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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红木躺椅上,右手搭住斜起来的枕靠。他想事情时会习惯性低垂眼睛。
竹制落地灯上绘了大朵莲花,灯光穿过莲瓣落在他身上。突然就想起来香居塔那个午后,我撩起那幅隔断茶室的五色帘,看到他在帘子后面煮茶看书。
那时候银制风炉咕嘟咕嘟煮着水,茶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味。
我一口一口地喝水,一时间有万千思绪涌进脑海。
谁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好?十二岁时和他在樱花树下的那场初遇,十年后和他在聂家玻璃房里的重逢,次日和他在香居塔的再见,以及之后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哪怕是半月前那样尴尬的黎明,和如今这带着苦涩的终局,我觉得这些都很好。
在香居塔的那个下午,能和他说上话就让我感到雀跃;在沐山的那个夜里,一个小小的肢体接触就让我心底波澜万千;聂亦说过,喜欢是种贪欲,或许他说得对,喜欢的确是种贪欲,让我不知不觉就在这过程中失去了那些可爱的、值得珍惜的小情绪。
但也没什么不好,这贪欲给我苦恼,给我疼痛,也给我更大的甜蜜。
如果我已经不经意地在他身上实现过许多贪求……我放下杯子,那么结束之后告别之前,再贪婪一次应该也可以被理解吧?
我叫他的名字:“聂亦。”
他抬头看我,就像是香居塔我们重逢时,他从书中抬起头来。
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深吸了一口气,跟他说:“告别之前,我们来约个会吧。”
约会前还得先吃早饭,聂亦先一步去餐厅,我收拾完出现在餐厅门口时,已然是多半个小时后,正碰上许书然行色匆匆而来,手里拿着好几卷打印纸。今早在那种情况下碰到,搅了他好事不说,之后还调戏了他女朋友,想想有点儿对他不起。我给他让路,嘴里寒暄:“许导你辛苦,你先请。”
他停下脚步,看了我两秒:“正好,一起吃个早饭,昨天选出来的几幅图,后期需要你再参与一下意见。”
我看了下表,回他:“那早饭后我抽半个小时……”
正好有个剧组工作人员从身边过,被许书然叫住:“你去和聂小姐男友说一声,我借用下她的早餐时间和她谈点儿事情。”
我说:“嗯?”
许书然道:“假我已经帮你请好了,没问题了吧?”
事已至此,只好将就,我泄气道:“没了。”
剧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许书然:“那导演,聂小姐男朋友是哪一位呢?”
许书然看我。
我打起精神说:“你走进去看,全餐厅最帅的那个。”
小姑娘看了眼餐厅,诚惶诚恐地问我:“长得帅的男士挺多的,具体是哪一位呢?”
我说:“最最帅的。”
小姑娘音带哭腔地问许书然:“导演……”
许书然扫了眼餐厅:“最里边两人桌穿休闲白衬衫翻杂志那一个。”
许书然在室外餐室找了两个位置,又让服务生拼了几张桌子放图片,玻璃墙内就是主餐室,我们坐的地方能将整个主餐室瞄个大概。坐下时看到聂亦望向这边,我跟他招了招手,指了指表,又将食指弯成表示9的钩状和他比画了下,做了个OK的姿势。他点了点头。
许书然诧异:“预留给我九十分钟?挺慷慨,现在是八点四十,那么我们……”
我冷峻道:“想太多,来,许导,让我们速战速决,争取九点之前把活儿干完。”
许书然坐下来:“就二十分钟?”
我说:“挺长时间了。你看,《碟中碟4 》里边*炸掉俄罗斯的克里姆林宫,人也没花上二十分钟,那还是克里姆林宫。《变形金刚》里边霸天虎他们拆掉半个香港,同样也没花上二十分钟,那可是半个香港。”
许书然看了我一会儿,笑道:“聂非非你真有意思。”他摊开手里的图片,又道:“跟你男朋友,你也这么强词夺理开玩笑?”
我隔着玻璃墙看了眼聂亦,他正微微偏着头讲电话。
我说:“还行。”
他也看了眼聂亦:“他看上去不像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我说:“大家都这么说。”突然就觉得好笑,我回头问他:“不过你猜,我要是把刚才跟你说的话和他说一遍,他会怎么回答?”
许书然道:“那个二十分钟理论?”
我点头:“二十分钟理论。”
他想了想:“胡闹?”
我摇头:“他铁定说,聂非非,信不信我拆了你也花不了二十分钟。”说完自己先恍惚了一阵。
许书然表情高妙。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笑道:“别怀疑,他正经是个跆拳道高手,的确拆了我也花不了二十分钟。”
服务生拿着餐单过来,我点了杯水和一份蛋糕,许书然突然道:“你们感情挺好。”
我愣了一下,感觉脸上的笑应该是僵了僵,我说:“嗯,还成吧。”低头看他摊开的图纸。“来,干活儿干活儿,咱们先从哪张图开始?”
