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匍匐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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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从傍晚开始，是夜班逼的，懒觉不得不睡。我是个地下工作者，日落而作，日出而息，一个格子间，就把我锁进世界的尽头，有时会误以为那是核心。工作非常神秘，单就物理意义上来讲，乃是和大众息息相关的，而那份联系又不太真切，也许就是刚刚醒来的一个梦

    事情有些突然，昨天下了夜班，感觉有些恍惚，抑或暧昧，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情愫，幸运还是不幸：真像一个梦刚刚醒来，我丢了工作，或者说工作丢了我。一个保安一样的人，递给我一个纸袋，里面是一些五颜六色的纸。他告诉我，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来上班了。单位面临破产，还是岗位被撤消了，一切都不得而知。我的心突然空了，紧接着，又突然满了。像刚浮上水面，又扎进了水底。像鱼，或者其它的海洋生物

    我不知道是怎样游回家的。大睁着双眼，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袋里依然没有任何意识，直到眼皮像两扇门，到了那个既定的时刻突然关闭。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明天就不用去上班了。渐渐沉入梦的谷底，身体的某个部分突然松动了一下，一种讯息像脉搏一样，无声无息地传达到意识深处。酣沉酣沉的睡，仿佛直达世界末日，又像鞭梢一样被狠狠地甩了出去，我飞了起来，像一颗尘埃，比空气还要轻

    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吧。太阳那东西，确乎是存在的，然则一下忽略它的存在，长达五六年之久，好歹都说不过去，便认为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可什么又是必须存在的呢？这脚下的路吗？那一个接一个的立足点密密麻麻。这路的两侧屹立的楼群吗？那一张又一张吞吐着人流的嘴巴重重叠叠。这风驰电掣般冲过的跑车吗？那发热的金属像耗子一样满街乱蹿

    我走在被阳光穿透的柏油路上，和那些被阳光穿透的人们擦肩而过，从一棵树到下一棵树，从一盏路灯到下一盏路灯，从一个垃圾桶到下一个垃圾桶，从一个商场到下一个商场，从一个乞丐到下一个乞丐，从一排小轿车到下一排小轿车，一直走下去，迎着太阳，一直走下去，那些塑料，那些橡胶，那些金属，那些水泥，那些毛发，那些皮肉在我眼前挤作一团，在我脑海里混为一谈。什么都是不同的，但什么都是一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目力所及的一切已浑然一体，因而给我的感觉也都是一样的：那人长着一张塑料的脸蛋，那人的微笑是橡胶的，那人的泪花已成水泥那车有血有肉，还在放屁，那车停停走走，像个模特一样左顾右盼，司机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只是驾驶座上一颗松动的螺丝钉

    而我不在。或者无法进入。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中穿行。像鬼魂一样飘过，像虚无一样虚无。我怕极了，我怕极了这不在的感觉。我把每一步都迈得踏踏实实，仿佛走在沙漠上，把脚扎进沙堆里，直到十个脚趾都踩出了血。周围的一切都是轻飘飘的，没有质量，没有内容，像走进了一部电影，一切都像搭设的布景，连人都只是道具而已。开始恶心，开始呕吐，开始头重脚轻

    在时代超市斜对过的云南人家吃过桥米线。八块钱一大碗，吞吃的节奏像梳头，像弹钢琴，而感觉却像吃塑料，吃橡胶，吃金属，因为所有的感觉已混为一谈，所有的感觉都是相同的。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端着搪瓷缸子，从门前走到窗下，朝里面观望，边走边扒拉着手里的面条，最后直直地盯住我不放；我把目光转向别处，一个黄色卷毛一路走来，握着一个易拉罐，拉环拉断了，也没有打开，便一把扔出去，在地上打着滚儿喷射不止；街的对面停着一辆大卡车，驾驶室的门敞开着，一个少女在撕扯一团胶带纸，撕了长长的一截，然后或贴或绑在卷起裤管的小腿上

    走去书城的路上，我感受着上衣口袋里的一支金笔的重量，有一种骄傲的情绪闪现，我是全城唯一的一个随身带笔的人。迎面走来一个木匠，手里提着一个刨子，好像正给人家打门窗，上衣的口袋里同样有一支金笔在闪闪发光。后面跟着衣着光鲜的一男一女，男的帅气，女的优雅，男的贴在女的耳朵上，说了一句话，女的转脸回了一句：给半熟样。这时，城市的上空，有一架滑翔伞掠过，噪音铺天盖地卷来

    多少年没去书城了，书架上的内容大有改观，曾经的那个档案馆终于不在了，换成了畅销书陈列室，花里胡哨的图画书占据半壁江山，竟然抢先在卖我的千岁寒，可惜王朔早已不是我喜欢的那个王朔，定价二十八元，不如去买盗版了。丢人败兴的是，经过哲学书架，架上罗列的，还是一大堆卡耐基。旁边的音响很吵，一首滥俗的流行歌曲在唱：“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点爱”只有白痴才唱这首白痴写的歌。我竟然使用一种陌生的意识——像一套陌生的操作程序——开始思维了，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和这个世界齐头并进的一条轨迹悄然消失了

    终于，我进入了。我捅进去了。这个世界已经包含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