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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的却姓魏?说来话长,这何记当铺的老掌柜老何,年轻时拖家带口来临淄创业,多年艰苦拼搏,终于置下一份不菲的产业。毕竟人生地不熟,为了巩固何氏家业根基,遂跟本地大族魏姓结了儿女亲家。老何本就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干脆就招魏寅生做了上门女婿。魏家在本地虽是大族,但论财力则远不及何家,所以也乐得捡个现成便宜。老何努力打拼的结果,最终不都是留给他们魏家吗?

    魏寅生听见脚步声响,以为来了生意,眼见来者是个十五六岁平民装扮的少年,往柜台前一站,只比柜台高不了多少,不由心生怠慢。待那少年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黄灿灿一物,魏寅生眼睛为之一亮,怠慢之心顿去,凭他多年的鉴赏经验,只一打眼,就知道少年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成色,根本不用去测。

    布丁开口了:“我想当这个坠子。”

    魏寅生伸手接过坠子,细细一瞧,是个惟妙惟肖的笑面小金佛。人物虽小,但精雕细琢,栩栩如生,金色古朴,显然不是个近代的玩意。在手里一掂量,重有一两,成色十足。魏寅生心中一阵窃喜,拿一双阴骘的眼睛上下打量布丁。这一切微妙的变化俱在布丁眼中,布丁见目光过来,则故作一副惊恐之态。魏寅生心中有了计较,板起一张驴脸,厉声喝问:“你这寻常人家的小子,哪里来的这等物什,我看定是偷来的。”

    布丁道:“掌……掌柜,不……不是偷的,实乃是……是……自家祖传的,我爷爷卧病在床无钱抓药,要不……也不会变卖祖物。”

    “哦,你家中还有何人哪?”

    “就一个年迈的爷爷,我二人相依为命,平素就靠卖烧饼为生。爷爷这一得病,我们已经两日未进食了,掌柜行行好,我等着银子给爷爷抓药,买米下锅呢。”

    魏寅生看布丁一身寻常粗布衣褂,身上还沾着些稻草,果有一副狼狈潦倒相。因而,对布丁的话未加怀疑。那年月自凡进当铺门的,没有几个是心甘情愿的,几乎都是一个原因——被迫无奈。这样的事情魏寅生见得多了,他才不去深究物品来历,他倒是希望别人越凄惨越好,那样他的当铺生意才能更红火。魏寅生现在想的是怎样用最小的代价得到这个坠子,便问道:“那好吧,看你可怜的份上,就不追究坠子的来历了,说说你想兑换多少银两?”

    “我也不知坠子值几多银两,掌柜看着给吧。”

    魏寅生闻言心里乐开了花,略一思忖,道:“那么,就给你……五……五两银子如何?”

    布丁点头道:“好的,就五两。”

    魏寅生本以为这少年会讨价还价,不想,他竟一口答应了。心下立时有些懊悔,这种呆瓜给他二两就不少。利欲熏心之下,伸手取了二两碎银往布丁手里一塞,道:“拿去吧。”

    布丁道:“掌柜,这好像只有二两纹银。”

    魏寅生又拉起那一张驴脸,冷哼一声:“这也算多给你了,休要多事,快快回去抓药吧。”

    布丁道:“这哪行呢,说好的五两,——要么,你把那个黑碗给我。”布丁指着柜台后面的一个铜碗。

    “这个破碗不值钱,要它作甚?”

    “我要拿回去给爷爷熬药,都说年头长的铜碗熬药特别灵。”

    魏寅生眼里还真没把这个铜碗当回事,铜碗是七天前只用了一钱银子就收来的,虽说一倒手也能赚个一两银子,但远不如眼前利大。魏寅生一琢磨

    ,就给他加上这个铜碗最多顶三两银子,送走这个呆头再说。于是,伸手将碗塞到布丁手里,道:“这回合你意了,快走吧。”

    布丁道:“既是当铺总得给个凭据,我好日后赎回。”

    这是当铺的规矩,魏寅生也不好说什么,拿起笔开了张凭据,对布丁道:“若想赎回本物,最多给你七日,超过七日就不要来了。”

    布丁没再说啥,揣好凭据出了当铺。

    魏寅生看布丁走远,一下了换了副嘴脸,大嘴乐得都快咧到耳根子了。老婆何秀花出来,问:“啥事乐成这样?也算是做了几年的掌柜了,瞧你那没出息的熊样。”

    魏寅生蹦到何秀花面前,将金坠子亮在她脸前。何秀花跟随父亲打理生意多年,也是识货的行家,打眼一看,眼里大放异彩,急问:“押了多少银子?”

    魏寅生伸出两根指头,何秀花道:“二十两?”

    魏寅生摇头,何秀花有些失望:“二百两?”

    魏寅生道:“若真是二百两收的,咱们虽说尚能有赚但也不至于让你夫君如此高兴了——是二两!我的好夫人哪。”

    “哈哈,是哪个缺了一块的呆嘲货——你限他多久赎回,万一他有了钱赎回去咋办?”

