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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小玉道:“我就是不让这件事发生,如果见过老夫人后,我还是留不住孩子,老夫人一定会问过究竟,李升说过了,老夫人很严格,况且掉下来的是个男胎,如果老夫人在边,一定会怪你的。”
李益握住了她手道:“就让母亲责怪我两句好了,那也不算什么,你何苦如此呢?”
霍小玉平静地道:“但是我不想发生这种事,反正我在你身边不久,何必又增加一点遗憾呢?而且我知道卢家的婚事对你很重要,当朝中书,又是独女,对你的将来影响至钜,我有身孕的事,对你结成这门亲事的影响很大,你姨丈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一个拉不下脸,双方斗僵了反而不好。”
“笑话,我并不在乎,我李益又岂是仰人成事的人!”
霍小玉笑了一笑。道:“十郎,我们之间的了解难道还不够深?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硬逞意气呢!再说在长安光凭一个人是很难闯出局面来的,这情形我很清楚,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并不是那种志行高洁的隐士,立志富贵并不是坏事,也无须假作清高。”
李益很惭愧地低下头,他在霍小玉的透视下,感到自己无所遁形,这是个真正了解他的人。
望着她清瘦憔悴的脸庞,李益有着椎心的歉疚。
霍小玉平静地道:“事情完全是我自己决定的,但是我故作沉吟迟疑,让鲍姨来替我作主,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已经开始有了辉煌的前途,就应该跟她断绝了,否则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她不是个坏人,但是为利之心太切,为了她的儿子,她做的一切近乎可怕,如果将来对你要求太多,会使你很为难的,所以正好借着这个理由,让她自己离开算了,以后她大概再也不好意思来找你了。”
望着这个小女人,李益几乎难以相信,从来没有机心的霍小玉,原来城府也很深。
霍小玉苦笑着道:“想起来我很对不起她,她那样为我,我竟如此对她。但是没办法,女人是自私的,女人的爱只给一个人,为了所受,不惜牺牲一切,我对你的爱比对她重,她是必须被牺牲。”
李益紧紧地抱着她,她的瘦削,她灼热的身子。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烙着他的良知。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假如他不是太热衷卢家这一门亲事,不迷恋于表妹的美色,不急于逞现自己的机心,不斤斤计较于善谦对他的毁谤而想报复,留在霍小玉身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从陇西省亲回来长安将近半个月,他只有两个晚上宿在家中,那是刚返长安的第一夜,以及从卢家议过亲回家的那夜,以后他就在卢家盘桓,陪着他那美丽的表妹。无可否认,卢闰英是比此刻的霍小玉可爱,她高大,健壮,却又修短适中,美丽,健康而又肥瘦适度。
她的肌肤柔润,洁滑如玉,摸在手上就像是丝绸,不像霍小玉这样的瘦骨嶙峋,她吐气如兰,不像小玉的呼吸中透着一股病态的腥味,但是这个小女人,毕竟是他爱过的,而且深受过,若非病的折磨,她会像卢闰英一样的美,而更懂得爱!
可是此刻,霍小玉毕竟显示了她比卢闰英更值得爱的地方,她为了爱,可以不计任何牺牲,甚至于自己的生命,卢闰英能吗?李益在心中作了一番估计,答覆是否定的。
卢闰英不是不爱他,但是不够深,不够狂热,她是个较为理智的人,她的感情仍然有着相当的条件的,至少在他与卢方的权益冲突时,她是偏向于父亲的。
女儿向着父亲,这是应该的,李益当然说不出卢闰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李益的心里至少是不满足的。
因为他是个极端自我的人,在他的心目中,他把他自己的一切置于最重的地位,而且他要所有的人──他所爱的与爱他的人。也都要以他为中心,置于最重要的一环上!
而更不可原谅的是李益为他的自私找到了一个根据,一个道理上的根据,义理上的根据。
妇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妇德之所箴,卢闰英与他的婚约不仅是口头上的约定,而且也是实际的,虽然这是瞒着所有人的秘密,但卢闰英自己应该知道的,她已经是李益名副其实的妻子。
除非他还打算另外嫁人,那是情感上的反叛,是更不可恕的,不贞的罪行。
在义理上,卢方居然为了利害相关要出卖他,牺牲他,卢闰英知道了父亲的企图后,仍然要求他接受,这是李益所最不能接受的,这种愤懑的情绪在李益发现了那只锦盒后,整个地爆发了。
那只锦盒是卢闰英准备给他的,里面放了五十锭赤金的小元宝,每锭十两重,总计是五百两。
这是卢闰英自己历年压岁所得的私蓄,随着卢方的两箱钱,一起给他,作为他到任上的开销!那只是一个名义,实际上,这是作为他牺牲顶罪的代价。
李益已经成竹在胸,不必躲避了,但是他到卢家去通知这个好消息,却得到了卢方准备牺牲他的消息。
一怒之下,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把握以及证据,气冲冲的走了,但走时他取了两锭金子。
现在他看见了那只锦盒,放在柜子顶上,连忙过去,找张凳子垫着脚取了下来,锦盒是空的,忙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金子,一共四十八锭,我叫浣纱收在箱子里。”
“为什么要收?你知道是谁的?”
“是你姨丈家的一个丫头,叫雅萍的,她说是姨母给你的,我不知道能不能收,但是她放下盒子就走了。放在外面我怕丢了,收进箱子又怕压坏了盒子,万一你不想收下,还给人家也不方便。”
李益一声冷笑:“这是给我卖命的代价!”
霍小玉不禁一怔,李益继而愤愤地道:“东西是她的,她就是我的好表妹,那个外面盛传已经跟我订亲的女子,我一气离开了她家,她居然不死心,又叫人送了来!这个混帐透顶的女人,为了她老子的前程,居然认为我活该倒霉牺牲似的。”
砰的一拳击在盒子上,李益的劲儿不小,居然把木匣击得碎裂成五六片,但是他毕竟不是练过武功的武夫,没有单拳碎砖裂石的功夫,他自己的手背硬骨上,也被木板击破了,鲜血涔涔地下。
李益似乎毫不觉疼痛,打开箱子,找了块白布。把一锭锭的金子包了起来,鲜血染在白布上。
霍小玉为他的举动骇异了,忘了自己的痛骨支离,一下子坐了起来问道:“十郎!你要干吗?”
李益冷笑道:“这是买我命的钱,我的命没有这么贱,而且我自己还顶得起,没有把命送掉,所以没有理由要收下这笔代价,我要送还给她去!”
霍小玉一叹道:“还给她是对的,但是你又何必跟自己生气?叫李升送去就是了。”
“我要当面抛在她的脸上。”
“十郎!你不能这么做,那是负气的行为。”
“难道我不该气?她怕我留在长安会对她老子不利,硬要赶我滚蛋,难道我还要感谢她不成?”
“十郎!你能不能平心静气地听我说两句话,你现在的样子不像个大人,倒像个小孩子。”
李益终于平静了下来,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霍小玉是真正了解他的,也懂得如何劝告他。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种理由都足以助长李益的愤怒与冲动,刺激得他会真跑去把金子掷在卢闰英的脸上,但就是这句话把他给劝住了。
因为霍小玉口中的小孩子不是指他未成熟,而是指他的行径不类君子而像个市井小人。
霍小玉口中的大人,也不是指年已及冠的成人,而是指行事稳健练达,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李益不在乎自己被称为小孩子,童心未泯,常保赤子,在他认为是一件可爱的事,但是他不愿意被人认为未成熟或幼稚,那是最伤他自尊的。
从小因为他是独子,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有一个了解他而又严厉管教他和适度放纵他的母亲,养成了李益这种性格,十四五岁时,他已经像个成年的男人,表现出了支承门户,光耀门楣的男儿气概,予人以少年老成之感。
但是在母亲的翼护下,他又会像小儿女似的撒撒娇。
这两重性格并不冲突,也是李益在人前要表现绝对自尊的原因,因之,李益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说他未成熟。
霍小玉针对着他的心理,抑制了他的冲动,使他冷静了下来,想想这样做的确很无聊,尤其是去对卢闰英发脾气,那更无聊。
沉思了片刻才道:“也罢,男子汉大丈夫,跟妇人逞意气之争,是没有多大意思的。”
霍小玉笑了一下道:“这才是,尤其该想想你表妹实在也有不得己的苦衷。你不告诉她你已有相当把握,那么除了一走之外,本来也别无良策,何况她把自己的私蓄给你送来,并不一定是要你走的意思,否则她会叫人把你姨丈给你的钱一起送来了。”
“那她把这些金子送来是什么意思?”
“她或许是支持你留下来,为一切所发生的事作公开的声辩,当然也免不了要四出活动,这箱金子就很可用了,小巧,昂贵,授受方便,尤其是打点门上司阍之流的下人,这是最得力的东西。”
想想的确不错,他到翼公府去的时候,已值夜深,如果不是有着那两锭金子,门上也不会如此巴结,那个时候求诣,九成九是会遭到挡驾的,几乎无须通报,门上就能作得了主。
而通报进去,很可能会挨一顿申斥的,如果没有相当大的人情,很难有人愿意找这种麻烦的。
而整个事机的转捩,却全在于能及时叩谒到翼国公,抢在杜子明等人之前,把内情呈达到宫里!
霍小玉见他已冷静了下来才又道:“十郎!既然你已经有信给老夫人,而且也派人去接她老人家了,我的身孕掉了是很难解释的,倒不如你先走吧。”
“我先走?你的意思是你不走?”
霍小玉苦笑道:“我是最不愿意跟你分开的,可是目前我的身子实在无法出远门,而你的假期已满,也实在不能多耽搁,倒不如你先去赴任,我在这儿养病,等身子好了,我会请允明找人梢个信给你,到时你再派人来接我。”
这是个好办法,但李益反而有点舍不得了:“留你一个人在长安,我不放心”
霍小玉笑了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单独养病,复元得还会快一点。”
李益一怔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霍小玉飞红了脸,低声道:“你不是那种适合于陪病人的人,跟你在一起,我也不容易控制自己安心养病,鲍姨这次介绍来的大夫医道很高,脉理也很准。他因为年纪大,问话也方便,在他听过我的病情之后。作了一句忠告,说我的病并不重,很可能三五日内,即可小愈,但是那也最危险,偶一不慎,立可转成大病。”
李益道:“病每加于小愈,这本是老生常谈!”
