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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回屋睡觉去吧。”
“不,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真的,那些割麦子的人是没有得到你们的同意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宋郁彬把身子靠在垛口上,看看站在他左右两个全身黑衣的护院打手,摇摇头说:“物极必反。我父亲对待农民也太厉害了。”
一句话没完,宋贵堂那虽然压着气也是高大洪亮的嗓门,把道静和宋郁彬都吓了一跳:“你说我厉害?你这吃里扒外的狗杂种!全是你把这些穷棒子们惯坏啦!”宋贵堂一肚子恼火好容易找到机会发泄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盘古老爷开天辟地的老规矩。种我的地就要交租,该我的钱就得还账,这是我厉害么?哪个有地的主不是这样呀?小子,你那套背着我让穷棒子沾光的法子,也没有止住他们来抢你、夺你啊……看!看!“老头子浑身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了,他那在黑夜中像熊掌一样的大黑手,指着西面的田野,声音里充满了仇恨--道静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毒蛇一样可怕的啸声”那,那,推走啦!
挑走啦!那,那,把我的麦子--我的麦子呀,狗日的把我的麦子推走啦!拉走啦!”
随着老头子的声音,道静和宋郁彬同时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广漠昏黑的田野里,在闪闪的光亮中,有无数像皮影戏里的人影迅速地移动着。那是割麦子的群众在边割边拉走、挑走了他们胜利的果实。看到了这些景象,道静心里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甜丝丝的、自豪的幸福感觉;可是,看到了这些景象的宋郁彬的脸却苍白得失掉了人色。他那双平日倒还精神的眼睛,一霎间也变得那么黯淡、那么悲伤。沉默了一下,他看看他父亲,也看看林道静,这才有气无力地苦笑着说:“这与我什么相干?共产党在活动,我有什么办法?”
“呵,共产党!”道静奇怪他怎么会晓得这是党在活动。看不出这个有点书呆子气的人,在政治上竟还这么锐敏。
不等宋郁彬说完,老头子用他那支多少年来不大离身的、系着大红绸子的盒子枪,狠狠地击着墙上的砖块说:“你呀,你呀,小子,你白学了法律啦!老子白花钱供你上大学啦!
你怎么就叫共产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在你的眼睛里头插棒槌啊!我、我宋贵堂算是白养了个废物小子啦!”
在高高的房顶上,在昏黑的没有月色的夜空下,这话是那么犀利地刺着道静的心。说实话,一个月以来,道静对于姑母叫她到宋家教书的意义实在是并不十分清楚的;对于叫她和宋家搞好关系,有了什么消息经过满屯告诉他们,她也是模模糊糊不甚理解的。可是刚才宋家父子在阶级矛盾突然白热化的紧张状况下的一席谈话,却使得道静猛然间明白了她来这个地主家庭的意义;也猛然明白了自己也是生活在尖锐的阶级斗争的战线上。直到这个时候,她也才从观战的状态中进入了战斗的状态。表面上,她还是若无其事地露着青年人稍稍好奇的神情各处观望,可是心里却立刻提高了警惕,仔细地听着这父子俩还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们不再说这些了。老头子扭过头严厉地问儿子:“各个仓房都上了双锁?--那英国锁?”
宋郁彬点点头:“您放心吧,都锁好了。”
道静故意走得离他们远一些,好像看把戏般她又看起田野里的景象。
“好呵,这比土匪还恶呵!”老头子沙哑着嗓子又喊起来。
他向还在房上巡逻着的护院的头子喊道,“胡把式,这伙子庄稼土匪这会儿只顾抢我地里的庄稼,可是,说不定待会儿就冲到我院宅跟前……小心呵!来了,别客气,你就冲这些土匪开枪!”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来狠狠地看了道静一眼,喊道,“张先生,我请您来是教书的,又不是请您来护院的。您老站在房上不累的慌吗?”
道静正不知如何回答好,宋郁彬却替她解了围:“爹,张先生是咱家的先生,又不是外人。她来上头也是关心咱们呵。”
老头子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好像是说:“你总是向着她。”就疲惫得一下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言声了。
看宋郁彬没有赶她下去的意思,道静就继续留在房上看下去。
多么美妙的夜晚,多么凉爽的天气,多么迷人的繁星呵!
道静站在高高的砖房上,倚在垛口当中,表面上,她非常安静,好像是个不大懂事的女孩子,似乎带点诗意地欣赏着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夜景。可是她心里却沸腾着、激动着,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西边的田野--这是灯光最繁密的所在,也是奋起的农民集聚最多的所在。她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这黑暗的夜的幕布,一直看到那些被压榨得透不过气来的农民们的兴奋的脸……然而,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多么想飞出这个牢笼去和他们一起挥舞起镰刀,然而,她却不能动,更不能去参加。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气愤地向宋家父子看了一眼,--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又转到别处去了,只有宋郁彬愁闷地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西边的田野。
“怎么这么安静?连狗都不叫了?”道静望望已经有些发白的东方天空,疲倦地打着哈欠,她倚在垛口上几乎要睡着了。可是突然一声喊叫,把房上所有的人都惊得乱跑起来,道静也吃了一惊,急忙扭过头望去。只见老头子的双手伸得远远的,它又在微明的晨光中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了。这次,它颤抖得那么厉害,以致连他粗嗄的声音也合着手的拍子颤抖起来:“完、完啦!我、我、我的麦子呀!我的几百担麦子--麦子,全、全完啦!”
随着宋贵堂手指的方向,在渐渐发白的晨曦中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出来:灯光消失了,大地呈现了一片灰蒙蒙、光秃秃的景象,好像一个疲劳的巨人在劳动之后已经舒适地熟睡去。
而那些麦子和割麦子的人们呢,也好像神话里的地仙,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啦!完啦!全、全……完啦!”宋贵堂喊着的声音,从惊人的高亢渐渐变得微弱下来,宋郁彬和几个护院的都围住他、扶着他,惊慌地望着那张变成纸样煞白的老脸。接着老头子又喊了一声“我的麦子!”就一头倒下,昏死在他儿子的怀抱里。
立刻宋郁彬跪在地上,抱着老头子的脑袋,流着眼泪喊起来:“爹!爹!醒醒!你醒醒呀!”接着,他嚎啕痛哭地喊道,“爹,你放心吧,我--你不孝的儿子,你、你……
儿子一定要替你报仇呀!”
“报仇?”听到这句话,道静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她不由得看了还在哭着的宋郁彬一眼,“他要报仇?”她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自己问了自己一句。当她知道自己真的确实地听到了这句血淋淋的话是从宋郁彬的嘴里说出时,她一下子被悔恨的自责的心情弄得腿都发软了。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飞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赶快用被子蒙上了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