预定九点结束工作,结果弄完一看表,已经九点半。许书然抱着图纸先走一步,我正要起身,谢明天端着杯咖啡从隔壁桌蹭过来:“哎,聂非非你今天怎么这么淡定?我看秦颖过去和聂少搭话,坐那儿挺长一段时间了。”
主餐室里客人寥寥,聂亦对面果然坐了个穿白上衣的发女孩,侧面清新动人,的确是昨天刚拍过的女主演。
谢明天一边往咖啡里加糖一边笑:“这姑娘电影出道,有美貌有演技还有心思,你可小心着点儿。”
我实话实说:“谢小姐,你笑成这样可不像是在为我担心。”
谢明天收了笑容甚为诚恳:“嗐,小姑娘们太天真,聂少要那么容易追我早追上了,还能轮到她们?”她语重心长:“我们这种家庭,环境其实挺险恶,特别是男人,你不去就花,花都主动来就你了,我哥吧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其实大多世家子都我哥那样,但聂少一般是直接踩过去就完事了,那叫一个省心。”她叹气:“就拿他那个青梅来说,都美成那样了,放到演艺圈能让现在这帮玉女惭愧得集体喝鸩酒自杀,又痴心,从小对他一往情深,这都没能感动他,这帮小姑娘算个什么啊?”她抬眼看我。“说真的要不是你俩成了,我都得怀疑聂少的性取向。”
我想了两秒,试探地问她:“要我俩最后还是分了呢?”
谢明天斩钉截铁:“那聂少是喜欢男人无疑了。”
我觉得到这份儿上就必须帮聂亦说两句话了,我说:“明天啊,咱们做人可不能这么武断,就算我俩分了,也不能说聂亦性取向就有问题,凡事要讲证据的,要真有问题,他总该喜欢个谁,有个迹象,跟谁走得特别近……”
谢明天艰难地开口:“聂少他……他跟我哥就走得挺近……”
我说:“……”
谢明天说:“……”
我们双双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谢明天开口道:“我说这要是真的,你可怎么办,我大嫂可怎么办哪?我还挺喜欢你也挺喜欢我大嫂的啊。”
我安慰她:“你想多了,你哥这么花心,怎么可能是gay(男同性恋),女朋友一个接一个,现在又结了婚……”
谢明天沉默了一下说:“说不定就是为了刺激聂少,希望他跟自己表白来着。”她补充:“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我说:“那最后不是没表白吗?这说明聂亦他……”
她又沉默了一下,说:“结果没想到刺激过了头,聂少就和你订了婚。”
我看了她半天,竟然无言以对。
五分钟后才从谢明天那儿脱身,餐厅里大部分客人已经用过早餐,毗邻着整座酒店的树林里传来不知名的鸟叫,顺着晨风落进耳朵,像是一篇亲切的歌谣。
聂亦对面的座位已经空出来,我走过去坐下,顺便让服务生又给倒了杯水。面前放了杯热牛奶,拿不准是不是刚才秦颖留下的,我顺手将它拨开。聂亦正拿餐刀给吐司抹果酱,随手将牛奶拨回来:“刚调的,加了蜂蜜,没人动过。”
我申辩:“说不定我只是不喜欢喝牛奶。”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去掉‘说不定’三个字,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惯有的相处模式似乎又回来,我看着牛奶杯发了两秒的呆,那是个很纯净的白瓷杯,杯沿上似乎站着阳光的小触角,星星点点有些可爱。
我就笑着说:“唉,怎么老挑我语病,知道我不聪明就不能让着我点儿?”
昨晚到今晨,多长时间?他看着我,嘴角终于露出来一点儿笑意,将抹好果酱的吐司递给我:“让着你又不能提高你的智商,给你喝牛奶才是正确做法。”
有多久没看过他的笑?那一瞬间心里突然感觉柔软,我端着牛奶杯轻声说:“你笑起来多好看啊聂亦,你要多笑。”
他嘴角的笑就那么收起来,良久,他说:“你只给了我一天。”
我从杯子里抬头,问他:“什么?”
他已经端着咖啡杯看向窗外。
隔壁桌坐了对小情侣,女孩子咬着蛋饼小声抱怨:“果然会帮女朋友调牛奶抹果酱的都是别人家男朋友。”
坐对面的男孩子莫名其妙:“你不是最讨厌牛奶和果酱吗?”
女孩子瞪他:“举一反三懂不懂,你就不能给我涂个黄油面包吗?”
男孩子噎了一下,还真拿了餐刀像模像样帮女朋友抹面包。
我觉得小情侣挺可爱,忍不住边笑边喝牛奶,直到聂亦开口说话才回过神来,他那时候仍看着窗外,突然出声问我:“既然已经决定结束,为什么还想要和我约会?”
为什么?因为你会成为我重要的回忆,这次的相见告别也会成为我重要的回忆,如此重要的回忆,如果让它以平静开场,以尴尬承转,再以伤感告终,就实在太可惜了。
可实话是不能说的。
我想了好一阵,回他:“因为我们即将变成彼此的回忆。每一段回忆我都希望有一个好的收场。”
他端着咖啡杯,轻声重复我的话:“好的收场。”良久,他回头看我。“你希望的好的收场是什么样?”
我就朝着窗外看出去,那是他刚刚一直看的地方。一片狭长却算不得浓密的丛林,除了热带风情浓郁的芭蕉棕榈外,更多是不认识的常绿树和阔叶树,丛林中间杂着几条人工铺陈的红土路,已经有客人三三两两在其间散步。我迷茫了一下,说:“像他们那样就挺好,在丛林里散散步,海边走一走,像以前一样聊聊天……我们聊天好像都是在晚上,白天一起走走这样的事情也很少。”
他说:“你一直很忙。”
我笑了,说:“今天我不忙。”
他站起来,伸手给我:“带你去个地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