霍小玉道:“但是他说的情况不一样,他说青春伴侣最难养疾,因为一方在病中,另一方必然殷勤温柔,每多感人之举,亦多怜惜之情,而病者则因常自卧床,备感寂寞,体质荏弱,尤盼扶持,于是就此平常增加了许多接触的机会,到了两情不克自己之时,就会置生死于度外”
李益深为敬服地,道:“有道理,这个大夫倒是真的高明,治病不光是药石之效,而且要深入情景,研究病之所本,疾之所源,正本而清源,才是探得个中三昧!”
霍小玉道:“他还说了一句最堪玩味的话,他说──不见可欲,则不动心──无以制所欲,唯有无所欲,他要我在养病之际。最好能跟你小别一阵子。”
李益点点头:“有道理,那我就先到任上,先把寓所那边布置起来,等一切都就绪,你的病也差不多好了,那时或者我来接你,或者你自己来。”
霍小玉道:“郑州离长安虽然不远,但也有几百里之遥,往返数日,你刚上任,怎能又告假呢?接我大可不必,至于我自己来,我也没那个本事,还是让允明梢个信给你,等你派人来接我吧。”
李益道:“那也好,既然如此,我就早上任去了,留在长安,目前对我也不好,虽然事情的发展对我是大为有利,但是毕竟有很多是不可告人之处,我在这儿,遇见了熟人,总免不了要问问,回答起来很困难,不回答就难免启人之疑。蜚短流长,猜测之词会被渲染成真的,这几天来,我对长安是非口舌之祸,算是深深地领教了,于老儿之死,有一半是被流言气死的!”
霍小玉抚着他的手:“那你明天留一天,把行装整理一下,到几个地方去辞行,后天就走吧。”
这天晚上,李益是在浣纱的屋里睡的,这个小妇人像是霍小玉的影子,一夜至少到小玉的房中去探视了五六次,弄得李益满怀热爱,也索然无味了。
天明起来稍迟,霍小玉居然先他们起身,而且正在指挥着李升与秋鸿祖孙俩整顿行装。
李益倒是很不过意:“小玉,你怎么一下子就起来了?”
霍小玉笑道:“你一回来,我就好像没病了,而且有些东西他们弄不清楚,一定要我自己看着整理。”
李益见她脸上红红的,轻轻地吻了一下,热是退了很多,但是还有一点烧,可是她的精神却显得很好,不禁叹道:“看来我是要早点上任去好,病每加于小愈,这句话太有道理,我现在就好想你,恨不得就抱你进房去!”
霍小玉的脸红了:“十郎,让人听了像什么?”
李益望着远处在困行李的李升,低声笑道:“我是咬着耳朵讲,他们听不见。”
霍小玉白了他一眼:“你昨天还没有狂够,我在隔房听见浣纱起来了好几躺。”
李益不禁有点愠色道:“你问得真好,你知道她昨夜一连起来几趟是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总不会无缘无故起来的吧!”
李益道:“她听见你屋子里略有响动,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立刻爬起来,蹑着脚。走到你门口张望一下,看没有什么,才又回来。”
霍小玉心中十分感动,但是又对李益充满了歉意,顿了一顿道:“这丫头,太不像话了!”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道:“算了,也别再说她了,这是勉强不来的,各人情有所锺,她似乎是专为你活着的,我倒不忍心去责备她了,相反的还对她无限尊敬,尤其是昨夜她第三次上你那儿去张望回来,我刚有点睡意,被她吵醒了。我很不耐烦,你知道”
霍小玉忙道:“我知道,你睡觉本就惊醒,一点声音都受不得。尤其是乍有个睡意被搅散了,就很难再入梦,这个丫头,我跟她说了多少遍,她怎么还没长记性。”
“她倒是没忘记,可是她心里只记得你,见吵醒了我,口里连连抱歉,我叫她乾脆到你的屋子里睡去,她先是千恩万谢地去了,那知道我第二次乍有睡意的时候,她居然又光溜溜地爬到我的身边来了。霍小玉笑了道:“这丫头终于也有不耐寂寞的时候!”
李益叹了口气:“真要如此,我还觉得她有点人情味儿,你再也没想到她是为什么来的?”
霍小玉敛笑急问:“她是为了什么?”
李益道:“她说是你叫她好好侍候我的。如果又回到你房里,你看见了一定会不高兴,很可能会因此而生气?使病情又加重了,因为她听医生说你的病与心情大有关系,生不得气,求我让她在身边躺一躺。免得你看了生气。”
“这丫头”
霍小玉才说了三个字,眼睛已经红了,对李益她固然是充满了歉疚的心情,但浣纱的忠心使她又不忍心再责备什么了。李益叹了口气:“我当时心情很坏,指着床下的地板对她说,你为什么不睡在地下,既不会吵我,上你那儿去也方便,我说的原是气话,那知道她毫无怨言,只抱了床席子,倒在门口就睡下了”
“可是我早上看见她是在床上的。”
李益一叹:“是的,是我抱她上去的,到天亮的时候,我醒了过来,看见她还是赤条条地歪在地下,倒是着实地感到不安,把她送了上床,她居然都没醒,可见她这一夜是多辛苦。”
“我说呢,这丫头今天怎么偷懒了,爷都起来了,她居然还在高卧未醒,我想去叫她的,看她没穿衣服,我以为她夜来太累了,也就没叫她,那知道竟是个缘故。今天晚上我叫她”
李益立刻道:“得了,小玉,今天晚上我一个人睡书房,再这样折腾一夜,我也受不了。”
霍小玉的脸红了红,低声说:“十郎,晚上咱们三个人宿一间屋里吧,我在旁边,就不会分她的心了。”
李益道:“这是干吗,你真以为我是”
霍小玉的眼中闪着情火,低着声道:“我心中只知道你是我的男人,那就够了,别的我什么都不想,所以在小别的前夕,我要在你身边陪着你,侍奉你!”
李益推推她的额角:“你真的不要命了?”
霍小玉略闪一闪,笑道:“我需要的是心灵上的充实,人欲上我会克制的,但是我不会强迫你也克制。所以我要浣纱在旁边。”
李益只有叹口道:“好吧,我们乾脆来互考一下定力,看看是否能安安份份地渡上一夜?”
他把那四十八锭金子另外找个小箱子装了,坐了车子,一脚来到卢府,卢安在门上,见了他,立刻请安道:“姑爷来了!小姐还说得真准,她说你一定在今儿会来的,故而叫小的在门口等着。”
李益的行动被人料中,心中不无怏怏之感,卢安却抢着又低声道:“上次的事情老爷一时没有成算,由人摆布,他回来那一天,夫人跟小姐都跟老爷吵了一场架,老爷自知理曲,还到你那儿去了一次”
李益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卢安道:“是第二天上朝回来。”
李益笑道:“那是已经面过圣了,要做的事也做过了,还去找我干吗?”
卢安压低声音道:“姑爷!小的向你说老实话,大人是听小姐说你不打算离开长安,心下颇为着忙,是去摧你快走的,不过小姐很聪明,早就知道你不会走的,预先吩咐了我一番话,我到门上只跟李老爷子随便聊了几句,压根儿就没说老爷来了,然后出来回覆说你出门访友去了。老爷没办法又急急地上王阁老那儿去了!”
李益道:“这是为什么呢?”
卢安道:“小姐觉得老爷太薄情,也太没主见,不能由着别人摆布你,再者也想到你绝不会甘心受人摆布,一定会有所准备,让你跟老爷见了面,很可能会冲突起来,所以才吩咐小的如此说。”
李益笑道:“她倒是算得准,我那天的确是出门访友去了,而且就在高侍郎府中。”
卢安道:“现在可得称高尚书了,姑爷!你真行,那么大的一件事,你摆平下来还不说,居然把杜子明跟尤浑都给坑了一下,这也是他们活该,谁叫他们存心不良,老爷到了王阁老那儿,两人一细谈,老爷才真正的失悔,因为他知道了你无意离开的消息后,本来打算去邀杜尤两人来商量的。但是王阁老止住了他。”
李益道:“王阁老是怎么说的?”
“王阁老说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你太精明,如果你在老爷的身边会很得力,所以,他们才想去掉你!”
李益不禁感撼万端地道:“姨丈实在是胡涂,也不想想杜子明跟尤浑是什么脚色。跟他们相处,会有好事吗?”
卢安道:“可不是吗,老爷跟王阁老商量了一阵后,越想越后悔,因为那天他们要把责任都推到姑爷头上时。王阁老就一力反对,说姑爷未必会肯离开,因为那天是杜尤二人都在场,王阁老未便明言,便被他们拖着上朝去了,不过,他还是向老爷作了暗示,所以他们在圣上面前没有开口说任何的话。”
这与李益所知是吻合的,但是他心中对卢方的反感更深了,忍不住道:“那正是他们的运气,杜子明与尤浑说话的结果又如何呢?”
卢安望着这位姑爷,心中有着惴惴不安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本来就充满了传奇性,现在却更充满了神秘,他的官不大,而且也只是刚中了进士不久,但是他手中却握着看一些看不见的权力,主宰着朝中大员真的升降荣辱。
权倾当世的太监鱼朝恩,在他手里倒了下去。
红极一时的兵部尚书于善谦,在他手里倒了下去。
甚且贵列王爵的霍王,也是受他的影响而倒了下去。
尤侍郎是户部度支,杜子明则是工部红员,他们都因为他而受到了眨斥,降级。
因此卢安的说话更小心了:“姑爷,老爷原本也不准备说什么,他是受了杜子明跟尤浑的胁迫,无可奈何而为之,而且老爷与姑爷是翁婿之亲,姑爷真有了什么事情,对老爷说来也并不有利。”
这句话使李益稍稍宽慰了一点,对卢方的反感也稍收。诚然,在利害关系上而言,他如若真的在于善谦这件事情上有了牵连,卢方是难脱干系的,因此卢方出卖他是真正地受了胁迫,在无可奈何之下的措施。
“姨丈的性子太急了一点,对我的信心也不够,我既然做了,自然有相当的把握,他如若肯多等一下,我已经来告诉他我的应付之策了。”
“原来姑爷那天晚上就是来告诉老爷的?那为什么不跟小的说一声呢,小的知道姑爷有了万全的应付之策,立刻就去追上老爷了。”
李益一阵冷笑:“卢安!那天的情形换了你又当如何呢?我半夜不睡觉,唯恐姨丈着急,跑来告诉他一个安心的消息,还没等我开口,居然听见了他们要对付我的事。”
卢安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天的事是他受托代为转告的,他私心之中,也感到主人的薄情,尤其是他受了李益太多的好处,总还是偏向李益这边的,因此他只有陪着笑脸道:“姑爷!老爷一直在外任上,对京中的情形不清楚,难免会受了他人的影响,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总是至亲,一切都要包容一二”
李益也觉得牢骚发够了,他知道这些话卢安一定会转到卢方那儿去的,所以摆了句门面话:“那当然,他是我的长辈,不管再对不起我,我也不能对他老人家如何,所以我在回击中并没有涉及他老人家一词片语,无论如何,我们总是自己人。”
卢安才宽心道:“说的是。老爷得知杜尤二人被斥,他自己却一无所涉,对姑爷十分感激,也非常地后悔,因此吩咐小的等姑爷来了,务必要留下姑爷,等他回来,好好地向姑爷解说一番。”
“姨丈现在不在家?”
