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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闰英苍白着脸,——地道:“因为,因为”
她讷然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道:“因为我也给刘平写了几封回书。”
李益叫了起来,道:“什么,你给他写了回书?”
“是的,刘平说我一定要有点东西,让他拿回去,能使他的老子娘相信他是为着私情才到我爹那儿去的。”
“胡涂!胡涂!你简直胡涂到了极顶,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了,怎么可以写那种书信?”
“十郎,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我当然相信你们不会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因为刘平没那个胆子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十郎,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我的话难听?闰英,你知道这话如果让别人说起来就更难听了,你怎么会做出那种胡涂事情来的,那些信如果有一封落人别人的手里,你怎么办?”
“不会的,刘平不会害我的,他向我保证过,那些信只是拿回家做个幌子,让他老子看一看,然后立刻付之丙丁,绝不会留下痕迹的。”
“你敢有这种自信吗?”
“绝对有,刘平这个人虽然懦弱无能,但是绝不会陷害我,这是我深深相信的。”
李益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能够发牌气,那会把事情越弄越糟的。
沉吟片刻,他才问道:“你一共写了多少信?”
“我也记不清楚了,大概有十来封吧。”
“居然有那么多?”
“每隔几天,他总要带封信回去呀,这样才能够使他老子知道我们在继续来往。”
“信的内容究竟是写了些什么?”
“无非是些普通话,我也记不得了。”
“闰英!到这时候,你还在跟我搪塞,假如只是一些普通话,何必要假诸文字,你们是经常见面的,口头上不能讲的,还要特地写封信来聊聊闲话?再说,假如只是些普通话,给他老子看了有什么用,就能相信你们是在幽会的?”
卢闰英急了道:“十郎,你明明知道,何必还要追问呢,反正这些话只是写给人看的,并不是出之我心”
“出之于你的心倒还没关系,藏在心中的秘密,至少别人看不见,最糟的却是出之你的手,任何一张,落人别人手中都是证据。”
卢闰英道:“什么证据,就算证明了我与他有私情,又能怎么样呢?这种事在长安并不新奇,那些贵妇在外面若是没有一两个相识的太学生,还会叫人瞧不起呢,互赠情书跟示情的表记,甚至于还有拿出来公开示人的。”
李益的脸一沉:“闰英,你从那儿学来的这些下流的习尚,探听到这些隐私跟谣言?”
卢闰英顺口地道:“谣言,一点都不是谣言,这些不但是事实,而且还有证据,都录在那些档案中。”
她只顾高兴地说下去,但又倏然地打住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但已经太晚了,李益已经追问道:“这些都是在档案中的秘密数据是不是?也都是刘家用秘记按注的部份是不是?更是你昧下的那一部份是不是”
“我我只是觉得这些有关他人闺阁的名节,不应该再留在档卷里,作为威胁他人的把柄,所以都删掉了。”
“是真的删掉了,还是留在你父亲那儿了?”
李益的迫视下,她的谎言难以继续了,嗫嚅地道:“我我留下了一部份,那些人都是跟我爹有关系的,或者是捏住我爹把柄的,有着那些数据,可以跟他们相互制衡,不必担心他们的要挟勒索了。”
李益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大孝女儿呢?”
“十郎,爹就是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总该为他老人家尽点心,这也没什么不对呀!”
“是没什么不对,只是你太孝顺了,你整整半年,三两天就回家一趟,跟你表哥混在一起”
“那是为了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干什么?”
“我是知道你去干什么,只是你究竟为了谁?这姑且不去说了,最不该的是你明知道这种事可以构成对人的威胁的,自己却还留下个把柄给人”
“我给刘平的那些信件;绝不会构成把柄的,他告诉我都烧掉了。”
李益冷冷地道:“你果真能确定他都烧掉了吗?”
