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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并未让人感到清闲。只会感到无穷尽的烦愁。云阳地界也在下雨,满布泥泞的小路上,谭正林身背挎包,撑一把黑色油伞走在前面。姐姐谭正蓝顶一件蓑衣,脚底打滑跟在他的身后。姐弟俩一语不发,耳畔中只听见细雨敲打竹林,发出淅沥声响。有风吹过,茂密竹林顶梢漩涡一样涌动,犹似一种缠绵与不舍,发出相互摩擦的喑哑喧响。
雨雾笼罩着通向远方的道路。那种不舍别绪,忽然让年轻的谭正林眼里涌满泪水。他加快脚步,故意将姐姐丢在身后。当看到那条通向码头的沙石路时,这才回身站定,等姐姐慢慢走上来。
幺姐,你回吧。
不急,我把你送上船再回。
你还是回吧。等一会雨大起来,身子会淋湿的。我经常走这条路,船上的艄公也认识,不用你送啊……
谭正蓝站住脚。忧心地看着弟弟。
等到了县城,我先在同学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能搭上去重庆的船。后天就到学校了,你也不用担心的。
到了学校,人生地不熟,姐姐担心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谭正林笑了,说,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那你想家了咋办?
写信啊!想家……我就给你写信。幺姐,收到我的信,你就让云儿给我回信好了。云儿认识的字,完全能写一封回信了。不用去求别人。
谭正林正正行李,转身朝大路上走。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姐姐依旧站在那里,呆呆朝他凝望。他回身再走,走远些再回头,仍见谭正蓝站在雨雾中,身子不动。他忽然返身,向回跑了几步。站在离姐姐十步开外的地方,声音低沉说道:幺姐,你放心好了,等我到了重庆,想办法,肯定能打听到定邦哥的消息。
谭正蓝喉头耸动,声音忽然哽咽起来。点头说,好,好!你要好好的。等找到你定邦哥,你们俩一块回来,姐在家等你们。
雨雾笼罩了宽阔的江面。使谭正林感觉不到一丝踏上旅途的激动与欣喜。他的心情完全被一种忧伤笼罩。除开离别家乡的愁绪,姐姐的遭遇最使他感到伤心。将近两年的时间,家中写给彭定邦的数封信,犹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丝回音。彭定邦好像人间蒸发,给了他们无尽的犹如噩梦般的担心和想象。
或许为了找到彭定邦,填报志愿时,谭正林毫不犹豫报考了中央工艺学院,选择去重庆读书。他已抱定一个心愿,一定要替姐姐将彭定邦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他已变成一堆丧生于战乱的白骨,也要将他的魂魄召回,来安慰家中凄苦度日的姐姐。
谭正林到达重庆之后,除开读书,所有时间,似乎都用来找人了。他几乎跑遍重庆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省吃俭用,将积攒下来的钱,交到报社,用来登载寻人启事。但在众多见诸报端的寻人启事中,他发出的消息,犹如一滴水,被汪洋般的水滴吞噬。
那么长的时间,按理说应该有找到彭定邦的机会,但命运总会让他们擦肩而过。当某个周日,彭定邦同江韵清一同走过某一个巷口,谭正林会从那个巷口满头大汗地拐出来,却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张印有登载寻人启事的报纸,也会放在彭定邦的办公桌上。他刚刚打开,只粗略浏览一下正版新闻,夹在报缝中间的寻人启示无暇浏览,便被同事喊出去。而那张报纸,又会被别的同事顺手拿走,被当做如厕的方便之物。
直到谭正林毕业,考入一家报社,做了资料登记员。他直接的领导,便是同彭定邦与江韵清都有接触的共产党人段成芳。当段成芳与他因工作上的事偶有交流,或暗中指派他去做一些秘密工作时,说不定段成芳刚刚同彭定邦接触过。她的身上,还留有彭定邦吸过的香烟余味。
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很多理应顺理成章发生的事情,却故意做出一副“促狭”嘴脸。直到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一个偶然机会,谭正林才与彭定邦相遇。却给隐姓埋名的彭定邦,带来难以想象的危险。
而在此间,在彭定邦与江韵清身上,发生了诸多让人感到出乎意外的事情。
那天江韵清出门很早,却回来的很晚。由于大雾,重庆的天黑下来的很快,等江韵清进门时,彭定邦已出外张望过数次。他开玩笑说,你可回来了。我以为雾大,你迷路了哪!
江韵清神色略显慌张,靠在门上,解开系在颈间的围巾,喘口气说,幸亏大雾,我才把“麻烦”甩掉。
彭定邦吃惊地问起原由。
原来,这天江韵清出门,办完该办的事,顺路走进《新华日报》营业部,买了一本闲书。而那本闲书,正是1944年,由重庆礼华书店出版的张恨水新著《天河配》。或许是以前受马天目影响,江韵清偶有闲暇,总喜欢读一些言情小说来打发时间。而当她拿着那本闲书走出书店后不久,发现身后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始终尾随着自己。直到借助大雾掩护,左拐右拐,这才甩掉了跟踪。
这不是件小事。彭定邦当即便将这一情况向组织做了汇报。为保障市委机关的安全,经过商量,组织上决定让江韵清离开重庆,去成都暂避一时。
她呆在成都一家私人会馆里。
那家会馆,实际上是一处秘密交通站,迎来送往着从各地过来的同志。他们在这里修整几天,再被秘密转送下一个交通站。在这里,江韵清得以听到更多来自前方的消息。每日除了帮会馆处理一些杂事外,她忽然有了大把时间,借以梳理此前经历的、有些纷乱的生活。
直到这时,她才惊讶发现,被她埋藏在心底的那个男人,忽然变得有些模糊,甚至遥不可及了。她努力去想他,经过百般努力,才在眼前聚起一个模糊的影像。而那男人的影像,却又迅速被一个身材不高的,说话柔声细语,国字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男人所侵占——在来成都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她只收到了彭定邦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说得都是家常,却有着如此之大的破坏力。让她在寂寞闲暇时,倏忽便念起这个曾与自己有过交往的男人来。
她曾想把那封信销毁,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压在箱底,不想再去触碰它。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系,到此可以终止——虽结束的有些遗憾,让人牵肠挂肚。但她必须忘掉他。重拾以前的想念,重拾以前的梦境。除记忆之外,她的身边如今没有一件马天目留下来的信物。好像他在她的生活中已被彻底清除。她虽能清楚地记起与马天目生活过的种种片段,记起他们的儿子;但记忆和梦境又是如此不堪。记忆总是喜新厌旧的。即便那封被压在箱底的信,也会珠宝一样闪现魅惑的光泽。而梦境,更是急功近利——她很少梦到马天目。即便梦到,梦的底色也会被一片大雾笼罩。最终和彭定邦衔接起来。彭定邦成了梦境的主宰,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他被设定的角色。不但面相清晰,甚而会散发出他身体的气味,犹如他们同居一室时,她嗅到过的那些烟味、汗味,以及脚臭味……她甚至会梦到和彭定邦缠绵的情景。那么真切,似曾是她担心过,又是她时常想象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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