“上朝还没有回来。”
卢安压低了声音,又显得很神秘地道:“事实上老爷也不敢太早回来,总要找个藉口在别的地方耽一下,因为杜子明跟尤浑两个人从前夜到今天,已经来找了老爷好几次,好像还有点不死心似的,老爷只好避避他们。”
“还有什么好找的?”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
李益心里动了一动,他知道那两个家伙与卢方之间可能还有着什么纠葛,在以前可能是属于共同的利益,但是那两个人从任上垮了下来,这些就变成了他们威胁卢方的把柄了。
这一刹那之间,李益对卢方的处境起了同情之心,他受了杜尤二人的挟持,有其不得已之处。
于是他笑了一笑,低声对着卢安道:“你去打听一下姨丈在什么地方,然后请姨丈暂时别回家,在那个隐蔽的地方等我一下,再回来告诉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商量,本来应该是在家里最好,可又怕有人来了麻烦。”
卢安很解事,立刻笑着道:“是!奴才知道,而且老爷也的确有事跟姑爷商量,故而吩咐奴才说姑爷如果来了,务必留住姑爷。”
“那我就进去看看姨母去,你去找姨丈吧。”
卢安乖巧地走了,李益笑吟吟地进去,到了内室。
卢夫人母女正在聊天。神情上却显得很焦急,显然地,她们都在等他,卢夫人尤其着急,看见他之后,没等他行礼就把他拉住了:“十郎,你这孩子也是的,一连四五天不来看我,来了又跟卢安在门口有什么玑咕的!”
李益笑了笑:“姨母,甥儿这几天是不得闲,今天才算忙完,不是立刻就来看你老人家了?因为我还有要事跟姨丈谈谈,所以才让卢安去请示姨丈了。”
卢夫人略略有点紧张地道:“又是什么事?你姨丈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回来直叹气。”
“甥儿知道,无非是些公事上的问题,姨丈刚刚接任京员,有些地方不太熟,甥儿能尽力的,总要为他分分忧。”
卢夫人的眼睛红了:“谢谢你,十即,我知道前几天有件事,你姨丈做得很胡涂,很对不起你。我跟英儿都跟他吵了一场,事实上他也很后悔,尤其是前天于家出殡后,你姨丈虽然没去,却关心得很,一大早就在王阁老的家里听候消息,可见他是关心的。当天回家,神色就变了,一个劲儿的夸你能干!十郎,你不知道我听了那话心里多欢喜,我娘家的亲戚,只有你一个争气的,你能叫人看得起,我真比什么都高兴。”
对这个慈祥的老妇人,李益心里除了感动之外,多少有点惭愧。而一旁卢闰英的眼光却使他更为愧疚。
因为那天他从这儿负气而去,卢闰英看样子也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但碍于卢夫人在旁,两人都不便启口。
幸好卢夫人很解事,笑了一下道:“十郎!我对你姨丈的公事是向来不问的,倒是英儿还知道一点,你要跟你姨丈商量公事,不妨跟她先谈谈,我到佛堂去了。”
她起身走了,卢闰英这才勉力地挤出一丝笑容道:“十郎,到我屋里去坐吧。”
两人走出厅房,进入花园,卢闰英己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这一哭反而把李益哭烦了,忍不住冷冷地道:“闰英!你有多大委屈也请忍一忍。把重要的话说一下,我在这儿耽不了多久。”
卢闰英忍住了眼泪,愕然地抬起头:“你要走?”
“是的,我跟卢安略谈了一下,知道姨丈可能有了麻烦,要躲开杜子明跟尤浑的纠缱,所以我叫他去找姨丈,为了怕他们跟了来,约在外面见面!所以一会儿我还得出去。所以你可不能再哭了。”
卢闰英大感愕然地道:“爹的事你还要管?”
李益道:“如果只是我的姨丈,我就不管了,但他还是我的岳父。为了你,我也得管下去,除非他老人家认为我能力薄弱,我尽不上这份孝心,那就没办法了。”
卢闰英叹了口气道:“十郎,你何必说气话呢,爹已经非常后悔了,尤其是这两天,他被那两个家伙缠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成天躲着他们,一定要等晚上才回家,回来后,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说有你在就好了,今天临朝前他还说了,如果你今天没来,明儿就要我求你去。”
李益笑笑道:“他老人家如果早就如此信任我不就好了,拳头朝外打,胳臂往里弯,如果连自己人都无法信任,事情怎么办得通呢?”
卢闰英叹道:“十郎,你怎么埋怨爹都行,因为他是对不起你,可是对我,你实在不该如此,你知道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爹告诉我说要叫你避一避时,我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所以我准备等爹回来,极力阻止他那么做,如果他不听,我就带了雅萍立刻去找你,那怕天是涯海角,生死祸福,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李益感激地道:“闰英!你对我太好了!”
卢闰英毅然道:“那是应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这是我应守的本份,我把随身行李都整好了,而且还叫雅萍把一箱金子先送到你那儿去了,你收到了没有?”
李益忙道:“收到了,原来你是打算跟我一起逃亡用的,我还以为是你要我离开长安用的呢!”
卢闰英道:“我不会那么做。而且你已经明白的表示过你绝不离开,一定要等着弄个清楚的。”
李益更惭愧了。幸好把金子放在门房处,因为跟卢安谈话,一个打岔,忘了带来,否则把这个交给了卢闰英,将会更令她伤心了。
卢闰英擦擦眼睛:“可是爹当天晚上没回来,在王阁老家一直待到临朝,随后又耽误了一天,回到家里,我才知道他们已经面过圣了,一切都无以挽回了,我这才把你分析的事情结果说出来,问爹你是否会因而获杀身之祸?”
李益道:“假如圣上相信了他们所捏造的理由,我的确是会有这种可能的。”
卢闰英道:“可是爹说绝无此可能,杜子明他们说了他们的理由时,圣上的反应很冷淡,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所以问到爹的时候,爹与王阁老都说未知究里,不敢擅测为对,而且圣上也没有多事诘问,倒是翼国公在旁,多诘究了几句,对杜子明与尤浑颇有微词,说前两天在朝中听他们自己在说于尚书是被他们逼得上辞表的,何以今日恶耗传来,二公竟诿过于李十郎身上去了,吓得他们两人连连矢口否认,虽然一口咬定是你所为,但是据情形看,圣上并没有相信。”
李益笑道:“那当然,如果不是我临时计生,赶快上翼公府去说明原委,托他抢先一步入宫把事情奏明,圣上听了他们先入为主的奏词,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什么?原来你已经先走好了翼国公的门路了?”
李益道:“不!我听见于老儿的死讯后,感到不妙,立即上高侍郎的家中去,他倒是很热心,本来想袖着证物自行入朝为我解说的,可是他未到朝班,即使修本请奏,已经比人晚了一步,我就请他把证物交给我”
“什么证物?”
“于老儿给鱼朝恩的告密函,函中泄露了高侍郎的先人离京外出召军勤王的秘情,高大人才因此受刺杀。鱼朝恩很奸,杀死高大人后,一面向高晖示惠,奏请由他入替先人的遗缺,还把那封密函交给了高晖,让高晖明白谁才是真正害死他父亲的凶手。”
卢闰英愕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封信是于老儿的亲笔?”
“是的,于老儿虽很聪明,却还是刁不过鱼朝恩,这封亲笔函居然落到了高晖手中。”
“这件事你说过了,于老儿事后曾经在圣上面前自承外泄p由他转告鱼朝恩的,并不足以证明于老儿有罪。”
李益道:“这是个时效问题,于老儿密奏圣上说是鱼朝恩已经知道了内情,问到他,他才只有承认以免激反了鱼朝恩,这是权宜之计,圣上自可谅解,可是那封亲笔函上,所列的时日,就在圣上召见高大人密议之后,尚在高大人削职的前一天。”
“这分明是于老儿存心陷害老朋友,翼国公是亲与此事的,他见到密函后,才说圣上根本不知于老儿是用书缄告密的,所以他要了那封密函,赶早进宫,在早朝之前,就把原委奏明了圣上。”
“那圣上不是已经知道于老儿致死之由了?”
“是的,但是我也说了杜子明与尤浑存心想构陷我的事,请翼公代为申奏,所以翼公才在早朝后请圣上把他们召进殿去,证实一下,他们那样子一说,正是把麻烦往自己身上引。”
“十郎!你也太厉害了,既然已有脱开干系的把握,为什么还要坑人一下呢?”
李益的脸上现出了冷酷的神色道:“闰英,我说过了,我这人最是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分,我必报人十分,但是人家想打击我,也得提防我的反击。”
“你要反击别人也就罢了,何必要把爹也拖进去!”
李益道:“闰英!那天晚上我袖着于老儿的亲笔函来诣见姨丈,原是要请姨丈代为转呈皇上的,那知道我一来,姨丈已被杜子明他们拖走了不说,交代下来的事,竟是绝情寡义,要逼我上死路。”
“你可以告诉我原委呀!”
