汗从他头镪鬓角滚滚流下,但他毫无悔色接着把银票推出押注,这时全场寂然无声,目光都集中在桌子上。
裴淳暗暗猜想那潘小二一定也把这张银票输掉,然后不得不把妻子奉送与人,因此心中直骂这个潘小二该死。
谁知事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潘小二连赢两场,本钱已多达一百二十两,这一次下注之时,潘小二抹一抹头上汗水,把一百二十两全部推出下注。
其他的赌徒都不下注,变成刘潘二人豪赌之局,刘老大面上也冒出热汗,沉声道:“不留起一点么?”
潘小二道:“不留,赢输只此一场!”
青面虎刘老大反而被他气势所慑,汗珠滚滚流下,迟疑了一下,大声道:“好,就赌这一场!”
骰子摇动的声音紧紧扣住每个人的心弦,裴淳目光盯牢了刘老大,瞧他可有作假,却查看不出异状。
众人爆出一声惊叹,潘小二面色如土,刘老大却放声大笑,道:“小二哥,你输啦!”
潘小二喃喃道:“不错,我输啦!”
刘老大道:“明晚这个时候你若还不出一百两或是别的抵押,我就把小二娘子接走,可使得么?”
潘小二茫然道:“使得”
隔壁的裴淳心中大骂这个潘小二全无人性,不但把妻子赌掉,甚且没有一点后悔之意。
一个赌徒说道:“潘小二上哪儿去找一百两,刘老大你趁早接了小娘子,让咱们都叨扰一杯”裴淳认出这话声正是早先那个申三爷。
刘老大呵呵狞笑,申三爷又道:“潘家小娘子是本镇出了名的美人,刘老大这一杯断断少不得咱们”
潘小二转身向门口走去,刘老大叫道:“小二哥,拿几两回去花用。”
潘小二脚步一停,头也不回,道:“我不能拿,刘老大你要人的话,最好早一点,不然的话,镇长可要把她送到丞相府去啦!”
刘老大全身一震,喝道:“什么!”
潘小二回头淡淡一笑,道:“不知哪一天丞相府有人经过本镇,见到我那小娘子,昨日镇长接到丞相府的命令,要把我那小娘子送到丞相府,镇长说明天就去接人。”
元代设一中书省及十一行中书省,每行省设丞相一人,平章二员,秩皆从一品,每一行省的丞相等如君主一般,辖境内的人民生死予夺,大权在握,因而强要一个民妇之事毫不稀奇。
刘老大一声怒吼,扑到潘小二面前,揪住他胸口衣服,举起斗大拳头,狠狠道:“好小子,你敢戏弄我青面虎,今天非活活打死你不可!”
潘小二面上神色甚是平静,也不反抗,刘老大拳头欲落未落,斗然间用力一推,潘小二叭哒一声跌翻地上。
刘老大气得连连跺脚,恨声道:“这小子敢情早就不想活了,我打死他倒合了他的心意。”
众人这才明白刘老大那么凶恶之人为何收回拳头之故,这时他们一方面很同情潘小二,一方面又同情刘老大,当下有些人上来劝慰刘老大,有些人把潘小二扶起,送出门外。
裴淳跟出去,远远缀着潘小二,只见他脚步蹒跚,走得极慢,到他转入一条窄巷之内时,天边已露出曙色。
潘小二走入一间低矮屋舍之内,裴淳一提真气,迅快跃到屋边,但见右侧是片空地,种得有蔬菜,再过去有些树木,正好隔断外面行人的目光,他转到右侧,贴耳窗外聆听动静,里面传出潘小二和一个娇柔的女子口音。裴淳听了一阵,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回到门口举手敲门。
屋子内声音寂然,想是潘氏夫妇误以为敲门的乃是来带走潘小娘子人,所以都惊得呆了。
裴淳道:“潘兄请开门,在下裴淳,只是一个过路客,对潘兄毫无恶意。”
他诚恳真挚的声音溶化了屋内阴霾寒霜般的空气,那道木门呀地打开,潘小二半信半疑地瞅着裴淳,见他衣衫虽是皱乱污垢,可是面目间一团正气,神情良善老实,登时完全放了心,不过,这个自称裴淳的人突然来访,却又令他感到十分奇怪。
裴淳道:“潘兄昨宵的遭遇,在下全都瞧见了,因此特地跟随潘兄到此。”说时,忽然瞧见一张娇美皓白的脸庞在潘小二后面出现,这张面庞使人生出纤弱柔美之感。
她的双眸宛如黑夜中的明星一样,闪闪发亮,甚是动人,怪不得许多人都打她的主意。
裴淳被请人狭窄而洁净的屋内,便道:“在下此来专诚帮助潘兄,若是你们信得过我,赶紧收拾一下,离开此地。”
潘小二呐呐道:“离开此地?到什么地方呢!”
裴淳道:“天下之大,何愁无处容身?”
潘小二露出坚决的神情,道:“好,我们走!”
那个纤美的小娘子不安道:“镇长肯放我们上路么!”