“我相信他绝不会骗我。”
“很好,我知道刘平今夜还在你父亲的家里,你不妨再去问问他,究竟烧掉了没有。”
“这么晚了,我明天去问也不迟。”
“明天也许就已迟了,你怕晚,我去把他找来也行。”
说着出了院子,虽然他禁止人进入这所院落,但是在家里,仍然有随时听候差遣的侍卫人员的,这些人大部份是贾仙儿推荐给他的江湖人,个个都有一身高来高去的本事,夜入巨宅而神鬼不惊,他召来了两名,叫他们伴着雅萍,迅速驱车到卢家去,把刘希侯请来。
京师入夜宵禁很严,由于身份与职务特殊,可以通行无阻。
所以他们很快就把人找来了,李益跟贾仙儿暂时避入边房,让卢闰英一个人接见他。
刘希侯莫名其妙地道:“表妹,这么夜深了,你把我找了来;到底有什么事?”
卢闰英道:“表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你老实告诉我。”
刘希侯笑道:“表妹,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对你,我什么都不隐瞒的。”
“表哥,说正经的!别再打哈哈,开玩笑!”
刘希侯感到她的神色不豫了,也正色道:“什么事?你问好了,我一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写给你的那些书信,你果真都挠掉了吗?”
“当然烧了,我还会”
“表哥,说真话,你要知道,我是对你十二万分的信任,才应你之请,写了那些信的”
刘希侯震了一下,才低下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没有。”
“什么?没有?你说过只在姑丈面前幌一幌,立刻就付之丙丁的,想不到你竟是骗我的。”
刘希侯痛苦地道:“表妹,我不是存心要骗你,你知道我的心,已经全部的交给了你,但我更知道这一生我们是注定没有缘份的了,我也不敢要求什么,只有那些信,才可以给我一点点虚幻的安慰,我实在舍不得”
“表哥,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那些信上的话,并不是出于我的本心,只是给你作个幌子”
“我知道,可是那毕竟是你的亲笔,明知那些话是假的,但每次把读,仍然令我感到热血沸扬,心神震颤。”
“表哥,你害死我了,这一来我叫何以自清!”
“你可以告诉十郎真话。”
“我当然告诉他了,这本来就没有瞒他的理由,可是”
刘希侯痛苦地道:“表妹!我是个情场上的败将,跟十郎相比,我差得太多了,我相信他会谅解的。”
卢闰英叹了口气道:“十郎并没有怀疑我的不贞,他也知道我不会移情于你的,所以我们这半年来相处,他一点都不加干涉,可是表哥,你不该留下那些信的,如果落到姑丈或是你叔叔手里,那就不是儿戏了。”
“不会的,我收藏得很秘密”
“表哥,求求你,快去把那些信拿来,一共是十七封,只要那些信还在,我相信十郎不会介意,让你继续保有它们的,但是如果少了一封,那你赶快设法找回来。”
刘希侯还在犹疑,卢闰英道:“快回去吧,表哥,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应该为我着想,你也明白,那些信若是落在你叔叔手里,会有什么后果,快!我还是叫雅萍跟你去,把信交给她带回来。”
刘希侯终于又跟着雅萍走了,李益一个人进入室内,卢闰英不安地问道:“贾大姊呢?”
“走了,追蹑在刘平之后走了,如果那些信有所失闪,她还可以设法补救,现在你知道你有多胡涂了。”
卢闰英见他的脸色铁青,自知理屈,嗫嗫不安地道:“十郎,刚才我跟刘平的谈话,你也听见了的,他并不知道你在隔屋,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我没有怀疑你的话不实,再说,就算你对他真的有情,也没关系,他对你的一片痴心,是无人可及的,连我都很感动!”
卢闰英不安地道:“十郎,你不是在说笑吧?”
李益淡然地道:“我说什么笑?这是我最真心的话!”
“你能容忍我对你感情的不忠?你能容忍我对另外一个男人发生感情?”
李益笑了一下:“假如你真的对另外一个男人有情,我介意有什么用。难道这就能使你改变了不成?女人的心变起来,是什么都无法挽回的。”
看看李益那种无关痛痒的态度,卢闰英忽然心中起了一种恐惧,她对李益多少也有一点了解,如果他暴跳如雷,倒也没什么,最怕就是这种冷静,那就表示着他又有什么阴谋在进行着了。
因此她虚怯怯地道:“十郎,你不会真以为我跟刘希侯之间会有什么吧?”
“这种话应该问自己,怎么会问我呢?”