“告诉你原委有什么用?你也是准备叫我接受他们的安排,为他顶罪的。”
卢闰英又垂泪道:“十郎,我没有这个意思,先前我不知道利害,才那样要求你,我原以为只要爹与杜子明他们能脱身无事p再来保全你总是有力得多。”
李益冷笑道:“果真是如此的话倒也罢了,可是他们要摆开了我才能无事,作成了我的死罪才能出脱他们,试问他们敢再为我的事出力吗?事情才发生,后果究竟如何尚在末定之数,他们已经准备牺牲我了,如果我傻得去相信他们的道义,那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卢闰英叹了口气:“我不能怪你,爹连我也瞒了,甚至于想利用我来说服你,可见他为了本身的安危已不择手段。所以我听你分析利害后,并不再坚持要你离开,我叫雅萍把金子送到你那儿去,就已经表明了我的决心,无论如何r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的,你应该谅解我的心。”
李益一叹道:“闰英!我如果不谅解,就不会开脱姨丈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封密函有多大的作用,只是感到事态的危急,要赶紧设法自救,天已经那么晚了,找人说项已经太迟了,我只好拿了你两块金子,夜访翼公,以重赂求见后,才知原委。当时我就求他,说这完全是杜子明跟尤浑两个人捣的鬼,姨丈是迫于无奈,才被他们拖在一起。”
“事实本就如此,自从王阁老家中回来,爹为了避嫌,什么话都没说,都是他们两个人在朝房中自吹自擂,掀起了风波,等事情闹大了后,他们慌了手脚,又来找爹,硬压着爹要把事情扣在你的头上,所以那天爹从外面回来,我跟娘找爹,着实跟他吵了一阵,不得己之下,才说出在他们的胁制之下只有跟他们合作。”
“姨丈内调未几,那有多少把柄被他们抓住?”
“正因为内调未久,一切的事务都不熟悉,处处要仰仗他们,不知不觉间,好几件事都被他们套牢了,你帮爹筹划了一部份事务,爹已能站稳自己的立场,不受其制,他们想必也猜到是你的缘故,所以才极力的要把你弄走,王阁老看出他们的用心,故而劝爹不必太过听他们的摆布,可是出了那件事,爹实在也无能为力。”
李益笑了一下道:“我也想到了,他们碰了个大钉子后,必然缕得更紧了。”
卢闰英苦笑道:“是的,你的一片盛情在反击时没有扯上爹与王阁老,他们很感激,但是也为他们带来了麻烦,这两个人受了挫折,在原任上去了差使,调居闲缺,倒是更作成了他们放刁的条件,本来他们还因为利害相关,现在却更好了,光脚缠上了穿鞋的,他们整天找着爹纠缠不清,说要把事情抖出来。”
李益笑笑道:“不要紧,我听卢安说过情形,就想到有此可能了,所以我才要他去找姨丈。约在外面碰头,问问详细的情形,看看究竟有什么把柄抓在他们手里。”
“那有什么把柄。不就是那些合议的事情吗?大部份是属于工部的卷宗,你都过目了!”
李益道:“那只是治河修城的几项小工程,而且还没有成案,怎么能成为把柄呢?”
“不,计划细则已拟好,实际上工程并不那么多,都是浮报的,而且五天前已经呈交了。”
“姨丈怎么那么心急?”
“原来是计划怕于老儿捣蛋,而且王阁老虽然有了他的辞章,却不敢有把握一定会准,故而先帮他告了两天的病假,把请旨拨款的奏章呈上,也已经批准了,户部的钱也拨了出来。”
“行动是很快,以前这种条子至少要再三覆奏,拖上个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行得通的。”
卢闰英白了他一眼道:“十郎,现在是在说正经的,你别讽刺好不好?”
李益一叹道:“我只是感慨他们的神通广大而已。”
“就是怕于老儿捣蛋,大家才赶着办,有关各部部会都通好了,当然快得多。现在杜子明跟尤浑调了下来,他们两个若是把内情和盘托出,大家都有牵连。”
李益想想道:“他们两个的意思如何?”
卢闰英道:“要求爹跟王阁老请旨让他们主办完这几项工程,说是原先计划的是他们,改调人员恐怕未能详知情况。”
“这个请求不为无理,他们也是想捞上最后一票,好在工程不大,就让他们如其所愿也没多大关系。”
卢闰英一叹道:“十郎,你虽然能干,到底还未能深入,让他们办原无不可,但拨下的款项是一千万,检讨所需,不会超过四百万,余下的六百万原是大家的好处,你说这笔钱能不能收?”
“当然不能收,收下来就是个把柄。”
“不收又怎么办呢?缴交归库,则先前所拟的计划显得有浮报之嫌,拟稿的是中书省,审议的是门下省,附核是兵工二部,大家都脱不了干系,兵部方面是趁着于老儿告假,由侍郎杨清签署的,他还可以推说事非主理,爹跟王阁老却难辞其咎,因此弄得左右为难。”
李益笑道:“只有这些问题?”
卢闰英急了道:“这些问题已经够麻烦了,你还好像很轻松似的,这些计划是爹内调之后第一次办事,出了漏子,就算自己认错,以后也会大受影响的。”
李益道:“包在我身上,我负责解决。”
卢闰英道:“你到底是怎么个解决法?”
李益道:“新任兵部尚书高晖跟我私交极笃,第一个办法是请高晖上表请求覆核,追回原议。”
“行得通吗?”
“当然行得通,只是面子上难看一点。”
“那不行,与其如此,倒不如由爹自己上表请求发回更议了,原拨的款项不能削减。”
“那只有第二个办法,就是如他们所请,让他们管下去,然后找个靠得住的人去监工,硬要把工程做得彻底一点,把钱完全用完,一文不剩,甚至还差上一点,请求补拨倌一两百万,这样一来,不仅显得姨丈对公帑之珍视,预算极为精确,而且钱化足了,工程也做得着实。”
“实际工程用得了那么多吗?”
“一定要化,没有个化不掉的,那些计划我看过,凌河一丈,筑堤万方,缮建筑堡,只要不偷工减料,不克扣民夫的口粮,那点钱绝不会够用。像这种工程,浮报是不可能的,城墙倾颓一丈,可以只修一丈。也可以拆掉十丈来重修,所谓的虚头,就在这上面。”
卢闰英目泛异采道:“真要如此,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个人,恐怕不好找。”
“不错,要找个一清似水的人很难,而且要提防那两个家伙从中掀风作浪捣蛋,更要熟知事务,不受欺蒙,事必躬亲。”
“上那儿找这个人去?”
李益叹道:“根本就找不到,没有人肯白出力气找罪受,说不定还得贴老本。”
“贴几丈倒无所谓,我们津贴他好了。”
李益想了一下道:“贴钱也没人肯干,而且事情传出去又是一个把柄,只有一个人可以去。”
“谁?”
“我!这种事不能假手外人。”
“你?那怎么行,你是外任官。”
“好在我只是主簿,不是主司,但我又是六品现员,刚好合于资格,高晖虽拜尚书,旧任却是吏部侍郎,由他同意设法,一纸公文就行了。”
“你你肯去吗?”
“为了你,我不去也得去!”
卢闰英把整个身子都投在李益的怀中,无限激动,也无限感激地道:“十郎!我不说什么了,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做这些事的,所以我不替爹说谢谢你,我只是自己感你的情,我也会尽一切所能来报答你的。”
屋中是静悄悄的,面对着一个雅娴而又美丽的热情女郎,李益又不克自己了。
尤其是昨夜,他的情欲在浣纱那儿所受的压抑与冷淡,那股火还积郁在他的心头,整个地被挑了起来。
所以,他的动作很粗狂,完全不像前两次的温柔,但卢闰英却是个最理想的对象。
她几乎是能配合任何一种爱的方式,满足了对方,自己也在享受着。
狂风暴雨后,毕竟两个人都累了,但似乎还舍不得分开,仍是紧相偎依着,李益咦了一口气。那是一种满足的表示,然后才捏着卢闰英脸颊道:“英!你知道刚才你像什么,像个久旷的淫妇!”
卢闰英笑了,虽然李益的话很不庄重,但是在闺房之中的谈话,原本无所拘束,她听出这是对她的赞美,于是也大胆地道:“本来就是嘛,好几天没见你的影子,你不知道我多想你!”
“以前的那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以前不同,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问的乐趣。”
“那么以后呢?我们还有一段日子的分离呢!”
“知道你远离,我会克制自己的,就怕你近在咫尺,而偏不能跟你在一起,那才叫人难受呢。”
“我要是一两年不能见你呢?”
卢闰英轻佻地笑道:“十郎,你最好快点娶了我过去,如果要我等那么久,说不定我会等不及,随便找个人嫁了。”
李益笑道:“嫁人不难,但是要嫁个像我这种知情着意,风流体贴的人可不容易。”
“饥不择食,有什么办法呢?”
“有个办法,你可以找个小伙子!”
“多谢你教我这个好办法,只要你不介意,我或许会试上一下的。”
“我怎么会不介意?你真那么做我就一剑杀了你。”
卢闰英忍不住笑了,柔情万种地伏在他的胸前:“十郎,现在你的身价高了,又帮了爹这么大的忙,爹对你再也不会挑剔了,姨娘来一提亲,爹立刻会答应的,商定了就立刻成婚,我实在不愿意跟你分开那么久。”
“那至少也得要三个月之后,因为我要出去三个月,那些工程加急赶,也要三个月的时间,如果天公不作美,多下几场雨,拖上个半年也很难说。”
卢闰英发愁地道:“会要那么久?”
“这是我去监工,如果换个人,拖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常事,只有拖才可以拖出好处来,人工粮酬是官定的,那可不能浮报,民夫的数字上可以打个折扣,但也不能离谱太远,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施工的日数上打算盘,三个月的工,拖到半年才完,四百万的工价就拖成八百万,民夫是做一天算一天。对朝廷却是有一天报一天,再加上天雨损耗的材料,这六百万钱才能省得下来。”
“十郎!你怎么行行都精呢?”
“因为我早就有意想好好做一番事业,眼中所见的事,总要观察研究个一两天,把目见的情形记在心里,来到长安后,又把部抄的公文看了几篇,直到前些日子帮姨丈整理文案,看到历年旧例时,总算彻底贯通,把其中的奥妙全部了然了。”
“十郎!你可以做个好官的。”
李益叹了口气:“闰英,好官是很难做的,我如果决心要做好官,恐怕一辈子都会停在一任主簿上,甚至于连个主簿都坐不牢,只有贬到穷乡僻野去当个知县,因为一个好官必定会断掉很多人的财路,得罪很多当道者,人人都会压着你,不许你抬头。这个情形你应该清楚。”
卢闰英不禁默然,她自己的父亲就是如此,因此她只能委婉地问道:“十郎!你打算如何呢?”
李益道:“做个能员,察察为明,不受人蒙蔽,人情可以做,但必须把自己的立场站稳。别人要捞好处,我不挡财路,但是要适度量力量情,不让一二人独占,利益均沾,也不偏漏任何一个人,面面都要顾到。”
“你自己呢?”
