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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
当墙上的那面挂钟指向八点三十分，大门的匙孔就会传来声响，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推门进来，一轮“啪啪啪”响过后，屋子的炽光灯一排一排地亮了，照亮一刷整齐的办公桌，十多台刚睡醒的电脑开始“滋滋滋”地运转，箱面板上小小的显示灯俏皮地眨着。
她开始打扫这间屋子，从外到里，三面墙上分别有三个房门，她把这九扇房门打开，开灯，清扫，吸尘，提水，抹桌子，清洗茶杯她手脚利索地干着，八点五十分，热水壶里的水开了。大门外开始热闹起来，各色男女从那扇大门走进来，衣冠楚楚。
这是一个装修体面的办公室，位于一幢大厦的地下室，四周墙上没有窗，这儿看不到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有墙上的那面挂钟显示着时间的流动，岁月的流逝。
二、
我记不清在这儿呆了多久。
我是一个孤魂，在这座南方城市里游荡了许多许多年。
我不知道当初在去阴府的路上哪个关节出了差错，我从一个冰冷的旋涡中跌了出去，落在一幢大厦的天台上，睁开眼睛时，黑黑的天空和镶了一天的星斗让我以为这儿是阴府之路的尽头。当我发现自己仍是一个孤魂时，我号啕大哭，生命遗弃了我，世界遗弃了我，连阴府也嫌弃我么。
未能成功地到达阴府，不能投胎换世，于是，我游荡于这座城市。
我失去了前世的所有记忆，飘浮于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如一抹尘埃。
我没有记忆，但具备着人的感觉，初来时常常误以为自己不经意间转幻成人，直到人们熟视无睹地从我的身体中穿过去，我明白了这就是鬼魂与人的区别，我能看到他们，他们根本感觉不到我。
没有一个鬼魂愿意自己永远只是孤魂，我想回到我的世界中去，这一想就想了许多许多年。
三、
我熟悉这座城市，并不是因为我在这儿呆了许多年。
在跌落在那个天台上后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曾经来过这座城市。
雨，我喜欢下雨的日子，这里四季都会下雨，我趴在天台上看雨中的城市，雨痕中的城区就象一幅老照片，人们撑着各色的雨伞在老照片中穿梭，我沐在雨中，让雨点敲着明净的前额，抚摸着脸庞。
春季，雨天时还会有雾，薄雾中雨丝如针，期间传来几声脆脆的鸟鸣，有时我怀疑听到的鸟鸣是幻觉，车水马龙的城市里看不到鸟的踪影，但雨雾中我常常听到鸟的鸣叫，清脆快乐。烟雨的季节，我在城市各个角落留连忘返，沐在雨中，听听那脆脆的鸟鸣，听听那也许只是幻觉的鸟叫声。
天不下雨时，我就躲在某一个角落注视着人来车往。
我趴在天台的边沿，探出大半个身子，任凭风肆意地吹动肩上的长发。
天台下，街的转角处卖报老人正不卑不亢地叫卖：“晚——报”这两个字叫得有声有色“晚”字拖成长音中气十足，叫到“报”字时忽然中止，紧接着又高唱“晚——”字，一串串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为烦嚣疲倦的黄昏增添了几许生动。随着夜幕的降临，街上的人和车流量越来越多，人们投下散钱，从报摊上取走一份晚报，然后木无表情的走开，路人从来不会在报摊停留，买报可能只是一个习惯，报纸被买走后是否会被阅读，或立刻就被当作废纸或包装纸。我注视着经过报摊的每一个行人，看见几枚闪着光的硬币从报架边沿滚到马路上，鞋子踏了上去，车轮撵了过去，而老人只顾着仰颈高唱：“晚——报”
老人的叫卖声每天都传遍街巷，风雨无阻。
下雨的时候，他的报纸卖不出几份“晚——报”声在雨中孤伶伶地此起彼伏。雨让我的思想异常活跃“晚——报”之声传入耳中，这时，一种异样的感觉就会泛起。
这雨，这街角，这报摊，还是这老人与我有着何种关系？
这座城市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尤其是在雨夜，当白天的一切凡尘尽去，檐角的雨珠落地，我的思绪就象被洗涤过一样，一弘清泉从心而过，这时，我想飞翔于高楼间，让这种快乐的感觉尽量地多停留在脑子里，好让我回想起过去，哪怕只抓住一丝痕迹。
