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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店里要卖红薯了,她们就一手一个铅桶去提。机制面是盘在淘米箩里,耸起的一堆。早上买油条不论冷热,也是耸起的一堆,就知道她们来自一个人口众多食欲旺盛的家庭。你别看她们形象不入这城市的潮流,她们倒不将自己当外人的,于是,随处可见她们与人热烈地谈论着家常。她们外表颟顸,内心却很灵敏,很快就将这城市的人情世故摸个透。事实上,她们的洞察力本来就远超过这城市的人情世故。她们从一大家子的孩子中间,立马分辨出哪个是后娘养的;又从老头或者老婆子身上看出谁家的儿女不孝顺;菜篮子里写着过日子有没有盘算;倒出的泔水照见的是家境的贫寒和富裕。她们难免也要搬弄一些是非,可多半的,出自于正义。我们不能不正视,她们所来自的,大多属于中原地方的乡村,那里有着源远流长的文明教化,比较这近代城市更拥有道德资源。就这样,大姑她成为这城市市民中的一员。
陈卓然初来上海时,只听得懂大姑的话。他所寄养的鲁西南与大姑家乡皖北,属一类方言语系。大姑的作派,也和他的养母有近似之处。所以,大姑就是这陌生世界里的一点熟悉,使他不至于完全与原先的生活隔绝。虽然大姑顾不上他,他也顾不上大姑,他注意力全在面对新环境,但这两下里却潜在有一种联系。他在接他的人背上熟睡着,进了这家门,一放下地就醒了,醒了就挣着往外跑,拽回来再挣,挣脱了再跑。好几个回合,人们叫他,叫他的名字他也不认。他的小名“羔”也和大姑的青春岁月留在老家一样,丢在了那沂蒙山旮旯里了。最后,是大姑过来,二话不说,往他稀脏的小手里塞了半块馍,他握住了往嘴里一塞,便安静下来。下一日,大姑硬按住他的脑袋,将脑后一条猪尾巴小辫铰下来,那是养母替他留的,当他是个宝,怕养不大他。铰了小辫,再放一缸热水,揿他进去。他嚎得像个挨宰的猪,转眼间,身上的皮肉也红得像口光毛猪了。事毕,大姑还是往他手里塞半块剩馍,让他止了声。
大姑带孩子,是乡里人的风范,吃饱穿暖。馒头堆在箩里,炖肉挖在盆里。怕孩子砸碗,家里都用的搪瓷家什,尺把长的竹筷,操在小手里,大半截在空中急骤地打架。冬天,棉袄棉裤絮得厚厚的,一个个几乎迈不开步,小孩子都好动,一早到晚的头上都冒着汗气。这日子才叫富足!大姑得意时会说:简直像地主家崽子!对陈卓然,大姑的态度是略微谨慎的,一方面,这是一个与自己家没有血缘的孩子,这一点,大姑是有封建思想的,但从人情出发,越是人家的孩子越要小心对待;另一方面,一个烈士的遗孤,又唤起她崇敬的心情。这两方面,结果都是让她对陈卓然生分。所以,看上去竟是冷淡的。可是,在一个质朴的乡下女人,即便是冷淡,又冷淡得到哪里去?在陈卓然延宕入学,留在家的日子里,大姑有时会带他一同去粮店或菜场,让他帮着提东西。回到家,奖赏他的还是半块馍。白面馍是大姑心中的至品,平时锁在厨房柜子里,足见这奖赏的重量。而陈卓然对白面馍的认识也是和大姑一致的,就是这,让陈卓然驯服了大姑。在陈卓然心目中,大姑就是衣食的代表,他自打上学,放学回家就喊“饿”的这一声,是对了大姑喊的。六年自然灾害,陈卓然已经读中学,住在学校,吃粮是定量,长身体的年龄,整日在饥荒中度过。每次周末回家,周日晚上返校时,大姑都会交给陈卓然一个手绢包,包里是三个或四个凉馍。到底还是孩子,又被肚饥煎熬着,自然注意不到大姑浮肿的脸和脚踝,想不到这是大姑嘴里克扣下的口粮。揣着手绢包,只觉得心里踏实,这踏实是大姑给的。所以,他对大姑其实是亲的,但因这亲情是疏离的,就并不自知。就像方才说的,他从南昌大姐身上看见了大姑。
