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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坐在她先前坐过的躺椅上,支着颐,仿似小憩着。
他太累了吧。
昨日,方经历了那一段,晚上,因着她的邀恩,几乎是没有睡的。
她放下西米酪,用暖兜捂着,然后,从塌上取下一条棉被,尽量轻柔地盖在他的身上。
第一次,可以这么瞧着他睡着的样子,以往,每每伴在他身旁到天明,醒来时,他却是早就醒的。
其实,静静地瞧着爱人睡熟的样子,也是种幸福。
若没有战火,没有权势相争,该有多好呢?
假若,他不是帝君,她不是嫔妃,是否更能纯粹地过一辈子呢?
她是喜欢这种日子的,相夫,教子,平静,安然。
可,她知道,这种日子,至少这辈子,不会属于他和她。
身在权势中,若要退去,除非玉碎瓦不全。
然,就这样相伴着,纵不纯粹,却也是好的。
她轻轻俯下身,在他的薄唇上,啄了一口,这一浅啄,仅是让自己更能安心地去银啻苍那。
因为,她的心里,始终,不能对那个男子做到无动于衷啊。
他信任她,予她去见那个男子,她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惟有这一浅啄,再许她一点点的安心吧。
她返身,莲步轻轻地往左面的院落行去。
甫出门,轩辕聿本闭阖的眼睛慢慢睁开,他从躺椅上坐直,手端起暖兜内的碗盏,满满地喝着。
喝得再慢,都拼不到味道呀。
只是,他知道,已经是甜的。
因为,鼻端,能闻到,那蜂蜜的香甜气息。
一如,她给他的味道,永远是甜的
甫踏进银啻苍的房间,就看到,他正披上银色的纱袍,透过微拢起的纱袍,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绷带。
从通禀到得允进入,不过短短的时间,他便穿上银色的袍子。
明知道,这样的伤捂着,哪怕是三月间,也是不好的。
却是,为了避嫌吧。
曾几何时,放浪不羁的银啻苍,终是改变了太多,太多。
这是他原来的样子,还是,因了她去做这改变呢?
“候爷,这是皇上吩咐,替候爷做的西米酪,请候爷慢用。”
她奉上碗盏,又用了轩辕聿的名义。
他的唇边,带出哂笑的弧度:
“哦,还烦劳你替我转谢皇上吧。”
他端起碗盏,看到,西米酪的颜色,却是不同那一晚她为他做的,放到鼻端,只一闻,便知道,用了红糖为勾兑。
红糖,她为他想得真是周到。
但,这血,红糖能补救,心上的血,失了,就再回不来了。
他喝得并不慢,只是饮得急了,甫放下碗盏,偏是呛了一下,一呛间,他的唇边,又隐约现出些许的血色,这些许血色,落进她的眼里,终是让她的眸里嚼着些许的朦胧。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他仓促回身,不再望向她。
那晚之后,他和她之间剩下的,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千年之约。
今生,莫奈何。
千年之后,亦不过是痴人之梦罢了。
“候爷,您的伤势——”她才要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却悠悠传来:
“无碍的。死不了。”
“这么想死,昨日的战役,不就可以了。”她低低地说出这句话“既然,昨日都死不了,其实,更没东西可以伤到你,不是么?人,就活着短短的一辈子,一辈子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哪怕有来世,那个人,还是自个吗?若真是自个,为什么,这辈子,却是连一点关于上辈子的记忆都是没有的呢?”
他的心结在那,她不知道是否能解得开,她只知道,她不要他这辈子就死守着那一个千年的遥想。
那样,不过成全的,是一场蹉跎。
随着这句话,他蓦地转身,目光凝向她,一字一句地道:
“连这点想象的空间,都要扼杀?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满意呢?呃?”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他身上,突然有种危险的味道,这种危险的味道让她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一退间,他伸手执住她的手,只这一执,她眉心一颦,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她的袖盖,袖盖因她后退,微褪了些许,这些许力,他瞧得到她的腕际,是愈合的勒痕。
只这一瞧,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眉心皱紧,冰灰的眸子里,仿似要灼出火来:
“他根本保护不了你!你却还是要跟定他,若不是你,我——”
“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受这伤,对不对?若不是我,或许你也不会伤重到吐血,却还要掩饰着,对不对?银啻苍!我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的?”
连名带姓地唤他,她拂开他握住的手,这一拂,哪怕,愈合的勒痕,又开始崩开,但,不要紧。
比起他心上的伤,这,算得了什么呢?
“堂堂斟国的帝君为一个女子亡了国,却还在为那个女子爱的人去拼自己的命,你不觉得,你活得好孬吗?”
语意,是不屑的,甚至带着羞辱的意味,每一个字说出来,她知道,真的好困难,可,她必须要这么说,这样下去,眼前这个男子,最终,真的会为了她赔了命!
她不要他拿命来给她,她要不起!
他想轮回去赴千年后的约定,她也是不会容的!