    “嘿嘿,我打听好了,一个半大孩子,家中就一个快死的爷爷,都两天没吃上饭了。拿这二两银子先买上一石米,剩下的抓药请郎中都不知道够不够。他们上哪弄钱来赎回?这坠子已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你个死鬼,既是这么好糊弄的小子,干嘛还把铜碗给他,那只铜碗这就出了保期,白挣个一两银子。”

    “瞧你小气样,区区一两银子也看在眼里,这个金佛一转手,怕顶少也得有二三百两银子的进项。”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对龌龊夫妻俩乐着的工夫布丁已从淄江药房拎了两大包药出来。穿街过巷,不一时,来到一处破败的宅院前。土坯垒的院墙只到布丁胸口,布丁对着里屋喊了两声,屋门吱呀一开,走出一名妇人。那妇人看过来道:“是布丁啊。”

    布丁道:“婶子,我给大牙抓了药来。”

    那妇人面带惭愧,道:“哎呀,这如何使得,你哪来的钱?又让你破费。”

    说着接过布丁的东西,看到那只碗,不由怔住,一时不敢接。布丁将碗塞到她手里:“这叫物归原主,完璧归……归张。”妇人闻言,眼睛立见湿润。

    原来,这家男主人姓张,娶了江东曹氏,二人育有一子。穷人贱名好养活,也没正儿八经给孩子取名,眼见儿子天生一副暴牙,干脆就叫他大牙。后来,大牙爹在修淄江桥时失足溺死,就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曹氏为了生计,学了个炸油条的营生。那时,大牙还小离不开人,曹氏便做了两个大木桶。一个桶里装油条,一个桶里挑着大牙,走村过乡,沿街叫卖,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后来,大牙渐渐长大,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渐渐显露出一个惊人的特长——力大。十岁时,大牙跟随母亲在卖油条时,曹氏不小心闪了腰。年仅十岁的大牙竟然让母亲坐在那只曾装过自己的大木桶里,一同挑了回来,着实让街坊邻里震惊了一回。从此,大牙也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人物。而母亲曹氏,再也不用为了挑木桶而烦恼。大牙挑着两个大木桶跟玩一样,她只需跟在后面吆喝就行。

    到了现今,大牙的力量比以前那会儿又有了很大增长。为了走更远的路,卖更多的油条,大牙索性专门到东门王铁匠那里量体裁衣制作了两个水缸一般大的铁桶。他还额外提了个要求:其中一个桶里加一个隔槽,一半装油条,另一半必须可以轻轻松松地坐下他娘。把王铁匠都说得一愣,后来明白了,大牙是不想让他娘跟他走那么远的路,想挑着他娘走。王铁匠也是个孝子,被大牙狠狠地感动了一回,让了钱不说,还用自家院里的枣木枝给他做了个马扎,放在桶里便于他娘坐在里面。

    按说,这么厚道的大牙,这么可怜的母子,应该得到上天的眷顾。可是,老天无眼,偏偏遇见坏人了。大牙前几天挑着油条去城东叫卖,路过寻翠坊的时候,正碰见尤四娘送个客人出来。尤四娘走得急,加上当时风大,呼啦啦一吹,正巧把尤四娘的裙摆吹到了大牙挑着的满是油污的铁桶上了,沾了一星半点的油污。尤四娘就不乐意了,把这娘俩大骂一通。大牙娘俩知道惹不起,就老老实实受着,根本不敢还嘴。用临淄话说,尤四娘骂滋了,就连带着大牙死去的老爹一块捎带上了。大牙一听这个,急了!忍不住上前轻推了尤四娘一把。大牙劲儿多大呀?这轻轻一下就将尤四娘推了个仰八叉。尤四娘在自家门口哪能吃这亏?一嗓门喊出去,门房里就奔出十几个彪形大汉。大牙虽然力气大,但苦于自小没跟人打过架,徒有一身力气不会用,上来叫十几个人一顿拳打脚踢,伤得不轻。曹氏磕头如捣蒜,答应赔偿尤四娘的衣服,尤四娘一伙人才住了手。多亏大牙身子板儿硬朗,小时候的苦没白受。

    回家后,曹氏翻箱倒柜把全部积蓄赔了尤四娘还不够,再无分文给大牙抓药。无奈之下只得取出先夫留给她娘俩唯一的遗物——前朝的铜碗,拿去何记当铺。结果,毫无心机的曹氏上来就将家里境况如实一说,本想博得同情。孰料,黑心的魏寅生立即落井下石,以十分之一的价格收取了铜碗。可那一钱银子,只够大牙七天的药钱,娘俩还有两张嘴要吃饭。正捉襟见肘困顿不堪之时,布丁雪中送炭来了。

    布丁进了屋,屋里空落落的,靠墙位置的那一对大铁桶格外醒目,这几乎是娘俩全部的财产。

    布丁摇摇头,坐在大牙床边,一坐上,竹床明显下降一块,看来单单承担大牙一人的重量已然勉强,布丁急忙站起。大牙睁眼看到布丁,立刻憋屈着一张脸呜呜啜泣。实际上大牙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比布丁还要大两岁。但在他们这一批孩子中,布丁是毋庸置疑的孩子王。所以,大牙在布丁面前,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布丁道:“你哭什么?夜来(昨晚)一把火我差点烧死哪个泼妇,也算是给你出了口恶气。”

    大牙变哭为笑:“布丁,等我好了,我要去学功夫,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俺咧。”

    曹氏不无担忧地说:“布丁啊,这事闹得可凶了,他们知道是你放的火不,要是知道了那你咋办哪,那帮子恶人咱们可惹不起啊。”

    布丁也有点担忧了,说:“我回去看看去,找我麻烦我不怕,就怕他们找我家老布的麻烦,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布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布毛拿烟袋锅敲他头。

    临走,布丁留下一两纹银,曹氏死活不要。布丁说:“这一两银子是魏寅生赔给你的。”

    曹氏张着大嘴不明其意,布丁已经迈着大步走出院子。出了大牙家顺着胡同往北走不到一里就是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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