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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来聆听。
笑姬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只能隐在山脚下。
丝丝秋雨如风月楼的水晶珠帘一般,将整个栖霞山笼进了一方冰凉、剔透、氤氲的天地。都是冰凉而清索的。那燃遍的红叶,焦黄的枯草,坚硬的青石板,那一笔笔峭挺的枯木,都被这场秋雨浇灭了从前的灿烂、燃烧和刚烈,只剩下那一场华美盛放过的记忆,被雨凝固在这里。
凝固成一片凉透的诗意。
他坐在半山腰的一块突起的青石之上。一个敦厚的侍从站在身侧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那伞看起来极普通,可是伞柄上透出莹润紫色——那是扬州紫云斋的伞,紫云斋是扬州最大的制伞商,它的主人叫白云起,乃是闻名江左的才子,也是她的旧相识。
这伞物美价廉,销量极好,连风月楼的粗使丫鬟都有这样一把伞。
阴雨绵绵,秋意深深,油纸伞那么孤单地浮在他头上。
他手持一卷黄色经书,那么静静地坐蒲团之上。混沌天地之间,目之所凝处,淡淡金光环绕,似雪夜深山中佛寺门口上高高挂着的一盏风灯,向四面发散出一种极温煦的暖意,他所在之处就成了一个西天,一方极乐,一天光明。
普生光明,度尽众生。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他声音里有一种沉寂的力量,将世间万物、纷繁人心都沉淀下来,凝聚起来,超脱出来,竟使得数万人好似不存在一般。
人们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听着他,虔诚的目光供奉,将他托上莲台,
供上佛龛,奉上神坛。
天地间只他一个人说话。
他那么孤单。
笑姬戴了一顶湘竹编制的青笠帽,清冷肃杀的青色,四周垂下雨过天青的半透明纱帘。特意从中间剪开,好在飞向他的时候,被风向两边掀开——露出她的笑容。
他会像从前死在她剑下的那些人一样,迷惑于这么温柔,绮艳的笑容之下,怎会藏着那么凌厉的绝杀。
左边第五根肋骨之上,靠左三分之二处。
那是心脏的位置。
笑姬一直在下面坐着,默然聆听许久,然后站起来,遥遥地向他提了一个问题——
“师父,我想请问,和尚是不是男人?”
那沉寂的纶音一般的声音一顿,那双微微阖着的双目向她投过来一瞥。那一瞥之中神光流转,却又虚无缥缈,竟使笑姬心中不由沉静下来——从未有过的沉静。
神光在她刚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了。
看见她扮作一个看客安静地坐在山脚下,看见她戴着那顶雨过天青的纬帽似垂在雨幕里的一片青色薄云,看见她隔着上万人潮,漫山红叶,站起来慢慢向他走近。踩着那湿滑的山石小径,寥落而安然地走向那块突起的青石。秋雨将枫叶的红染上了她的鹅黄绣鞋,绣鞋上的那一朵红色的虞美人更鲜明了。
神光的眼眸也就忽然鲜明了起来,为了那鲜明的颜色,鲜明的问题。
人群静止了半晌,才大梦初醒般起了震惊的议论,渐渐弥漫开来。
“出家人无色,无相,五蕴皆空。”他答。
“大师的意思是,和尚不是男人?”笑姬就站在那青石之下,离他只有九尺,轻纱下的笑容朦胧如诗。
她已然望见他淡金手腕上的菩提珠沾了秋雨,更显莹润剔透。他之前送了她一串佛珠,现在手腕上戴着的这串佛珠颜色略微有些黯淡。
众人听见这荒诞无礼的问题,十分震惊和愤怒,特别是神光的弟子们,更是怒意翻滚。
这女子总是轻而易举就戏弄了人心,打破了人间规则。
“众生即浮屠,浮屠即众生。”神光在心中叹息一声,回答道,“施主何必执着于这个,只有放下执念,才能心生欢喜,离苦得乐。”
“大师,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如果忍无可忍,可否无需再忍?比如血海深仇。”那女子顿了顿,又问道。
报仇,报仇,她只想着报仇,殊不知这仇恨到最后只会将她吞噬。
“阿弥陀佛。施主,报仇是自苦。”神光又叹息一声道。
“如若我杀了你父母,你也不会报仇?”
这样的一个难题,他本可以用佛经中的宽恕,解脱来回答她,也最为妥当,然而他停顿了一刹那之后,忽然回答道——
“贫僧无父无母。”
清明的声音里,涌起淡淡悲伤,然后他停顿了,笑姬也停顿了。
为了这一句无关于佛经的回答。
然而,这停顿只是一瞬间,神光又接着说道:“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那么,如果我杀了你——”仿佛也只是一个刹那的恍惚,笑姬的笑意渐浓,“你也要度我?”
晕黄的油纸伞下,那和尚一直微阖着的双目向她投来极淡的一瞥,那一瞥里有隐藏得极深的悲悯,即使隔着那么缠绵的雨意,那么空寂的山野,那么熙攘的人群,笑姬也捕捉了那一丝悲悯——
“佛说,世间无不可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