通常都是如此,我们不会对身边的人发生历史的兴趣,陈卓然也是。于他来说,大姑就是那个饿了给他吃,冻了给他穿的人,除此,还有什么呢?那一日,游斗市委书记,那书记,一个北方人,就在大姑她家乡的大战场上打过仗,不久前,报上还登着他神采奕奕接待国宾的大照片,如今一头白发,垂头站在升降机的高台上——亏造反派想得出,拉出修理电线的专用车。老头立在高台上,车缓缓驶过这城市的主道,繁华的大马路,从陈卓然家的公寓底下过去。临街的阳台,窗户,趴着看热闹的大人孩子。这城市,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看热闹的人,可是,大姑她,就躲在门背后哭泣。陈卓然看着哭泣的大姑,有一霎间的好奇,大姑她是怎样的人呢?但这念头转瞬即逝,大姑的历史又遮蔽在她忙碌的日常身影之后。现在,陈卓然从他那迷乱恍惚的读书世界走出来,看着继父和大姑,这两个质朴的人,有一种使他思想沉淀的作用。他感到一时的清澈。这样的时刻让他觉着似曾相识,那就是在南昌家里,他们关在房里谈话之后,走出来与他大姐二姐坐在一处吃饭,聊着家常。只是陈卓然与继父和大姑没有闲聊的习惯。亲人们通常是不大闲聊的。亲人们不闲聊也彼此了解。在饭桌上,陈卓然发现自己是个大人了,怎么说呢?这么说吧,他和继父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默契,男人间的默契。大姑常常端上一盆凉菜,汆菠菜,蒜拍黄瓜,拌海带丝,让两个男人先吃。继父要喝点酒,陈卓然不喝,只吃菜。吃过一会儿,大姑再端上热菜,还有主食,自己也坐下吃了。陈卓然接着又发现,虽然自己长成了大人,然而,奇怪的是,继父,还有大姑,他们似乎一点都没变。他自小看见的他们,就是这样,这样的脸和身形。他们曾有过更年轻的样子吗?当然是有,可他看不见。他们的生长形态被他自身的成长遮蔽了。这是朝夕相处的人们之间的特有的情形。也许是陈卓然目下所陷入的虚无,隔离了他们,于是,他开始审视,审视他最近边的世界。陈卓然是个喜欢思辨的人,他思辨的材料大多来自于书本,其实是第二手的,此刻,他注意到了另一种材料,它们来自于日常生活。这种材料有着质朴的形态,就因为其质朴,所以又是杂芜的,无排序,无命名,呈蛮荒景象。他简直无从下手进行整理归类,可是它们的生动性却吸引着他。
这是一个困难时期,也是个令人兴奋的时期,陈卓然的吸纳力空前活跃,他简直是贪婪地,汲取着可能接触到的一切。而他的外表,则格外的安静。他有数月时间在家里度过,自从他上寄宿中学之后,就难得在家。寒暑两假,虽然回家住了,可是同学间仍然有各种交际往来,将他叫出门去。文化革命开始,他更是不见了人影。可是这个时期里,他天天在家,就像一个隐居者。有时候,看书看累了,他走出家门,骑车在街上兜风。经过街头临时搭建的舞台,有红卫兵的文艺宣传队在表演。那些宣传队员明显是要低他们几个年级的孩子,在他看来,几乎是下一辈人了。有一个女孩在唱一首称颂军民感情的歌曲,曲调以北方地区的戏曲素材,悠长高亢的慢板,间着泼剌剌一泻如注的剁板,流利至极。陈卓然不由听入了迷,然后想,革命时期的艺术也进入了新阶段,不再是简单粗暴的造反歌了。他还时常遇见佩着红小兵臂章的小学生,这给他一个鲜明的印象,就是在他们砸烂的旧世界的废墟上,逐渐建立起新的秩序,而他们却是局外人了。在非常时期,更新换代总是疾骤的。他多少是怀了遗老的心情,隔山隔水地看这时代。他的自行车从繁闹的市区驶出去,来到较为僻静的马路,天地变得空广起来,路边甚至出现零星田野,还有农舍,舍前的围篱内有几株秋葵,低垂着成熟的花盘。骑着,骑着,就骑进了那所大学的校门,里边有着他即将结识的新朋友。