李益想了一下道:“闰英!我自己如果一成不沾,别人不会放心,但是我只取最小的一份,让别人多得点好处,那样一来,日子自然不会太好过,但用度应酬,却不能寒酸,这样我想在十年之内,差不多可以巴到个侍郎!”
“我支持你,我带一笔钱过来。”
“我不是一个贪财好货的人,当初黄大哥问起我的治政为官之道,我也是这等说法。”
“他们做侠客的人,未必会同意你的做法。”
“不!他们夫妇俩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非常支持我的做法,原因无他,他们希望我能升迁得快一点,管的事情大一点,受好处的人也多一点。”
“他们会如此想吗?”
“是的,使一县富足,何如使一府一州小康,使一府小康,又不如使天下免于饥馑,他们做侠客的人,着限于天下,寄望于我很大,所以他们勉为其难,帮助朝廷搏杀鱼朝恩,也是为了我能建勋于朝廷,册简于帝心,他们也答应日后在金钱上支持我。”
“这么多人对你厚望,你不可辜负了他们。”
李益叹了口气:“原先我以为这么做行得通,可是后来想想,这也不是好办法,于老儿一再阻挠我重用,所持的理由就是我结交江湖人,杜子明与尤浑在情急之时,也用这个理由来构陷我,虽然没有成功,但也说明了一件事,朝廷对此还是深以为忌的!”
“这也是层顾忌,太宗世民皇帝就得江湖豪杰之助而有天下,唐室之兴,据说是因卫国公李靖之故,得虬髯客之助尤多。卫公后世子孙渐趋没落,主要的就是他们未能中止与虬髯客张氏的连系,张公在中原放弃逐鹿之志,飘游海上,为通往还,朝廷深为之忌。”
李益笑道:“旧日开国重臣,屹立不倒的只有翼公秦氏一族,原因无他,就是他们的先祖叔宝公能知时务,反魏公李密,擒单雄信忍令致死,出身江湖,一旦致仕,完全能摆脱江湖,我熟思良久,觉得跟江湖人还是少交往的好,因此我不希望再受他们的馈赠,所以放在面前有富与贵两途,你若是要我致富,我也做得到,只怕难以求贵,要想在短短的几年间直步青云,就得”
“苦一点没关系,我受得了。”
“不能苦,如果一寒酸,固可博得清名,想拉我一把的人就会心存疑惧,怕我是个耿介不群的迂夫子,凡事就不好商量了,因此我们的日子不能过得苦,但钱财上则不能贪,说得明白一点,要拿自己的钱去撑起架子,一直到内调六部,站稳了脚,方可以往回收。”
卢闰英道:“我懂了,反正爹就是我一个女儿,乾脆要他老人家多给我一点钱好了。”
李益道:“你能明白这里面的情况就好,何况姨丈也不会损失的,我为他老人家筹划,他还可以收回来的。”
“我明白,这次的事情,你就多费心吧。”
“我会尽力的,把杜子明与尤浑摆脱开,另外建立一个新的圈子,这样主动在我,杜尤二人并非不可共事。只是他们的基础已稳,凡事要受他们的牵制,我听见消息后,特地跑一趟翼公府,主要的还是为姨丈打算,这一次我自愿请缨。也是为大家好,一则使姨丈在朝廷里建立声望,再则也为了表现一下我的才干。”
“十郎,你真够精明,处处都不吃亏。”
“闰英!你要这样说就太让人寒心了,我可以不管的,一定要树立政声,我在郑州照样可以做出来,只是我希望能为姨丈分忧,附带也为我自己打算一下而己。”
“十郎!我会感激的,为自己打算也没有什么不对,爹好,你也好,是我最高兴的事。”
李益又吻了她,笑笑道:“你是个解事的女孩于。所以我才跟你说得很明白,现在我们该起来穿衣服了,卢安可能已经跟姨丈连络好了”
门外人有轻笑道:“是的!卢安已经回来了有一会儿工夫了,婢子不敢通报,怕扰了小姐与姑爷的正经事”
那是雅萍的声音,李益很窘,卢闰英却大方地道:“鬼丫头,专做鬼鬼祟祟的事,去告诉卢安,说姑爷就走,同时吩咐门上备好车子。”
雅萍笑着道:“车子早就备好了。”
“那就去打盆水来,让爷擦把脸。”
“是!婢子这就去,要不要送上来?”
“放在楼下花厅里就行了,鬼丫头,没正经”
雅萍格格地一声轻笑,然后登登地下楼去了,李益皱眉道:“给她撞见了,事情可不太好。”
卢闰英笑笑道:“没关系,我们的事用不着瞒她,她早就知道了,不会乱说的,这丫头早就说好要跟我一辈子,因此不必担心她。”
李益沉思片刻才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否则的话,我倒是希望你换个人。”
“为什么?她有什么地方开罪你了?”
“那倒没有,只是我认为她太过自作主张,一个人太过自作聪明是最易误事的。”
“不会的,这丫头平时很谨慎,十郎,你是知道我的,绝不允许下人太过跋扈的。”
“可是她有件事做得很可恶,差点使我对你也生出误会,你是不是要她把金子送到我那儿去?”
“是的,难道她没有送到?”
“送到了,可是她留下句话,说是姨娘叫她送去的。”
“我知道,她回来也这样告诉我的,那有什么不对呢?只要你明白是我的就是了。”
“我当然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惹我一肚子火,你知道我那天是在什么心情下走的,回去后又看见这匣金子,再听说是姨娘叫她送去的,我会怎么想?”
卢闰英道:“你会怎么想?总不会以为我帮着爹叫你离开长安,逼着要你顶罪吧?”
“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种想法。”
卢闰英笑了起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难道你没有看见我附在里面写给你的字条?”
“没有啊!我压根儿没看见什么字条。”
“李升没有交给你?”
“没有,你的字条上写了什么?”
卢闰英愤然道:“难怪你一连几天都不来看我,原来是为这个原因生气,那你该去问问那个老奴才,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不交给你,我在字条上写了两句话──妾心如金石,生死不离君──我以为你会看得懂的。”
李益一叹道:“我如早看见这张字条,就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这张字条为什么要交给李升,就直接放在锦盒里好了。”
卢闰英叹道:“那是雅萍这丫头,为你着想,她到了你那儿,一问李升,才知道你还没有把我们定亲的事告诉霍小玉,她不敢多事,所以才跟李升说了,金子用我娘的名义交了进去,字条交给了李升,而且也把我的决心说了,托李升转告,这个老混囚,怎么没告诉你呢!”
李益想了一下才笑道:“那是我多心了,因为我从那天离开了这儿后,一直都没回过家,始终躲在高晖家里。”
“为什么呢?”
“我有把握不会被于老儿的暴死牵上,再者也想藉机会整整杜子明跟尤浑那家伙,明知他们见我不肯离开长安,一定会再次前去逼我走的,为了省麻烦,乾脆就躲在高晖家里不回去,而且也不让人知道。”
“你也没通知家里的人。”
“通知了,只说我跟个朋友出门访友去了,要几天才回去,也没告诉他们的准下落,所以李升也无从通知我,一直到昨天晚上。尘埃落定了,尤浑与杜子明的申斥降调令下,我才回到家里,但是在高晖家里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李升也不便告诉我。”
“这怎么能耽误的,至少他今天该来给你。”
李益笑了道:“事情已经解决了,你那些紧急传言也就没有必要了,光是你这片情意在他口中说来未免又打了个折扣,还不如等我自己来再听一次的好,而且我今天早上要来的时候,他正在忙着,不便私下交给我。”
卢闰英的脸红了,低声问道:“霍家娘子还不知道?”
李益道:“知道了,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她总会知道的。”
卢闰英显得很关切:“她如何表示呢?”
李益道:“她不会有什么表示的,而且她也无权表示,甚至对于姨丈所提要她等一年再过门的条件,她也认为很合理。”
卢闰英想了一下忽又道:“现在爹可能不会有这种要求了,而且你可以先带着她去,尤其是你要去监工,更需要有人在你身边照顾着,我自己向爹说去。”
李益笑了一下道:“你不必说了,说句老实话,我对姨丈所提的条件原就没打算接受,这是我的原则,我认为该做的事,我自己会做,但是绝不会受人左右,姨丈所说的理由很合理,就是不开口,我自己也会想到的,但他当作了条件就使我感到难以接受了。”
卢闰英一阵默然,她对李益的性情多少已经了解了,因此他知道李益不是在说笑话,也不是在说气话,而是很认真地表白他的态度,虽然于善谦的事已经过去了,但是父亲给李益心中所留下的恶劣印象并没有消除,而李益确有埋怨父亲的理由,这使她感到很困难,也很痛苦,以似乎恳求的声音,道:“十郎,求求你,看在我的份上”
李益道:“我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为姨丈去卖这趟力,告诉你,我来的时候,把金子也带来放在门房里,我没有看见李升的字条,也不知道你转告他的话,我是带来还给你的。”
卢闰英的脸色变了,李益笑笑又道:“可是我在门上碰见了卢安。知道了姨丈的处境,我立刻叫他去找姨丈,决定为姨丈摆脱这个困境,那也是为了你,那时我还没见到你,对你仍是一肚子不满,可是我并没有不管姨丈的事,也无非是为了你,这证明我不是个绝情负义的人,更不是个心胸狭窄之徒,不管你如何对我,想到你以前对我的情分,我还是要为你尽一份心的。”
这番话使得卢闰英更加感动了,起来披上衣服,然后侍候李益着衣,最后跪在地下为他着靴,这使李益很不过意,连忙道:“闰英,我自己来好了,这怎么敢当。”
卢闰英的声音有点哽咽:“十郎!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表示对你的感激,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李益道:“我做这件事并不是冀求你的感激,也不是要你报答,我要的是你的心。”
卢闰英抬起了头:“十郎,我的心早就交给了你,远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已经把心给了你,所以,我才怂恿着爹娘折道姑臧去看姨娘,甚至于不顾羞耻,在姨娘面前挺身自荐,留下那一串珍珠,你难道还不明白?”
李益把她拉了起来,拥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柔声道:“我明白,所以我一到长安,立刻就来看你,我要看一看娘口中所说的美丽而多情的表妹,究竟是美到什么程度。”
“只是为了我的美丽?”