“这样的你,哪有一点帝王的样子啊?我都替你不值,你究竟看上我的哪一点?我真的不知道,论容貌,妩心不见得比我差到哪,论聪明,妩心也不见得会逊于我,再论对你的感情,妩心更是胜过我吧?啊,我知道了,只有一点,因为,妩心是你得到的,而我,是你一直不曾得到的,是不是由于这一点,你才觉得我比她好,比她更值得你付出呢?”
她咄咄地说出这番话,看得到,他冰灰眸底,那团火燃得那么浓烈,他气极了吧?
她就要他气,让他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浅薄的女子。
她这样的女子,根本不值得他付出,也不值得他去空守什么约定!
“如果是这个原因,你只让我更加地鄙夷你!”
说完这句话,她别过脸去,哪怕,她可以将话语说道天衣无缝,只是,她的眼底,做不到鄙夷的神情啊。
那些朦胧好不容易压了下去,再换一个表情,太难。
“说完了?”他甫启唇,却只是这三个字。
未待她说话,他的身影微动,高大的身子,矗立于她的眼前,她并没有后退,因为,再退,就要退出室去,室外,有着守军,让他们看到,就违了她的本意。
“是,我就是低贱,喜欢得不到的东西,你说的没错,谁让我没有得到你呢?我说过,用骗,都想骗你记着我,都想骗你爱上我,都想骗到你的身子,包括那场千年的陨星雨,若不是那个安如傻丫头在旁边,我早就把你骗到手了,还用等到现在,演一出疆场杀敌的苦肉戏吗?”
他的手用力钳住她的手臂,这一钳,却是避开她的伤口,她知道。
他和她,究竟谁更擅长演戏,就能在今天把对方骗了,只是,他和她,其实,谁都不是一个好的戏子。
“为什么,现在不骗了呢?”她问出这句话,眸底的朦胧,再忍不住,溃散于他的跟前。
她很少哭于人前,很久以前,哪怕落泪,亦是在不为认知的暗处,但,今天,在这个男子面前,她却落下了一颗泪。
他伸出手指,那颗泪渐落在他的指腹,蕴成一滩冰凉的液体,不过须臾,顺着指腹的纹路,渗进去,再觅不得。
只有他知道,这颗泪落进他的心底,是下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滋味。
下辈子,他就凭这颗泪,再找回她。
只是,他不会告诉她。
“我不要你死!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记着,你死了,我哦不会掉眼泪的,也很快会把你忘了。这一生不会记得,千年之后,我更不会记得你!”
他的声音即便刻意压低着,却带着嘶哑落进他的耳中。
他钳住她的手想变成轻柔的相拥,只是,他知道,若这么拥她入怀,他怕,在这样的时刻,再做不到洒脱,所以,他仅是将手离开她的手臂,虚无的做出拥住她的姿势,却是,隔着咫尺,永不会相及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和姿势,其实,一直就如他和她的真实写照,不是吗?
哪怕她是她唯一拜过堂的发妻,终究,是场虚无。
“你在意我死么?你说过,我倘若死了,你也不会活,这句话,不也是彼时的欺骗,对不对?呵呵,一直想骗到你的我,却还是被你骗了,看来,我是比你蠢,所以,今日的一切,我咎由自取。”
他冰冷眸子里,那些先前的怒火,早消逝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干净,透彻。
这个男子,竟然有这样一双干净、透彻的眸子,只是,到了今天,她才看清。
是啊,以前,她何曾愿意去看清他呢?
对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放浪,纨绔之人。
“够了,你为我哭了,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你的心,给了他,那么泪水就给我吧。”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抚去眼角残余的泪渍“你说,如果他知道,你为了我哭,会不会更吃醋呢,呃?”
她知道,他这句话的用意。
可是,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或许有一种感情,与爱无关,却仍是让人无法割舍,甚至失去时,亦会痛彻心扉。
这种感情,介于爱情和亲情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但,并非每个人都可得到。
于她,得之,亦是痛之。
“好了,他容你来看我,我也知足了。这场战役,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证明我自己,不是一个孬弱的帝君。确实,对轩辕聿那一场,我没有好好地打,这一杖,就当作是在斟国旧部属面前,证明我自个吧。至多,我答应你,他不死,我也不死,哪怕,他现在得到了你,如你所说,得不到的,就是好的,我也是要去争这一争的。”他收回虚无相拥的手,说出这句话,他知道,哪怕对她做到无动于衷,还是,败给了她的眼泪。
她没有说话,他返身,背对向她,说出清楚明白的一句话:
“安如是个好女孩,她该得到完整的一个人,而我,没有办法给她完整。”
他终是瞧透了她的心思和安排,也拒绝了这份心思和安排。
黄昏的夕阳,在室内,洒下金辉片片,只这片片金辉里,在耀不进任何人的眼
檀寻,禁宫。
今日,是每年春种前的蚕桑典。
本在先朝,大多会让后宫和前朝的命妇往民间,与民间女子一起体验从催青到结茧的过程。
自这朝第一任中宫皇后西蔺媺主持蚕桑典时,因难产薨逝后,这道典礼就被轩辕聿下了圣旨,移往宫中举行,以示悼念西蔺媺的薨逝。
当然,老宫人都知道,出宫主持蚕桑典的劳累,不过是西蔺媺的一个小小诱因。真实的原由,定是其后与被处死的三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移往宫里进行,对于诸妃来说,却是好的,毕竟,谁愿意往民间去体验呢?