但是每一次，回忆总是在某一个阴影中颓然倒地。
许多许多年，我没有离开这儿，这天台是我唯一的归宿。即使这座城市有熟悉的感觉，有熟悉的味道，但我始终无法抓住一丝痕迹，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片段。
这让我惊恐无比，我的灵魂被放逐于此，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巧合么？
四、
许多年来，这座大厦被拆了又建，现在，天台上挖了个大坑储进水建成泳池。
我常常呆在池水里，透过浅蓝的水看天、看夜空，一看就是一整天一整夜。
水上起了涟漪，溅起水花，天下雨了，池边上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叮咚”一件东西落入水中在眼前飘过慢慢地往下沉，我摊开手掌，让它缓缓地落入手中，这是一块精致的长形方玉，玉上的小孔牵着一缕青丝。
指尖轻抚，剔透的玉上字字扣心：“一蓑烟雨”我藏起了这块玉坠。
傍晚，我浮出水面，依旧趴在天台边上看人来车往。
“晚——报”
声音依然洪亮，老人已白发苍苍，看不清他的五官，那片银丝在雨中越显凄清。
天没有一丝风，零星的雨落在老人头顶的雨伞上，溅湿了架子上成堆的报纸。
掌心里的玉坠一阵阵冰凉，额头开始疼痛。我的前生是否犯下了重重的深孽？为何孤魂流落似被世间遗弃的枯叶？
耳边传来熙嚷的人声。
那是一座红楼，精雕玉砌，云裳鬓影，香衣翠袖。
“今天是喜儿开苞之日，不知道哪家公子能抱得美人归。”
“喜儿是何许人？”
“何人不知烟雨楼中喜儿是楼中最漂亮的女子，你刚从外乡来啊？”
“烟雨楼不就是喝花酒的地方嘛，只是个青楼女子？”
“听说喜儿虽身入青楼，可从未接客。”
“烟雨楼不会养个吃白饭的吧。”
“听说喜儿能书善舞，她看不上的客人即使出再高价也不会接。”
“那今儿开苞之日，各方公子可要争爆头了？”
“我们是没有这个福份了，但这热闹可不能不看，哈哈。”
喜儿？！
黑色的天空似乎裂开一缝，金色的闪电狂窜。
喜儿，念到这个名字时心痛莫名。
清晨，花园里鸟声啾啾，薄雾中有隐约的花香。
“喜儿，我在园中采了一篮玉兰，清晨开花的玉兰香气特别清郁。”
“风哥哥若想采清晨的玉兰，吩咐喜儿便是。”
“不，我是采来送给喜儿的。”
“这个”
“喜儿不喜欢？”
“喜儿只是楼中的丫鬟。”
“喜儿只要每天在发上别上我这篮中的玉兰就可以了。”
“喜儿遵命便是。”
窕窕人影没入花丛中，手中的花篮带走了一片玉兰的清芳。
那片雾弥漫开来，脑子里复又空白一片。
雨雾中常常听到鸟的鸣叫，不正是那花园里啾啾的鸟叫声么？
轻轻的雨又下了一夜，我把掌心中的翠玉端详了千遍，希望从中再忆起更多，遗憾的是徒劳了一夜。我知道曾经想了许多年的谜底将在惨杂着疼痛的记忆中慢慢打开，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更加惊恐。
今年的雨季特别漫长，天空绵绵的雨似乎在等待某段故事的来临，她们妙幔轻舞她们无拘无速。
五、
那座花园仍然繁花似绵，红楼掩映在花树中，这儿四季都如春么？
此地最有名的青楼，夜夜笙歌香衣鬓影，来这儿的人都乐不思蜀，迷恋于这一园的春色，迷恋于红粉香闺，迷恋一夜销魂的翻云覆雨。
入夜，烟雨楼依然灯火通明，夜幕下的青楼里蕴藏着诡秘和种种交易：肉体、肌肤、丑陋、浪荡、淫邪。
我深居烟雨楼后花园的深处，离了那夜里让人抑不住冲动的红楼。这儿除了四季花香还常常听到夜里传来声声古筝，那是喜儿在花园深处抚琴。喜儿长得美貌，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手琴书画舞，来过红楼的人早就对喜儿垂涎三尺，按红楼规矩喜儿未满十六尚不能接客。
从爹手中接过烟雨楼时，喜儿还是个丫头，只是已掩不住一脸的清丽美貌，爹说，好好养着喜儿，她将来会成为烟雨楼的一棵摇钱树。爹在女人堆中滚打，眼光确是独到，几年后喜儿出落得如花似玉，比下了烟雨楼中所有青楼女子，那手琴画更是让人迷醉。
