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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书,源自母亲父亲。
四十年前,当十八岁的母亲从大武汉嫁到百里之外的小村庄时,没有鲜亮的嫁衣,也少华美的嫁奁,更谈不上奢华的婚礼。但有几笼箱书籍作伴,就象陪嫁小姐的帖身侍女,极隆重地极骄傲地随着简装的“婚车”来到粗陋蒙昧的乡间,吸引着四邻诧异而不解的目光。那时,母亲在一片乡村俚俗间突兀出来:语言相异,习惯相迥,眼光也难格入,这些书籍陪伴她度过多少单调孤独的生活,带给她多少快意的精神慰藉。
三十多年前,艰难岁月里,无钱买书,父亲时不时从他任教的小学里借回学校的图书和时令书刊,各种书刊便主人一般占据着床头柜顶,桌面灶台。父亲相对入世,看着书还可兼顾俗事,而母亲相对出世,看书便忘了锅边灶台的饭菜及搓板洗棒旁的衣物。
所以,父亲的形象是精明而文气带着书香的——大凡乡邻的红白喜事总有父亲忙碌调理的身影,他乐呵呵的被众乡亲亲切地呼来唤去:账房先生,支客先生,教书先生。特别在写喜联时,更是被奉为至圣,因为腹有诗书,他可以根据主人家庭情况编拟楹联,人们佩服之余,侍候左右:有人衔纸,有人调墨,有人递茶奉汤,一时间,墨香四溢,笑语喧哗。写完一幅便凉置一边以待墨干,不时有人在一旁吟咏已写就待干的喜联词句,虽念得音不准调不合,总为办婚人家凭添些雅致的书香气息和热闹氛围。
而母亲的爱书便显得“迂”——既不实用,也显“自私”既没带来“颜如玉”更没给她“黄金屋”只在尘粒飞扬、鸡飞狗跳的贫瘠苍暗的灰砖青瓦间,书便是她洁净、安适的亮点,常常看着书便忘了周遭的一切。那白闪闪的书页,蚁附其上的方块字,如阳光雨露般滋养着她清苦、寂寥的心灵。而母亲看书唯一的实用便是教养子女,在子女读书成长过程中,答其疑,解其惑,有时还拟定书外道理试考子女,成为学校的“编外老师”仅收四个门生。
二十多年前,伴随着母亲青灯手卷的形象濡染,父亲先生般被乡邻尊为圭臬的自豪,我也囫囵吞枣啃啮了一些课外读物,奇异的故事充盈心灵,盛装不下,就想倾诉,又想显摆,少年时不懂涵养,便常于太阳落山、月芽初上的稻场、树边,三五少儿成群汇集,我便摇头晃脑、表情夸张地讲评看来的故事,看着同伴目惊脸诧、入神聆听的小模样,心里那个美,岂堪言表。
及至考上大学,一脚跨入大学宽敞的图书馆,看着浩翰丰饶的格式化列队书刊,内心的狂喜自不待言,但同时自我渺小、低俗的感觉油然而生。便从此摒弃了少年读书时的浮夸习性。只想,安静读书,安静摘录,安静享受。看到精文妙语,滕录于册。如是大学几年竟达十余本。常常不经意间,读到刺痛感觉的段落,便心中猝然紧缩,泪光莹莹;读到心怡快然的意境,便反复咀嚼,想像的波晕一层层漫洇开去;读到心灵共鸣的章节,便想提起笔,书写自己的感悟和热炽,权图自娱。那时,不敢投寄,总以为书上的文字是那么神圣,那不过是别人的风景,只可观赏不可拥有。但在班务的征索下,也有几许小章见诸校报,未曾主动寄过自己的文字——至今如此。倒是大学时由我主编的春笋远航之类由学生原创的油印小报时时张扬着青春的凌角,稚气的愁绪,浪漫的情怀——宣言、檄文、歌咏、抒情,随着油墨的淡香在校园内飞飏。
十几年前,当我携手同样爱书的恋人走进结婚礼堂,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没有大功率的录放机这些当时结婚者必购物件,如果不是朋友帮忙购买张罗,甚至没有那悬挂客厅的喜庆锡彩吊花。但看着先生亲手设计打制的开放式书柜上满架的书籍,心里那份殿实、欣慰怎是不爱书的人所能体会?
于是,在寻常的日子里,坐拥书屋,就坐拥整个世界。常携书至床头、窗台、几面、椅背,甚至厕所里的矮凳上,伸手可及,间隙中便可览阅几页。
当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一卷在手,宛若乾坤在握,面对古今中外名家圣贤的思想精华,心胸拓阔,烦扰尽消;当晓梦初醒,天光尚暗,拔开窗棂,夜风侵润,拧开床头明灯,睡意顿失。拥被斜倚,那书上的文字便如精灵般潜入胸怀。于是,书籍便成为我们家最亲密、最忠实、最无私的家庭成员。没有淡漠,没有背逆,没有索取,唯有默默奉献自己的迷人馥香。
如今,人生已越三奔四,世事纷纷,读书令我高兴时入世,烦闷时出世。不知不觉间,读书便成习惯,如母亲;读书亦成乐趣,如父亲;读书更成伴侣,如丈夫;读书也如希望,如儿子。
感谢读书——抚我于喧嚣中宁静,促我于物欲中淡泊,携我于烦躁中舒眉,催我于诱惑中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