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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他自从出嫁之后,不象那般蠢笨了,聪明了许多。他家里供着端甫和你的长生禄位,旦夕香花供奉,朔望焚香叩头。”我大惊道:“这个如何使得!快写信叫他不要如此。况且这件事是王端甫打听出来的,我在旁边不过代他传了几句话,怎么这样起来。他要供,只供端甫就够了,攀出我来做甚么呢。”侣笙笑道:“小孩子要这样,也是他一点穷心,由他去干罢了,又不费他甚么。”我道:“并且无谓得很!他只管那样仆仆亟拜,我这里一点不知,彼有所施,我无所受,徒然对了那木头牌子去拜,何苦呢!”侣笙道:“这是他出于至诚的,谅来止也止他不住,去年端甫接了家眷到上海,秋菊那小孩子时常去帮忙;家眷入宅时,房子未免要另外装修油漆,都是他男人做的,并且不敢收受工价,连物料都是送的。这虽是小事,也可见得他知恩报恩的诚心,我倒很喜欢。”我道:“施恩莫望报,何况我这个断不能算恩,不过是个路见不平,聊助一臂之意罢了。”侣笙道:“你便自己要做君子,施恩不望报;却不能责他人必为小人,受恩竟忘报呀。”说得我笑了,然而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辞了回来,告诉姊姊这件事。母亲、婶婶一齐说道:“你快点叫他写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这孩子!”姊姊笑道:“那里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过是尽他一点心罢了。”
我道:“这样说起来,我初到南京时,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见我,倘不遇了继之,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并且那一处不受他的教导,我也应该供起继之的长生禄位了?”姊姊笑道:“枉了你是个读书明理之人!这种不过是下愚所为罢了。岂不闻‘士为知己者死’?又岂不闻‘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从古英雄豪杰,受人意外之恩时,何尝肯道一个‘谢’字!等他后来行他那报恩之志时,却是用出惊天动地的手段,这才是叫做报恩呢。据我看,继之待你,那给你馆地招呼你一层,不过是朋友交情上应有之义;倒是他那随时随事教诲你,无论文字的纰缪,处世的机宜,知无不言,这一层倒是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报的。”我道:“拿甚么去报他呢?”姊姊道:“比如你今番跟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几个真才,本房里中的比别房多些,内中中的还要是知名之士,让他享一个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报他了。其余随时随事,都可以报得。只要存了心,何时非报恩之时,何地非报恩之地,明人还要细说么。”我道:“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的不好,多了一点事,就闹的这里说感激,那里也说感激,把这种贵重东西送了来,看看他也有点难受。我从此再不敢多事了。”姊姊道:“这又不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是抑强扶弱,互相维持之意。比如遇了老虎吃人,我力能杀虎的,自然奋勇去救;就是力不能杀虎,也要招呼众人去救,断没有坐视之理。你见了他送你的东西难受,不过是怕人说你望报的意思。其实这是出于他自己的诚心,与你何干呢。”我道:“那一天寻到了侣笙家里,他的夫人口口声声叫我君子;见了侣笙,又是满口的义士,叫得人怪害臊的。”母亲道:“叫你君子、义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帐行子的好!“姊姊道:“不是的。这是他的天真,也是他的稚气,以为做了这一点点的事,值不得这样恭维。你自己看见并没有出甚么大力量,又没有化钱,以为是一件极小的事。不知那秋菊从那一天以后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甫给他过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说供长生禄位,就是天天来给你们磕头,也是该的。”我摇头道:“我到底不以为然。”姊姊笑道:“所以我说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气。你满肚子要做施恩不受报的好汉,自己又说不出来。照着你这个性子,只要莫磨灭了,再加点学问,将来怕不是个侠士!”我笑道:“我说姊姊不过,只得退避三舍了。”说罢,走了出来,暗想姊姊今天何以这样恭维我,说我可以做侠士,我且把这话问继之去。走到书房里,继之出去了,问知是送课卷到藩台衙门去的。我便到上房里去,只见老妈子、丫头在那里忙着迭锡箔,安排香烛,整备素斋。我道:“干娘今天上甚么供?”吴老太太道:“今天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头都是闭着眼睛的,只有今天是张开眼睛。祭了他,消灾降福。你这小孩子,怎不省得?”我向来厌烦这些事,只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说甚么,便把些别话岔开去。
继之夫人道:“这一年来,兄弟总没有好好的在家里住。这回来了,又叫你大哥拉到场里去,白白的关一个多月,这是那里说起。”我道:“出闱之后,我总要住到拜了干娘寿才动身,还有好几天呢。”老太太道:“你这回进去帮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轻的,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十七岁以内的。”我道:“这是何意?”老太太道:“你才十八岁,倘使那五六十岁的中在你手里,不叫他羞死么!”我笑道:“我但看文章,怎么知道他的年纪?”老太太道:“考试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么?”我道:“弥封了的,看不见。”老太太道:“还有个法子,你只看字迹苍老的,便是个老头子。”我道:“字迹也看不见,是用誊录誊过的。”老太太笑道:“这就没法了。”正说笑着,继之回来了,问笑甚么,我告诉了,大家又笑了一笑。我谈了几句,便回到自己房里略睡一会,黄昏时,方才起来吃饭。
一宿无话。次日,蔡侣笙夫人来了,又过去见了吴老太太、继之夫人。我便在书房陪继之。他们盘桓了一天才散。光陰迅速,不觉到了初五日入闱之期,我便青衣小帽,跟了继之,带了家人王富,同到至公堂伺候。行礼已毕,便随着继之入了内帘。继之派在第三房,正是东首的第二间。外面早把大门封了,加上封条。王富便开铺盖。开到我的,忽诧道:“这是甚么?”我一看,原来是一枝风枪。继之道:“你带这个来做甚么?”我道:“这是在上海买的,到苏、杭去,沿路猎鸟,所以一向都是卷在铺盖里的。这回家来了,家里有现成铺陈,便没有打开他,进来时就顺便带了他,还是在轮船上卷的呢。”说罢,取过一边。这一天没有事。
第二天早起,主考差人出来,请了继之去,好一会才出来。我问有甚么事。继之道:“这是照例的写题目。”我问甚么题。继之道:“告诉了你,可要代我拟作一篇的。”我答应了。继之告诉了我,我便代他拟作了一个次题、一首诗。
到了傍晚时候,我走出房外闲望,只见一个鸽子,站在檐上。我忽然想起风枪在这里,这回用得着了。忙忙到房里,取了枪,装好铅子,跑出来,那鸽子已飞到墙头上;我取了准头,板动机簧,飕的一声着了,那鸽子便掉了下来。我连忙跑过去拾起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正是:任尔关防严且密,何如一弹破玄机。不知为了何事大惊,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