他原先的大朋友们都四散了,到农场锻炼去,或者回家去。校园里无人,铺一地落叶,承着阳光,一片璀璨的宁静。这时候,他看见了阿明。起先只是无意地搭讪,可是阿明的态度叫他喜欢,王校长的故事也很有意思,有点像梦呓。倒不是陈卓然不相信它的真实性,而是那孩子自己不敢相信。他叙述的口气犹疑不定,表情且那么羞怯,红着脸,生怕听的人笑话他异想天开。陈卓然不由再次打量他,见他穿一件蓝卡其学生服,脚上一双松紧口黑布鞋,脸色白皙,眉目修长。心里将他比作三国里的赵云,因他有一种古意,不是他过去熟悉的人所具有。两人并肩骑在松软的落叶上,似乎同在世外。不知觉间,已在偌大个校园绕了一周,却不舍得分手。临近校门,两人都有些紧张,阿明又红了脸,都知道,只一步之间,便将分道扬镳。不料想,陈卓然一转车把,骑上贴墙的甬道,阿明跟随上去,又折进校园,方才松一口气。太阳高照,底下是两人的影,看上去,一般高的个头,就像兄弟俩。这两个人,来自不同的阶层和背景,在不同的际遇里各自领了新思想,对世界拓开新观念,为其时的邂逅作了铺垫准备。也不排斥有年轻人蒙昧的吸引力,但理性不是在生长吗?所以,他们已经有了自觉性。这样的邂逅,在某种程度上是出于选择。绕校园第二周的时候,他们互报了姓名,学校,年纪,住址,当然,还是由陈卓然先提议,阿明跟上。但陈卓然没有想到,仅是第二日,这个羞怯的孩子就来敲他的门了。
阿明远不是陈卓然谈话的对手,他并不具备,像陈卓然那样的思想武器。但在内心里,积蓄着许多无可名状的感性体验,自成一体。就是这,使他不怯于和陈卓然在一起。他们俩在一起,都是陈卓然说,他听。看起来好像陈卓然在向阿明宣讲,其实,陈卓然并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依然是一场对话,阿明是回应他的,只不过是以其他的方式。有一次,他说话的时候,阿明替他画了一幅肖像,第一眼,他不觉得是他,再一眼,认出来了。他的脸藏在铅灰色的笔触里,远远地看着自己。阿明不止画陈卓然,还画陈卓然的继父和大姑,画开电梯的老伯,从阳台上望下去如织的人群,车流,街对面密匝的房屋,屋顶上爬着的修补瓦片的男人——那是从一架望远镜里攫取的画面。这些素描速写,使陈卓然回到幼年时期,初来到这城市,日日趴在窗口看的,就是这街景。他发现,这街景并没什么大改变,虽然经受了大革命的洗涤。就好像,这城市还自有一种定律,兀自生存与生长。这大约就是阿明的回应吧!不是直接地针对,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那么,阿明呢,陈卓然的话他又有几分确切的理解呢?陈卓然的话里,充斥着如许大量的概念,扑面而来,他都懵了。可是他隐约地感觉到,那些概念里含着一种秩序,是可用来划分他的感情。可惜,不知是这里,还是那里,就差那么一点点,接不上。他还是常常想起王校长,听王校长说话,是那样的——就是说,当他说着的时候,心里某一处会亮起,可等他说毕,过一时,那一处又熄灭了。也是差那么一点点。王校长在哪里呢?幸好,幸好,有了个陈卓然,他是东一点,西一点,总也点不亮,却有着模糊的触觉。要说,他们两下里其实都隔膜着,隔膜着,他说他的,他应他的,于是乎,又形成一种默契。所以,他们在一起就不会感到无聊。不仅不无聊,他们相互间还会生出新鲜的好奇。阿明惊讶陈卓然能源源不断地生发他的论点,心想:看哪!他还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一直说下去!陈卓然则是为阿明的静默折服,他知道,倘若这孩子没有饱满的内心生活,是不可能如此恬静的。有时候,这种好奇又转化成一种自谦的形式,那就是,陈卓然觉着自己太聒噪,阿明想的是他会不会让陈卓然觉着闷了。于是呢,陈卓然克制着不说话,阿明开始絮叨,结果可想而知。双方不堪胜任,一阵尴尬之后,再把角色调换过来,各就各位。