“是的!如果我要娶妻。美丽是一个先决的条件,这是我从小就为自己立下的两个意愿,居朝中之极品,娶人间之绝色,第一个意愿,我已经铺好了路,因此我关心的就是第二个意愿。”
“我使你失望了吗?”
“如果你不是我心中所望的对象,我会很技巧的把珍珠还给你,想一个很动人又无奈何的理由,不伤你的尊严,感激你盛情的,然后很自然地告别。”
卢闰英感到很得意,仍是跪下去,为李益穿好了靴子。
两个人相拥下楼,雅萍打好了一盆冷水,见他们下来,忙用铜吊子里的热水把水兑温了。又从一个小玛瑙瓶里倒了几滴花露水,用双手捧着,屈下一腿,眼中闪着狡黠的笑意道:“请爷净面。”
李益弯着腰,把手脸洗过了,然后用手沾了几滴水珠,淋在她的脸上笑道:“可儿!可儿!”
雅萍很轻俏地笑着道:“爷!多谢你的雨露分施!”
李益倒是怔了一怔,没想到从雅萍口中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李益一直以为她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但是她说的这句话却像是个出身青楼的艳妓,充满了风情。
顿了一顿,李益才问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雅萍,你今年多大了?”
雅萍眯着眼睛:“十七出头,不到十八。”
李益笑着从她的臂上取起了擦手的细纱,擦乾了脸,也擦乾了手,然后把纱布挂回她臂上时捏捏她的粉颊,道:“小鬼,如果你急着承受雨露,就夜夜烧香,祝告上苍,让你家小姐早日出阁。”
卢闰英在旁边却寒着脸道:“雅萍,告诉你多少次了,叫你少卖弄你那几句文才,你偏不听。回头我不撕烂你的嘴才怪。”
雅萍这才急了道:“小姐!婢子没说错什么呀,这是您上次读诗时,解释给婢子听的,说雨露就是天上的雨水跟花上的露珠”
卢闰英更火了,举起手来就想掴下去,李益含笑拦住了道:“这可不能怪她,你自己也是半瓶子醋,否则就该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不过我倒是很欣赏她的这份聪明,居然运典入化,只要稍加开导,定然妙语如珠。”
说着哈哈大笑,出门向前面走去。
来到前厅,卢安正急得团团直转,看见了李益,连忙上来请了个安道:“姑爷,您可来了,奴才等得正急”
李益把脸一沉道:“有什么可急的?我总得把事情弄清楚了才能着手,你见到姨丈了?”
卢安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是!小的说错话了,急的不是奴才而是老爷与王阁老,他们一听说姑爷来了,一连声的叫小的回来接姑爷了!”
“原来姨丈在王阁老家里。”
“王阁老也被那两个家伙絮聒得头大如斗,那里敢回家,这两天都躲在一个地方,现在就是来接姑爷去的。”
“什么地方?”
卢安笑道:“说起来姑爷也不陌生,在啸虹院。”
“啸虹院?那是什么地方?”
“那儿是小红姑娘新迁的别馆,姑爷跟小姐都去过,连门上的那块匾还是姑爷题的呢!”
李益记起来了,是平康里那个会舞剑的女子。
但是他对姨丈与王阁老会上那地方去,倒是颇感奇怪,笑笑道:“他们怎么会跑到那儿去的?”
卢安道:“是奴才想出来的,早几天奴才在街上遇见了小红姑娘,她问候起姑爷,还托奴才带个口信给姑爷,说请姑爷得暇上那儿去一趟,她有事要奉恳姑爷,那两天奴才也不知道姑爷在那儿,也没放在心上,可是打从昨儿朝廷把杜子明跟尤浑降了职,那两个家伙就钉着王阁老,实在不胜其烦,老爷要奴才找个清静的地方,奴才灵机一动,才想到了那儿。”
“那个地方也不见得清静,青楼楚馆,人人去得,如果叫人找了去,岂不更麻烦?”
卢安笑道:“不会的,小红姑娘说她已经杜门谢客了。”
“既然她已收了牌子,姨丈他们怎么能去呢?”
“那是借了姑爷的名义,说老爷跟王阁老借她那儿避避尘,因为老爷是姑爷的岳父,小红姑娘倒是挺殷勤,跟王阁老在那儿听听琴,下下棋,也挺自在的。”
“一直没被人发现?”
“才两天工夫,那会有人知道呢?小红姑娘新搬的地方,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何况老爷跟王阁老下了朝,都是坐车子去的,连从人都不带,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李益不禁笑了:“你倒是挺会办事的。”
卢安垂手道:“还要请姑爷多提拔。”
李益心中微动,乃笑笑道:“我可能要出趟远门,替姨丈办件事,可能要去三五个月,你若是愿意的话,就跟我去一趟。”
“多谢爷!小的跟着姑爷办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不过这一趟可没多大好处,而且还特别辛苦”
“爷说那儿的话,小的跟爷办事,那怕自己掏钱买靴子都是心里欢喜的。”
李益笑道:“你是个明白人,我才挑你这条路子,在这三五个月里,外面的好处没有,可是姨丈跟王阁老却不会亏待你,而且我也不是刻薄的人,事情办妥了,以后这一类的差事就一定少不了你,那时就是你风光的时候了,只要听我的话,不出十年,你自己可也弄个老爷当当。”
李益是有点私心的,这是一趟苦差,自己不能没有个得力的人,李升年纪大了,秋鸿又太小,如果用个外人,又不放心,算来算去,卢安是个最适合的人。
再者,假手卢安,自己即使不在长安,也可以控制长安的情势,最重要的,这是一趟贴老本的差事,自己没钱贴,就必须向卢方与王阁老伸手,也要个自己人来回跑。
因此他笑了笑:“这只是我的打算,还得等跟姨丈王阁老商定了才行,你心里有个底子好了。”
卢安道:“老爷跟王阁老对爷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您说什么,老爷都会听的。”
李益只淡淡的笑了笑道:“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早就准备好了,奴才就是驾了车子回来的。”
“那就走吧,对了,门房里有个小箱子,是我带来的,替我搬到车上去。”
卢安对李益更是恭敬了,他是个很会看风色的人,李益透露出有意要带他出去办事,他立刻改了口,由姑爷变成了爷,以李益的人自居了。
而李益似乎很为满意他这种改变,因为他这次的事情,看到了自己辉煌的前途也的确需要这么一个玲珑的人,出了门坐上车子,卢安很尽心地赶着车,一迳来到了那所隐蔽在高楼之间的雅舍。
门上啸虹两个字是李益自己题的,下了车子,李益没有直接进去,站在门前端详着那两个字,字是镌刻在一方长条形的木板上,镂工很精细,连一点小小的笔划勾连都没有省略去,显得很有精神。
李益越看越得意,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得意,卢安早就进去通报了,再来迎接他的是小红。
穿着一袭淡青的罗衣,显得格外的精神、婀娜。小红并不美,但是有一股娟雅的气质,那是风尘女子所没有的。
不仅是平康里巷中找不到,在李益所交接过的女子中也找不到,如果以花喻人,卢闰英是花中之后牡丹,粉团锦簇,具有富贵气,丰腴浓艳也恰如其分。霍小玉则如花中神仙的海棠,飘逸脱俗,但那也是一种艳丽的美,对之可以忘忧,可以解语,但两人好像总是缺少点什么。
她们所缺少的,正是小红所具有的,一种清,一种秀,她根本不像花,却像一竿绿竹,临风摇曳而娟媚自生,在群芳中,即使满园桃李,她仍然具有自己的风格。一个庸俗的男人,不会欣赏她,但真正能领略她风情的人,却会为她着迷。
上次一聚,李益已对她留下很深印象,只憾在聚非其时,以后一直被一些事情拖着,抽不出空再来看她,今天很难得,恰好是个机会。
浅浅地一福,盈盈地一笑:“小红给公子请安。”
笑得是那么妩媚,那么韵致,李益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
小红的手被他握着。神态落落大方地道:“公子看这个字还满意吗?”
“字是我自己写的,如果要我说客气话,一定是不好。但是要我说心里的话,我要说好极了!凭心而论。我作书以来,似乎这两个字写得最好,神态天成,别有一股劲气豪情,这大概是神来之笔,更难得的是你找的这个镂工。手艺精极了,我自己都想拓一份留起来。”
小红笑了:“妾身对公子所赐的墨宝,不敢让匠人糟蹋,这是妾身自己洁沐焚香。自闭静室,费了一天一夜的工天镌成的,这一天一夜之间,妾身未进粒米,没有喝一口水,拿起刀子来,似乎已进入字里,也许连眼睛都没眨过,直到刻完最后一刀,又足足睡了两天,才把精神养过来。”
“什么?这是你自己镂镌的?了不起!跟谁学的?”
小红凝重地道:“说来公子也许不信,妾身从来没有学过雕镂之事,这是第一次用刀。”
“第一次?你别骗我了,没有十几年的工天,没有绝顶聪明的才思,断难有此成就!”
“是真的,不过别说公子不信,戋身自己也不信,可是自从妾身看见公子赐下的这两字墨宝后,妾身就有个信念,这两个字必须要我自已来雕镂,因为任何一个巧匠,也无法捉摸住公子振笔时的胸襟,再好的名家也无法体会到妾身的感受,所以妾身才大胆地作了尝试,不意果然完成了,说句良心话,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公子好像不信?”
她见李益在发呆,忙又补问一句,李益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连忙道:“不!我信,我信,而且也只有我能信,作书之际,我身入这两个字的神韵里,雕镂之际,卿也身入此二字的神韵里,所以这两个字虽出之你我之手,却成之于天!”
小红深深地吁了一口气道:“不错!好像这两个字本是天然生成的。只是借助公子与妾身之手而已4还是公子书读得多,一语就道破其中奥妙,妾身苦思良久,却始终不得其解!”
李益哈哈大笑道:“小红,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你信不信?”
小红摇摇头道:“不信。妾身在风尘中几年了,虽然不相信公子会说好话来骗戎,但也不敢相信这句话,因为公子是经妾身相请才来的。”
李益道:“你是不会相信,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难使人相信,不过这是事实,我再笨也不会捏造出这句不着一点边际的话来讨好你吧。”
小红的眼中闪出了光:“这么说来,倒是有点可信了,但公子怎么好多天都没有看我呢?”
李益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忙?”
“我知道,公子在这短短的不到十天内,几乎把长安市翻了个身,一件连一件的大新闻,都是在公子身上传出来的。这几天,长安市上的人见了面,最多寒暄三句,第四句话就一定谈到公子。”
“我倒不晓得我会如此轰动!”