裴淳眉头一皱,心想这个女子莫非贪图相府富贵,怀有比离故夫之心?
因此他不再开口,寻思如何查探出她内心隐情之法,潘小二愣了一阵,道:“是啊!镇长定会派人看守着来往大路,我们很难走得出此镇。”
裴淳缓缓道:“假使在下有法子把两位平安送出此镇,你们走是不走!”
那小娘子甚是聪明,顿时听出他话中之意,抢先答道:“恩公有这等本事的话,我们当然要走啦!”
裴淳颔首道:“那么快点动身,谁敢阻拦我们,在下就取他性命!”他面上流露出杀气,一望而知这话决不是嘴巴上说说的。
这刻裴淳若是记起自己初下潜山之时,与目下是如何的不同,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问明潘小二在此地全无亲故,只有一个姐姐出嫁了住在金陵,当下决意送他们一程,免得他们被镇长派人拦截,送了性命。
潘氏夫妇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所以很快就动身起程,此时天色大亮,镇上已是人声喧闹,那潘氏夫妇真有眼力,居然深信裴淳有保护他们的力量,跟着他一道出镇。
镇上之人见了潘氏夫妇都不敢打招呼,可知潘氏被相府看中之事业已传开,人人怕惹事上身,所以都避开了。
他们一路无事,走出镇外,裴淳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潘氏乃是一双小脚,走动之时甚是不便,常人走一个时辰的路程,她得花上三个时辰,也就是说走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
出镇不远,潘小二愁眉深锁,低声与妻子咕噜,裴淳运功侧聆听,只听那潘小二道:
“我们拍拍屁股一走,你家里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潘氏低声道:“我妈老迈衰弱,谅他们不会对她怎样,你不必想得太多。”她轻叹一声,又道:“纵是连累了我妈和我哥哥他们,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我知道倘若我被人带走,你一定活不成。”
裴淳念头一转,想出一个办法,正要说话,突然间路边树后冲出四个壮汉,都拿着刀棒等物,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潘氏夫妇骇得魂不附体,裴淳大笑一声,道:“来得好,不然的话,你们便不晓得我裴淳的厉害了。”
笑声中大步上前,拦住那四名大汉,冷冷道:“是镇长派你们来的?”
对方叱喝连声,刀棒齐举,裴淳道:“我姓裴名淳,你们好生记住,来吧,你们只要能够杀死裴某,潘家夫妇就是你们的啦!”
一个壮汉挥棍猛扫“砰”的一声击中裴淳头部,潘氏夫妇骇得失声大叫。
裴淳岂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屹立如山,面上冷笑之容如故,还向持刀的两名壮汉招手道:
“你们来啊!”刀光连闪,两把利刀都砍中他身体,但有如斫砍在破棉败絮之上,毫不着力。
霎时间刀棍齐下,裴淳已挨了十多棍和二十余刀之多,他一直屹立不动,任他们施为,口中不断嘿嘿冷笑。
直到这时他认为已经够了,这才伸手把两刀两棒都夺了过来,通通折断丢在地上,那四名壮汉都惊得呆了,竟不会逃走。
裴淳坚决地道:“你们出手狠毒,不把人命放在眼内,可见得横行惯了,作恶多端,本人为世除害,非大开杀戒不可!”
话声中铁掌连挥,两个壮汉分别被掌力劈中,都飞开寻丈之远才跌滚地上,气绝毙命。
剩下的两人被同伴惨叫之声骇得四脚发软,都不会撒腿逃跑。
裴淳杀机盈胸,一拳捣去“蓬”的一声又击毙了一人,左手几乎在同时之间点中第四个人的穴道,随即举脚把他踢开数尺,厉声道:“本人今日留下你一条狗命,乃是要借你的口传话与镇长,谁敢碰潘兄夫妇一下,我就取他性命!”
说罢,转身走去,潘小二夫妇面无人色地跟他走了几步,潘小二道:“那是回到镇上的方向哪!”
裴淳道:“在下岂有不知之理,这事我另有安排,你们暂时不用离开了。”
他虽然不是威严慑人,可是他诚恳的声音充满了信心,教人不能不信。
一行三人回到镇内,许多人都投以讶异的目光,不久,他们回到屋子中,裴淳道:“在下发觉远走高飞之计对你们不大适合,尤其我杀死了镇长的手下,你们便变成官家缉拿的罪犯了!”
潘小二瘫倒椅子,直在喘气,他的妻子反而沉得住气,问道:“那怎么办?”