他们共同为之间的友谊欣喜,这简直有些像爱情了。事实上,更像是孩童的结交,带着天真的感怀,激动不已。他们俩有一点很奇怪的一致,那就是对异性的兴趣还没有开蒙,多少是晚熟了。也许他们就是属于那一类,像北方寒带的树种,需要较长的生长期,木质紧密,肌理细腻。所以,他们就还要更多一些时间,才能完成他们器质的生长过程,而一旦完成,那一定至善至美。也同时,他们就比较多地拥有着青春期前纯真无邪的光阴,更多地享受成长的欢乐。他们精神转变的苦痛,实就是这种欢乐的变相,本质是单纯。这欢乐在他们,一是以热情的方式,另是以静谧的方式,内里是相同的缘由,外部的差异恰巧使这两者合契。
阿明带陈卓然也去了他生活的区域,但不是带他回家,而是带他去江边码头。陈卓然印象里的黄浦江实际只是外滩那一段,背倚着殖民时期乔治式建筑,树木花草,车流人行。而这里却是粗砺的风景。挤挨着轮渡趸船,江水长年浸淫,外壳锈蚀。防波堤是残破的,水泥剥落,裸出砖块,有些地方,只余下水泥桩,兀自立着。对岸是厂房和烟囱的轮廓,犹如一幅早期工业社会的灰色剪影。江水的流速加快了,由于轮渡离靠岸,涌动不安,哗哗响着,江鸥被激得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在江面盘旋。汽笛就在耳边低咽。在这里,阿明义告诉了陈卓然,老师那个人,由老师再带出天灯路的旧宅,随即,他们也骑车去了。阿明不像老师大胆,他带了陈卓然只绕了宅子骑一遭,自行车在卵石路上磕碰出咔啦啦的声响,显出周遭的寂静。最后,他们来到文庙。向晚时分,正门上着锁,阿明熟门熟路地转到后墙,那里有一扇木门,虚掩着。他们走进去,在殿前的方砖上立着。夕阳最后落在东南角上的一片光,渐渐收走了,地坪显得特别干净与清晰。大殿的木柱,窗棂,瓦檐,墙面,呈现出素描的效果,笔触细密?然后,暮色在他们脚底铺开,均匀地布了整个庭院。两人很少说话,陈卓然也寂寂着,阿明的静默染给了他。等到他们出来文庙,两辆自行车箭似地穿行在狭窄的小街里,路人躲不及地避开,贴着墙根,嘴里骂出一串恶毒的咒语,换来的是他们兴高采烈的笑声。一阵子悸动过去,他们放缓速度,从徐家汇天主教堂底下驶过,忽然之间,阿明与陈卓然对换了角色,他变得多话。初燃的路灯下,他一只手放开车把,直起身子,向陈卓然发问:你说什么是唯物主义?陈皂然作了阿明的学生,恭敬答道:是客观。什么是客观?是存在。什么是存在?可证实的。很好,可是陈卓然同学你发现没有,唯物主义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问题所在,那就是从人出发;你看见,你认识,你证实——所以,它又是最主观的!陈卓然同学尊敬地看着阿明老师,阿明变成了王校长。哦,王校长,你在哪里?阿明伏下身子,重新握住车把,两人驶人灿烂的市灯中心、,在成长里,确实有着一些辉煌的时辰,在更长久的盲目的时间之后,厚积而薄发。简直就像母腹中的婴儿,在昏暗中沉睡,汲取养料,突然那一个诞生的时刻来到了,陡地降临光明。当你渐渐适应这光明,光明便转为昏暗,醒又转为睡眠,汲取养分,等待下一次光明。这一次光明是比前一次更为堂皇,更为亮,可你还是会适应它,将它再转入暗,然后期望着下下次的光明。你就从一重光明走入再重光明,继而走入三重,四重,五重,无数重光明。那光明的亮度无可限量,没有止境,就看你有没有生长的激情。多么欢乐啊!这两个人简直就变成了小孩子,那两架老坦克自行车,都能飞上天!他们两个,相遇一起,实是天意。倘若无此际遇,他们的欢乐还会迟到,甚至迟至未知的未来。成长是需要同道的,需要携手和互助,相互点燃光明,引出幽闭的产道。在这一时刻里,他们忘记了时代的暧昧,前途的暧昧,他们甚至不知道何去何从,可是心里充满光明。街市在华灯初上的那一刻里焕发出光芒,随后,又沉陷于比先前更浓郁的阴影。梧桐枝静止不动,连成影的穹隆,两叶光的舟,从底下穿越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