“事实确是如此。因此妾身才不相信,公子在百忙中会记得我这微不足道的风尘女子。”
李益微微一笑道:“这些天我是忙,但只有一空下来,我就在想着一个人,一个影子,可是说也奇怪,我的记性一向极佳,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是这一回却妙极了,我惦记着有个人该想,有个摸糊的影子,一直挥之不去,硬就是记不起是谁了,后来我才想起那个影子就是你,那个人也是你!”
小红的脸上却闪起了光辉:“公子!是真的吗?”
李益道:“绝对是真的,我总不需要编一套谎话来讨好你吧,这大概就是所谓心有灵犀相通吧,也许你全神在镌刻之际,我的梦魂飞越,也到这儿来陪着你了,但是,也正因为是灵气之通,不具形态,反而把你真正的形相给忘了,你给我的印象原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一种感觉,超越于形骸之外的。小红,这话听起来很空洞,很玄虚,你可能不会了解,所以我也不怪你不相信!”
小红的双手一阵颤抖,她脸上的光与眼中的光已溶为一体,成为一片晶莹的泪光,颤着声音道:“不,我相信,因为我自己一直就在这种感受中,只是我的感受比你深刻,你的影子,你的形相,我闭着眼睛,也能用手描出来!”
李益拍拍她的肩头笑道:“是吗?那就证明我的话不是凭空虚构的了。走吧,你那儿还有两个客人,我很快就会把他们打发走,然后我们好好地聚聚。”
小红一笑,抽回了双手,在前面引着,李益跟在后面,心中又充满了得意之情。
那些话当然是他凭空构想出来的,而且是在听说小红为镂刻这两个字的情形后,灵机一触,想出来的一番鬼话,那也是时下流行道家玄学中的一种离魂之说。
李益巧妙地略加变动,渗入了一点文人巧妙的运思,就成了一套具有传奇性的绮情故事。
他具有深刻的观察刀,从上次他抚琴将小红的舞剑引入忘我的境界后。他就对这个女郎有着充份的了解了。
他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打动她,现在果然成功了,他自信已经完全地俘虏了这个女郎的感情。
于是他把小红拉了过来,搂住她的细腰,轻轻地道:“小红!跟着我好不好?”
小红的目中射出了异采:“爷!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没瞧见我把金子都带来了,就放在车子上,回头我跟你的家娘说说看。”
小红偎在他的胸前,低声道:“爷!我是个自由的身子,没有家娘,只要您一句话就成了,但是您可不能哄我欢喜,我是个很死心眼儿的女孩子!”
“小红!这是什么事,我会跟你乱开玩笑吗?我这一两天内就要离开,走的时候,我要带着你,来得及吗?”
“来得及,我已经收了档头,而且早就注销了乐户、脱了籍,随时都可以走。”
“那么这儿的一切呢?”
“这儿本来就是我置下的产业,典了给人也行,留着找人来看着也行,一切听凭爷处理。”
“这是你的产业,怎么听凭我处理呢?”
小红娇笑了一下:“爷!外面的题字是您的亲笔,当我把那几个字刻上,钉在大门口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把它呈献给您了,自然要听爷的处理。”
李益这下子弄胡涂了,连忙道:“慢来!小红,你是说前两天已经决定把这所园子献给我,为什么?”
小红看着他,目光凝重地:“为报爷的深恩。”
李益再度一怔:“报我的深恩,小红,你不是在说笑话吧?我对你或许有那么一点知己之情,可谈不上恩。”
小红道:“爷自己不知道,但是爷对我确有如海深恩,因为爷代我洗雪了如海深仇。”
李益更奇怪了,忍不住想追问下去,可是小红却笑着道:“这话说来很长,一时也谈不完,爷还是先进去。跟两位大人把正事料理了再说,他们等着爷很久了,尤其是您那位泰山大人,打从听说爷要来,就一直坐立不安地盼望着,直如大旱之望云霓,您还是快进去吧!”
李益点点头,正要进去,小红忽而又叫住了道:“爷!您刚才说要婢子跟随着您,可是真心的说话?”
李益道:“自然是真心话,因为我这趟出门不是去赴任,而是要去到几个地方出趟公差,身边需要一个照顾的人。而且也要身手较为俐落一点的护卫,那倒不成问题,汾阳王府、翼国公秦府那儿都可以借调一两个,但究竟不如你来得贴身,那时我就想到了你。”
小红笑道:“爷不是还有位霍家小娘子吗?”
李益道:“她这一阵子正闹病,休养都来不及,怎能再经劳顿!”
小红道:“那您最好见了您的那位泰山大人,再提起奴婢的事。”
李益听得一怔道:“小红!跟着我,我不会亏你,但是在名份上,你得稍受点委屈,至少要等我正娶之后,才能把你提升上来”
小红笑道:“爷想到那儿去了,婢子能侍候爷一辈子于愿已足,那里还敢要求什么名份!”
“那又何必要先跟我岳父说呢,未娶先纳妾,他这老丈人或许还能管管,我要带个身边人,他可管不到。”
小红道:“爷!您的泰山卢大人好像很喜欢我,只是未便启齿,从昨天开始,就絮絮切切地问我的身世,如果您不先提,等他开了口,您就不好意思了。”
“什么!我岳父他居然”
小红道:“是的,婢子在风尘中混了几年,察言观色,已经颇得几分,他是有接我回去的意思,只是未便启齿而已,不过在言语间多少已有了点暗示。”
“你自己又作何表示呢?”
小红决然道:“婢子溷身风尘,寄迹青楼,本来是另有目的的,现在大事已了,婢子只有两条去处,一个是在爷的家里,为奴婢以报厚德,如果不为爷见纳,婢子就只有托身空门,此外那儿都不会去的!”
李益抱着一肚子的狐疑,但又有着相当困扰,他对于小红,只是兴来之笔,说了那句话,不过也不是开玩笑,因为他想到身边有着这么一个侍儿,确是有很多方便,尤其那天抚琴观剑。
他看出小红的剑艺相当不错,剑气扫落叶,虽是受到他的琴音所惑,忘我地发挥才能到及那种境界,但那也要相当的底子的。
正如一个生具绝顶天才的画工,那超凡的艺事固然是多半得之于天成,但是也不可能生而致之,一定要经过相当时日的苦练。
天才与庸材都无法脱离苦修的阶段,只是天才的苦修可以有相当的成就,而庸材的苦修平平,如此而已。
所以李益对小红的剑技还是很激赏的,初时仅一念怜才。没有别的想法,来到此地之后,见她对自己竟是如此的敬仰痴情,灵机一触,才有把她收在身边的意思,所以编了那套鬼话,哄得对方更为痴心了,才提出自己的意思,巧不巧的把那一盒金子也带了来,就更为显示他此番的诚意了,而且他也真有这个把握。
但是万没有想到卢方会对小红有意思,这是要他向老丈人争宠了,这的确是个值得商权的问题。
小红见他沉吟不决,知道他的困难之处,因而道:“爷!奴婢的意思已经向爷表明了,奴婢也知道会使爷感到相当为难,因此奴婢不敢强求其他,但是只求爷一件事,爷不要我,也别替卢大人做说客来说我。”
李益笑了道:“答不答应在你,谁也不能勉强你的。”
小红道:“如果卢大人开了口,奴婢可以断然拒绝,但爷若是代卢大人相求,奴婢就会十分难为了,答应了爷,奴婢实非所愿。形将痛苦终身,拒绝了爷,奴婢深恩未报,迹近忘恩负义,心中也难安”
李益一时激动:“小红。我已经先要了你,谁也不能再夺了你去,除非是你自己愿意,否则我一定要争到底!”
小红是相当感激的,但忙又道:“爷!奴婢在您那儿为马为牛都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万不可因此伤了你们翁婿间的和气,您先开了口,卢大人就不便启齿了。”
李益想了一下道:“好吧,不过我自会安排的,我去谈正事的时候,你别跟来,叫卢安去把卢闰英接来,要秘密,也要快,来了之后,你把她带到别的屋子里先躲一下,等我把这两个老的打发出门后再跟她见面。”
小红冰雪聪明地笑问道:“爷是打算让卢小姐去对她父亲提这件事?”
“是的,而且在他没开口之前先提,这样一来,老家伙总不好意思对他女儿说要接你回家了!”
小红也开心地笑了:“爷!您的办法真绝,可是卢小姐会答应要我吗?”
“我敢担保没问题,第一是她不是个醋娘子,第二是她很喜欢你。第三是我目前的确需要你总之,照我的办法去做好了,保证错不了。”
小红道:“实在卢小姐容不下我也没问题,反正我不会上卢家去的,只要爷不嫌弃我,我就在这儿等候着爷一辈子。我相信爷不会久处外任,一定会内调任京职的,这些年来我也薄有积蓄,淡泊甘苦,维持衣食还够活一辈子的,比身属君至死靡他!”
李益忍不住握握她的手:“小红,我非常感激你这番情意,但是你值得为我如此委屈吗?”
小红发出一个迷人的倩笑:“爷!奴婢相信您看得出我不是个自甘下贱的女子,寄迹青楼原是为着要做一件大事,现在那件事已由爷代我完成了,一则报德,二则亦为报知己。我认为很值得的。”
他们已来到后庭,王阁老与卢方就在后庭的书屋内,李益笑笑向小红道:“记住,叫卢安快去接卢英闰来!”
他松开了小红的手,迳自向书屋走去,卢安在门口等着,笑笑道:“爷!怎么又在门口耽搁了那么久,老爷在里面问了好几声了。”
声音说得很低,不让里面听见,李益也低声道:“卢安!好狗头,你怎么没有说姨丈上这儿来是另有所谋?”
卢安微微一怔道:“爷!您说的是什么?”
李益冷哼一声:“你还装胡涂?我不信姨丈没向你暗示过!”
卢安这才恍然:“爷指的可是那小红姑娘的事?”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
卢安显得很不安:“老爷昨天才到这儿,晚上回去时向奴才问得很详细,似乎对小红姑娘很是激赏,不过没有作进一步的表示,爷怎么会知道的?难道老爷已经对小红姑娘有过明确的表示了?”
“还没有,不过迟早会提起的,你认为适合吗?”
卢安顿了一顿才道:“府里已经有两位姨奶奶,夫人是不会怎么样的,不过究竟不太好!”“是的!姨丈目前的地位很稳定,眼看着即将登阁拜授中书而相天下,实在不该再以细行微节而妨碍政声!”