裴淳道:“你们照常生活,别的事一概不必多管,在下自然会打点妥当,使相府收回要人的命令。”
他放下一点银子,问明镇长的居处,便大步离开潘家。
可是他找不到那镇长,这自然是对方见他上门,生怕被他杀死而躲起来,再者他又不认得镇长相貌,纵是当面相逢,也会失诸交臂,但他在镇长家中留下的话,说是潘小二两口子若然有事,就唯镇长是问。说罢,还运足天罡掌力在一堵土墙上击个大洞,这才扬长而去。
目下当急之务乃是找到朴日升,请他向设在杭州的江浙丞相府关说一声,潘家之事便可了结。他为了别人之事,倒把自己的事情搁在一边。
然而朴日升已在金陵,乃是他已知之事。因此他早就打定主意,亲自前赴杭州的丞相府,假传朴日升的命令。此举若是行不通,他便见机行事,或者索性大闹一番,杀死几个朝廷重臣大官,然后,带了潘氏夫妇逃遁。
因此他直奔杭州,好在相距也不过是百里之遥,一日之内尽可以往返。
午后时分,奔入一座市镇,陡然觉得十分眼熟,心中一动,不觉停住脚步。
转眼四望,突然间一阵心跳,敢情此地已是李星桥所居的三和镇。
他毫不迟疑,直奔李星桥的居处,举手敲门之时,心中十分紧张不安。
过了一会,门内传出一阵步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谁?”
裴淳道:“师叔,是裴淳来啦!”
大门打开,只见李星桥伛偻地站在门内,鬓发如霜,高大的身躯已枯瘦不堪。
裴淳喜极流下眼泪,道:“原来商公直大哥还没有来打扰师叔,险险急死我了。”
李星桥笑一笑,道:“不要老是为我发愁,谁说南奸要找我的?”
叔侄二人走入屋内,裴淳便扼要的把别后种种情形告诉李星桥,一直说到潘小二的事为止。
李星桥仰天长叹一声,道:“你这一番经历,比旁人一辈子还要惊险奇怪,现下我才深深佩服大哥的看法果然不错,须得让你到险诈诡馘的江湖历练,才能跨入一流高手的境界”
他停歇一下,又道:“辛无痕有女如此,也值得她骄傲的了。可惜那女孩子只凭她的喜怒爱恶行事,全然不曾想到天下安危、汉族复兴的机运等问题。”
裴淳问道:“她说要收五名奴仆,小侄也在其列,据她说有本事要我们唯命是从,小侄觉得这话极不可能。然而她的行事举措是如此的卦测高深,本领过人,小侄也不敢不提防她真有这等本事,只不抑她是不是真有这等手段?”
李星桥道:“她此举跟她母亲一样,专门找世间上最艰难的事去做,瞧来她的武功虽然还赶不上辛无痕,可是比起辛无痕当年像她这般岁数之时,却是更为难缠难惹,我瞧她决不是说着玩的。”
裴淳道:“小侄本想试一试她的能为,但师叔既是这么说,小侄可就不敢去试啦。那樊潜公大概是个骗子,哄得小侄忧心如焚,但是铯为什么这样做?他又怎知小侄会经过穷家三皓驻足的祠堂,然后安排好人手诱得小侄前去与他相见!”
李星桥缓缓道:“此人自称擅长占卜之术,也还可信,同时也是商公直的死对头,绝无异议。你可记得商公直前赴潜山之时,半路上碰到李不净、病僧、许青竹、冷如冰等人那件事么?”
裴淳回想商公直以前告诉他的话,失惊道:“商大哥常说他最感到大惑不解之事,就是这四位高手怎会同时聚头那寺庙之内等候他经过,难道他们都是得到樊潜公指点的?”
李星桥道:“或许正是如此,日后你问一问李不净他们就晓得了。”
裴淳瞧瞧天色,惊道:“小侄耽搁了不少时候,须得赶紧前赴杭州啦!”
李星桥忽然闭上双眼,似是寻思什么事一般,过了片刻,才睁开双眼,道:“孩子,你不必赶去杭州了,去也无用。”
裴淳大感惊讶,只听李星桥道:“这一说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丞相府恐怕没有镇长索取潘小二媳妇的命令,我深知这些元廷大官的习惯,他们若是看中了潘小娘子,马上就动手带走,决计不会下令由镇长代行此事。因此,我猜这是镇长掩人耳目的烟幕。其实是他自己看上了潘小娘子,或者另有别人看上,镇长须得听他的话,所以这么做。”
他这个理由对与不对不得而知,可是裴淳却深信不疑道:“若是如此,小侄便不必到杭州去了。”
李星桥道:“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樊潜公当时说你在后日午间才碰上你要见之人,现在说起来就是明日午间,而他又说是百里之内,以你的脚程,两昼夜零半日的时间,怎会还在百里之内?恰恰遇见了潘小二这回事,可见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目下你动身赶回潘家,已是日暮时候,必有一些想不到之事发生,使你等到明日午间才能完全解决。我只有一点想不通的,那就是商公直要加害之人不知是谁?莫非是薛飞光?假使樊潜公卜算得准,则我在百里以外,可见得商公直图谋的不是我。”
裴淳茫然道:“师叔,小侄该怎么办!”
李星桥腰肢一挺,凛然道:“回到潘家去,咱们身为侠义之士,纵然自家之人危难临头,但还是先救别的人要紧!”
裴淳恭声道:“师叔说的是,小侄这就赶回去。”
说走就走,日暮时分,他已回到那个市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