爹在女人堆中滚打时，我在女人堆中长大，爹知道如何控制她们，那时的烟雨楼生意兴隆，爹手中的每一颗棋子都物尽其用“喜儿为什么夜深了还在抚琴？”
“夜凉如水，风哥还不歇息？是喜儿的琴声扰了风哥？”
“不，琴声还能让人静心。”
喜儿坐在琴前美目低垂。
“我是风月中人，虽不懂琴，琴声似乎让人悲戚？”
“喜儿今年满十六了。”喜儿抬起眼睛，长长的睫毛扬起，打开一双白底黑亮的眸子。
“喜儿长大了。”
按烟雨楼老规矩，楼中满十六的女子，在生日那天，华衣盛妆接受年长女子的红包，然后开始生平的第一次接客，那天价高者得，那天的烟雨楼，嫖客们为一睹新出阁的青楼女子而兴奋无比热闹非凡。
“过两天是喜儿出阁之日了吧”喜儿轻声说，眉目又低垂下去。
出阁指女子出嫁，但在烟雨楼，出阁之日指的是开苞之日。
“那一天后，喜儿定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名角儿了。”
“这命是注定，我生在烟雨楼。”
每天对着挥舞银票的嫖客逢迎，在红粉胭脂中逗笑，爹说，不能对任何一个烟雨楼里的女子动情。
“如果喜儿不愿意”话说出后，心里有些懊恼。
“不，喜儿愿意。”
这让我一惊，心却是莫名的一痛。
“听青梅姐说，风哥对烟雨楼的女子从不动情。”
“不然，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风哥真的没有遇上能动情的女子，烟雨楼外呢。”
“可惜这城里城外，出了这烟雨楼，哪有女子更引人。”
“听姐姐们说，风哥喜欢的都是非一般的女子。”
“你们私下里讨论我？”
“姐姐们说，风哥喜欢的女子除长得俏美外，特别钟情拥有两瓣完美樱唇的女子。”
“她们怎么与你讨论这个？”
“没什么，她们常常说起风哥的风流韵事。”
“喜儿房中熏了兰花香？”
“是风哥为喜儿采的玉兰花，风干后存起来，有些用来沐浴有些用来捣茶。”
“喜儿是个有灵性的女子”
喜儿不施脂粉，双目顾盼流转，两瓣樱唇饱满，没有上过胭红的唇色无暇如玉。
那是两瓣多么完美纯洁的樱唇。
我不知道如何走到她身前，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我亲吻着她的唇，轻轻地吮吸着那两瓣如花蕾一般的樱唇，我不敢肆意，只是轻轻地触碰她们，我害怕一不小心就玷了那完美无暇的唇色。
喜儿很清瘦，抱着她让人心生怜爱。
“风哥，你可以放开我么。”
喜儿虽长在烟雨楼，但我从来没有把她看做青楼里的女子。
我放开喜儿。
“对不起”
“我绝没有轻薄之意”
“喜儿只是烟雨楼里的一个丫鬟，风哥回去休息吧。”
身后传来喜儿抚弦的琴声，丝丝凄怨，似雨点落在湖水里，沉没无声。
院中另一角的烟雨楼，却是灯火通明，楼中达官贵人嫖客们挥霍不去的旺盛精力闷热蒸腾。
六、
醒来时水里很亮很暖和，水的上方有一轮发着强烈光晕的圆球，日上中天，我睡到了中午时分。
浮出水面，立刻被周围的车声人声喧闹声包围着，白天的城市里有哪一个角落是安静的呢。
昨夜的梦令我想尽快远离这种喧闹，清静才能让我顺利地找回记忆，也许再梦时能梦得长一些。
走进天台边角上的那扇门，天台充满阳光，这扇门后却是漆黑，这里有一条通往楼下的楼梯。印象中以前没有走过这条楼梯，我常常呆在水池里，我会飘，我可以缓缓地从天台飘到马路上，落在树上或者落在卖报老人的伞上，然后就看着人来车往，默默地注视着马路上、报摊前发生的一切。
我打算从这条楼梯的最顶端走到最底层，看看楼梯那头连接着什么样的景物。
每一层楼梯旁都有一扇门，门外是亮的，从这扇门走出去，就是宽敞的办公楼层。我对那些门后没有兴趣，我要走到底层。在不知道经过多少扇门后，脚下的楼梯终于到了尽头，这里也有一扇相同的门，推门进去，是过道，过道旁有几扇紧闭的房门，门上喷着油漆“电机房，闲人勿进”门里有机器运转的声响，房门以外就是墙壁，穿过长长的过道，尽头又出现一扇门，这扇门与刚才见过的门都不一样，门上有明亮的玻璃和精致的把手，透过那扇明亮的玻璃，门里头有一块雅致的屏风，屏风上镶着一行公司名称，在小小的照射灯下熠熠生辉。公司办公的地方竟安在大厦的最底层，不会是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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