“我我绝对没什么。”
李益冷笑道:“半年之内,写了十七封情书,若是什么都没有,怎会写得如此殷勤?”
“我已经跟你说了,那是为了给他父亲看看的这样子能让他继续跟我来往。”
李益冷笑道:“做儿子的跟一个有夫之妇来往有情,做老子的应该加以禁止才是,他老子居然会默许此事,甚至还加以鼓励,这倒很少见。”
“那情形不同,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是他儿子偷了我李益的老婆,他认为这是对李益的报复,对不对?”
卢闰英低头不作声,李益又道:“而你呢,居然就让他们在旁边看着我的笑话,甚至还去帮他们的忙,让他们捏住打击我的理由为把柄。”
“十郎,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些,我绝非有意要使你为难的。”
“闰英,假如你心中对刘平全无意思,绝不会这么做的,至少你要在做之前问问我”
“我怕你不同意。”
“既然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为什么要做?如果你只是为了我,怎么会去做那种我不愿意你做的事呢?”
卢闰英被挤得没有办法,干脆抬起头道:“你,十郎,你一定要我说,你就承认了也没什么,我对刘平是有点歉意,看他对我的真情以及为我所作的牺牲,我很感动,看到他接获一封信的高兴,我觉得能够给他一点安慰,也可以略报一点他的深情,不过也仅止于此而已。”
李益冷笑道:“你终于说实话了。”
卢闰英道:“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总比你跟贾仙儿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好,我是有夫之妇,她又何尝不是有夫之妇?你们能够背地里辟室调情,我为什么不能?”
李益的脸色一沉,目中泛出了杀机道:“你说什么?”
卢闰英不知从那儿来的勇气,抗声道:“我说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亲眼看见的,你赖都赖不掉”
李益的杀机更盛,可就在这个时候,雅萍回来了。
她的手中拿着一个大纸包,交给卢闰英道:“这是表少爷交给我带回来给送小姐的。”
卢闰英接过来打开一数:“就是这一包?”
“是的,表少爷神色好象很不对,把这些交给我时,眼睛红红的,好象含着眼泪。”
卢闰英也怔了,李益冷冷地道:“可是没有还全?”
卢闰英道:“是是的,只有十对”
“十封!那就是说还有七封不见了。”
“我不知道,雅萍,表少爷没对你说什么?”
“没有,他只是说,你打开看了就会明白的。”
李益道:“那张包的纸上写了些字,也许就是他要说的话。”
卢闰英连忙抖开那张包的纸,上面果然墨迹淋漓地写着一段话:“英妹妆次;芳笺失其七,遍寻无获,想必为家父所收去,以将不利于君虞,累卿至此,实余之罪,无以为报,唯一死以之!”
卢闰英看了急叫道:“不妙,雅萍,咱们快去!”
李益道:“你要上那儿去?”
“到刘家去,劝他别寻短见,然后去问姑丈把信讨回来。”
“他存心要以此造成我的丑闻,会还给你吗?”
“不还我就跟他闹个没休没止。”
“那正好,他正求之不得,事情闹开了,整个长安都可以看我的笑话,我李君虞绿巾压顶,不是天大的新闻吗?”
卢闰英冷冷道:“十郎,你不必冷嘲热讽,这没什么了不起,你可以用一纸休书,把我休回家去好了,我知道出了这种事,你我也无法相处,只要你把我一休,再丢人也不会丢到你们李家了。”
李益冷笑道:“你说得倒轻松,我的母亲刚受到贞贤的旌表,我的妻子却背夫跟人私通,我会不丢脸!”
卢闰英道:“那也没办法,反正这是你夺人之妇的报应,淫人之妇者,人夺汝妇。”
李益怒声道:“你说什么?”
卢闰英道:“好话不必说两遍,你知我知就好了。”
说完,她急急地夺门欲行。
李益急追出去,门口有人递给他一口剑,他接了过来,也没看清那个人是谁,抽剑就朝卢闰英背后刺去。
盛怒之下,这一刺的力道何等之足,长剑由卢闰英的背后刺入,卢闰英叫一声,扑倒在地。
李益上前翻过她,卢闰英只吐了几个字:“十郎!你真狠,居然下得这个手”
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那截长剑由心口透出,血流如泉,她也只剩了喘气的份儿了。
李益颓然地放下她,人也渐渐恢复冷静,这才看见递剑给他的浣纱,不禁大怔道:“是你?”