后宫即便清冷,优渥的生活,却纵容了她们愈发的娇生惯养。
于民间的辛劳,她们再是无法承得住的。
而今年的典礼,是由新继任的皇后西蔺媺主持,同样身怀有孕,亦是同样的场合,如果说,诸妃不希望有些许巧合,那是假的。
毕竟,若再发生一次皇后因着主持大典导致的意外,对于她们来说,也是单调后宫生涯里的一抹亮色。
当一个女子,在这宫中,既拥有权势,又拥有黄嗣时,无疑,她就会成为注目的焦点,这种焦点的意味,只在于,或明或暗的嫉妒,还有诅咒。
现在,这位处在焦点中心的女子,中宫皇后西蔺媺打扮齐整坐上肩辇,来到行蚕桑典的庆丰殿。
被轩辕聿射坏的凤冠幸好又配到了一颗大小相似的夜明珠,司珍司重新镶嵌上她的凤冠,总算是让她的凤冠熠熠地生辉,正好用来出席这场典礼。
甫下辇,诸妃到都比她先行到来,她在诸妃躬身行礼间,螓首高高昂起,那初升的旭日,照在她的脸上,平添了别样的光彩动人。
只是,这份光彩动人,在太监通传‘太后驾到’时,终究是暗去的。
因为,她不得不俯下身子,一并地请安。
迎接这位后宫中,最尊贵女子的驾到。
名义上,是她主持典礼,可,太后,却是整场典礼最引人注目的核心。
因为,最重要的程序,奉上催青的瑚珀蚕王是由太后亲手完成,而她,则是站在一旁,宣读颂词。
然,今日,就许她再被这太后,抢去这一丝的光彩吧。
太后的锦履从她跟前走过时,她只将手腕递出,让太后搭于她的腕上,二人似和睦地往庆丰殿行去。
甫至殿前,诸妃及命妇按着规矩跪拜如仪,礼乐起,太后收手间,她率先进入庆丰殿,接着是诸妃和命妇鱼贯进入。
一旁,有尚仪司尚仪奉上颂词礼册予西蔺姝,西蔺姝淡淡一笑,接过礼册,走过,悬挂着蚕匾的横栏,径直行到供奉催青蚕的神案前。
绣着金凤的袍袖挥拂间,她展开礼册,清音颂读起来。
颂读声,和着礼乐,一拍一字,皆是相和的,在这相和间,太后从尚仪手中接过一金盒,金盒内则是今年催青的瑚珀蚕王,太后一步一步,端庄地行进殿内,她头上戴着惟有天后方能戴的赤金打造的凤冠,这凤冠比西蔺姝头上戴的更加璀璨夺目,光是那稀世的东珠就镶嵌了十颗,还有无数的珍宝瑰丽。
宫中,仅有太后一人,可以戴这凤冠,哪怕,戴上这凤冠之人,都已在宫里葬送最美好的年华,然,戴上的刹那,却仅会让人觉得,一切的付出,或许都好似值得的。
太后端着金盒,步进大殿时,步子稍缓了一缓,一缓间,她的眸华掠过殿内诸妃的脸,也包括西蔺姝的。
而后者,看起来,仍旧好似虔诚地颂着礼册。
太后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只不知,这抹笑意,是为了即将奉上这瑚珀蚕王神案所笑,抑或是,为了其他什么。
一小间,她继续恢复如常的步子,这一次,她走得比方才又慢了些许。
再慢,终是行至了正中悬挂的蚕匾下,突然,说时迟,那时快,那不算轻的,由开朝帝君亲笔所提的蚕匾就这样砸落下来,不偏不倚,恰是砸在太后的凤冠上。
礼乐和颂词戛然而止时,惊叫声、呼唤声,在殿内接踵响起。
西蔺姝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看到,太后倒在地上,那沉重的凤冠下,渗出浓浓的鲜血,那么浓,衬着凤冠的金黄色,真的很好看。
她喜欢这种颜色。
尤其以红来衬托时,更加的喜欢。
只是,这份红,永远是别人身体里的血才会让她喜欢。
她脸上的冷静不过保持了片刻,就化做惊慌失措,吩咐速传太医来,接着,奔至太后的身旁,抱起太后,当然,她没有忘记,探于太后的鼻端,这一探,让她觉到有些不悦。
竟然,被那么重的东西砸到,还有鼻息?
但,现在,再不容她做什么了。
不过,是现在不能做什么罢了。
日子,还长着呢。
确切地说,离轩辕聿回京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