卢安有点不安地道:“那爷要设法劝阻一下。”
“我怎么开口?祸端是你引起的,如果给小姐知道了,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
卢安急了,他深知家中那位姑奶奶的脾气,万一老爷认了真,小姐虽然无法阻止老父,迁怒在他这个做下人的头上,岂仅是打断腿而已,杖毙棒下都是可能的,而惩治家奴致死,律命不究,送了命实在太冤枉。
这一急,几乎就要跪了下来,李益沉声道:“快回去把小姐接来,别让老爷知道,我给你半个时辰的工夫。”
卢安请了个安,飞快地要走,李益叫住他又道:“车上有个盒子,拿下来交给红姑娘。”
吩咐过了,他才走前几步,故意放重脚步,让里面听见了,才掀帘而入。
卢方跟王阁老正在对奕,可是看得出他们只是故作镇定,棋枰上落子凌乱,根本不成章法。
李益进去行礼后笑道:“二位大人倒清闲!”
卢安脸上不自然地浮起一阵惭色,叹了一口气道:“十郎!你可来了,前几天的事不必说了,我知道很对你不起,但是没办法,你知道我是被迫的,现在那两块料还把我们缠得紧紧的;闰英跟你说过了吧?”
李益笑道:“说了!当初在定稿前,小婿就向大人禀明过,那几处地方要特别慎重,万不可太听信他们的话!”
卢方又是一叹道:“我知道,可是已经迟了,我在第二天才说那份拟稿有商权之处,他们却把手续都办下来了。”
王阁老道:“过去的不必说了,卢兄初调内任,政情不熟,老朽则是不知究里,被他们利用了多年,这两个混账东西,他们说只有两成好处,但是经贤侄向卢兄核计后,居然有四成的浮报,老朽才深为震骇,两成虚帐,即便有点毛病,我们还能担待,可是四成,这就太糟了”
李益道:“四成只是再晚大略的估计,刚才详细地参核了一下细则,在一千万的度支下,最少可以省下六七百万之谱!如果再弄点手法,八百万的润余都不难!”
两个老的面色如土,连维持的一点镇定都失去了,同时站了起来:“这怎么办?是真的?一李益道:“不错!事在人为,如果让再晚去经手的话,一百万都能把事情办下来。”
卢方苦笑道:“他们的心太狠了,居然吞下这么多!十郎,不怕你笑话,这件事情我跟王阁老只各落了半成,他们还做足人情,说他们两人在百万的虚头下各方打点!净落还不到两分。”
李益笑道:“如果只有这点好处,他们会如此起劲吗?”
王阁老急了道:“十郎!你一定要想个法子,现在他们虽然降调下来,但对这件事却不肯放手,这如何是好?”
李益道:“要他们不管是很难的,目前的办法只好敷衍他们,让他们接办下去,好在也到此为止了。”
卢方急了道:“那怎么行?十郎,你又不是不明白,问题不在这一次,而且这一次被他们抓住了把柄,以后作为要胁,岂非永无宁日了?”
李益笑道:“小婿怎么会想不到,这两个人上下其手,经管多年,每个人都捞足了,就是把这千万之数,全部都送给他们,也未必能餍其所欲,他们之所以要抓住这一点小利不放手,目的是要造成个大漏洞,好作为日后的要胁。”
王阁老道:“是啊,我们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深感不安。十郎,你一定要想个办法,帮我们摆脱掉。”
李益道:“这件事已经成为定案,摆脱他们并非不可能,但是他们都是直接参予谋划的,虚实尽知,不让他们管,仍然是个把柄,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们经手。”
卢方急道:“那有什么用!他们是存心在这上面做题目。”
李益得意地一笑:“小婿不是说过了吗?事在人为。百万能把事情办下来,但有时千万也未必能摆得平!”
王阁老目光一亮,豁然道:“十郎!高明!高明!不愧为干才,那就让他们办,然后派员切实监工,着实地办,不让谁有任何好处。”
李益道:“阁老!那样子一来,最多也不过用掉一半,这多领的五百万又如何打发呢?”
“当然是归还国库。”
“那先前拟稿上就不该列支千万,这不但是显然的一个漏洞,也让他们抓住了另一个题目,说是预议上大家都有好处,临时才变了卦,拟稿的是家岳,审卷的是阁老,他们落得轻松,两位大人却是跳下黄河都洗不清。”
王阁老一怔道:“那该怎么办呢?”
李益道:“两位大人要吃点亏,不但分文不落,必要时还是准备出一部份,然后派员监督。不但认真地办,而且还要放手地办,再加上通情达理地办”
“这老朽愚昧,尚请指示。”
李益笑笑,抓了一把棋子,排成一列,然后拿掉一颗道:“这是城圯的缺口,一百万可以补修完峻,但是五十万亦可一观,现在化上个五十万,拆掉了另一个缺口,再补上就要两百万了。事半而工倍,就不怕再有虚帐了!”
王阁老点点头道:“办法是好,只是这人选?”
李益道:“没有人能担任这个工作,既要担责任,又没有好处,更要斟酌情形,能省的地方省,该花的地方花,只有两位大人匀出一位去亲临,否则假手于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卢方苦笑道:“十郎,你是在说笑话了,别说我们抽不开身子,就算抽得开,也与情不合,依法无据,中书门下二省,向不参予施政,这是为了避嫌”
王阁老究竟比卢方练达,笑笑道:“但我们可以荐调一个能员去监工,内举不避亲”
卢方也懂了,道:“十郎,你的意思是让你去?”
李益道:“除了小婿之外别无他人堪担此任。”
王阁老一笑道:“十郎去自然没问题,卢兄,你不方便,就由老朽来荐举吧!”
李益道:“不必,这种事无须烦渎圣听,吏部一纸公函就行了,而且也无须两位出面,以免落人口实,小侄让高晖去想办法,别人也说不上闲话。”
卢方吁了一口气,眉头舒展了开来,惭疚中还有无限感激地道:“十郎!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了。”
李益笑笑道:“彼此都是自己人,还是小婿理应尽力之处,不过还有一点,小婿要声明的,这件事小婿只能尽力气,却无法尽心,要想把事情办得十全十美,可以苦自己,却无法委屈别人。”
王阁老自然明白,连忙道:“贤侄,你不必说了,老朽懂得,临行之际,老朽奉上百万飞捶。换成户部的通票,你可以拿了向地方支领。”
李益道:“不可!钱要贴在暗里,却不能明白示人,小侄带个人去,如有所需,随时回来支领,否则让人见到我们贴了钱办事,反而会引起猜疑了,总之,这本帐还是抓在手里,不能让人知道,只要我们不存私心,却又不苛刻那些承办经手的人,这才能把事情办得风光踏实,才能叫那两个家伙白费一番心思,抓不着一点错处。”
王阁老笑道:“高明,高明,十郎,老朽在宦海浮沉几十年,见过不少精明的角色。却不能不承认,你是老朽仅见的人才,随行的那个人选你有了没有?”
李益道:“有了,我想带卢安去。”
卢方一怔道:“带他去,方便吗?”
李益笑道:“没人比他更适合了,光是办事,带什么人都行,但小婿只是暂时署理一阵子,把门路弄熟了,还要留下来替大人办事的,那就要找你自己人了,这一件事情让两位大人吃点亏。在以后的事情上,还要替两位大人收回来,就更不能假手外人了。”
王阁老更为激赏了,眉开眼笑地道:“好,好,就这么说定了。卢兄,回头我就着人把钱送到府上去,以后让卢安来取,也不着痕迹,因为他是府上的家人,又是侍候府上的东床外出办事,来往书札致候,多跑两趟也没人见疑,跑熟了门路,你我以后也更是方便,不会再叫人蒙蔽利用了,杜子明这个混蛋,居然告诉我们只有两成的好处,虚让我们占一成,好像还做足了人情,他自己落手的竟是四五倍于我们,真是越想越叫人可恨!”
卢方先前似乎还不愿意放卢安的,后来听说了还要卢安去接管以后的外务,总算是不反对了,只笑了一笑道:“这下子可好了那奴才了!”
王阁老笑道:“卢兄,再好也是府上的人,说实在的,你我两家还找不到一个像他那么精明的,此事非同小可,关系你我日后荣辱,府上如果缺少使唤,可以在舍下拨两个过去。”
卢方似乎不反对,看来他的确有些私人的行动,需要一两个使唤得力的人,李益心中暗笑,却热心地为他们策划,如何如何地应付尚书省各部的人,如何敷衍杜子明与尤浑,一切都胸有成竹,侃侃而谈,说得两个老的除了点头佩服之外,简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看看将近一个时辰,卢安大概早已把卢闰英接来了。他才笑道:“现在二位大人可以上阁老的府上去,把杜子明兴尤浑叫来,答应他们的要求了。”
卢方道:“为什么要上阁老府上去呢?”
李益笑道:“因为阁老府他们是跑惯了的,而且大人新调内任不久,交往不可过频,此后三两天内,小婿还有些事要请示的,都不想让那两人知道,更不可让他们知小婿要去监工的事,所以这两天还是把他们叫到阁老府上去商谈为上。”
王阁老连连点头道:“对!对!这的确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之所以要把十郎坑下去,主要的就是因为十郎太精明,卢兄刚接事的时候,什么都没意见,一切都听任他们安排,可是十郎来了之后,卢兄忽然变得高明起来了,他们也想到了必是十郎在私下出了主意,对十郎颇为顾忌,曾经对老朽说过,说你们翁婿如果常通闻问,将来恐怕有很多事情不好办,要老朽想办法,老朽认为疏不问亲,当时就表示不想过问,他们自己就行动了,所以,卢兄,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们知道消息了。”
这番话说得卢方很惭愧,因为王阁老的话中已经点明了,有些事是卢方自己的口风不稳定而招来的,更是讪然难以启齿了,李益却很技巧地催他们出门,把尴尬掩盖过去。三个人离开了雅室,走向外庭,卢方看看左右的庭树竹舍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大有章法,听说是小红自己设计的,真想不到风尘中会有此才女!”
李益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乃笑笑道:“是的。上次我就很奇怪,她对自己的身世也不肯多说。只是略透露出身并非寒微,寄身风尘是别有所图,而且此女还身怀奇技,剑法不弱,颇多暧昧之处,我本来想有空问问清楚的,那知道后来事情一忙就耽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