“是的!爷!夫人只有一死是最好的归宿,否则事情闹大了,对爷的前程将是大碍”
“你你怎么知道的?”
“婢子怕她把爷跟贾大姊的事吵出去,廷议还没什么,黄衫客那批江湖朋友对爷不会谅解。”
李益不禁一震道:“是啊!我倒没考虑到这些”
“爷跟贾大姊在此密会,不让任何人知道,不也是怕这个吗?爷叫婢子在门口守候,不放任何人前来的,可是夫人来了,硬要进来,而且不准婢子声张,婢子却不敢不遵”
“你是死人呀,她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听?”
“别人的话婢子自然可以不听,但夫人的话,婢子怎么能够不听呢,她毕竟也是一家之主呀。”
李益顿足道:“胡涂!胡涂。”
浣纱道:“何况婢子想,爷跟夫人是夫妇之亲,怎么样也不会对爷不利的,谁知道爷跟夫人会闹成这个样子呢。”
李益只有长叹一声,摆手道:“算了!算了!今天发生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婢子当然知道,就怕有人”
她的眼睛看着雅萍,雅萍早已吓呆了,连忙跪下道:“爷,婢子已经是爷的人,怎么会说呢?”
李益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她不会说的,好了,你起来吧,我们还要办事呢。”
他想了一下,把剑拔出来,在卢闰英的咽喉上再拉一下,把喉管割断,然后道:“雅萍,你千万记住了等岳父问起来;你说小姐是刎颈自杀的。”
“为了什么原因呢?”
李益用手一指那些信:“为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可是老爷要验尸呢?胸口跟背上的伤口。”
“等一会你替她洗洗干净。另外换了衣裳,就看不出伤口了,我想他也不敢要求验尸的,因为我要对外宣布的是暴病身亡。”
“老爷恐怕不肯如此罢休的。”
“他不肯由不得他,我不在乎宣出来,因为闰英跟刘平幽会都是在娘家,他如果要闹,我就先告他一个诱女不贞,助女为淫,倒霉的是他”
雅萍不敢再说了,李益道:“这也是为闰英好,难道你愿意她死后还落个丑名外扬吗?”
雅萍想了一下道:“现在还有个刘家”
李益双手一击,厉声道:“刘家!我不对付他们已经够客气了,他们还敢对付我”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卢方在第二天被召了来,乍见女儿的尸体,他脸色一变,可是李益把一切的证据都掷在他的面前,连同刘希侯的那封绝命书。
因为同时刘希侯在家也服毒自尽了。
听了刘希侯自裁的消息,卢方倒没怀疑卢闰英不是自杀,而李益把刘学锴也找来了,严诘之下,逼他交出了那七封信,否则他就要告他唆使儿子诱奸命妇,居心叵测,真要闹开来,刘家势必要一败涂地,同时更将受人唾弃,而刘希侯的那封写在纸上给卢闰英的亲笔函,更是无法抵赖的证据。
事情虽然离奇,两个人同时暴病而死,但是两家都是有势力的人家,大家也只有姑妄信之了。
当一切都就绪的时候,浣纱在佛堂里,把霍小玉的那一双紫玉钗拿出来供在牌位上面,喃喃地祷告道:“小姐!你安息吧,我已经替你尽到力了,除了你之外,谁也不能做李家的主妇的。”
“小姐!你别怪我狠,我可没做甚么,我只不过在卢家娘子来的时候,悄悄地躲起来,没有拦阻她也没有发出警告,通知贾大姐躲避而已,我知道她撞破了贾大姐跟爷的私情,她就一定活不成的!我跟她没有仇,但是她居然爬到你上面来,那是我不能原谅她的,你不能成为爷的妻子,谁也不准占那个名位的!现在我可以把你的牌位化掉了,你就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不再是侧室了。”
袅袅的火光,照着了那一双紫玉凤钗,发出了耀眼的红色,红得像火。
像霍小玉病重时咯出的血。
也像卢闰英被杀时喷出的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