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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沥沥而落。

    皇帝在垂询百官的此刻,宣政后殿一派寂静。冯善伊近来有些懒,懒地抬眼,懒地说话,懒地动脑子。也只有赫连入宫探望她,她才会稍有些精神地出帐,移去东殿阁,与赫连小说小话一阵。

    “皇上这一次真是狠下心应对太后一伙。”赫连拨好一只生果轻递了过去。

    冯善伊正端着香茶不知在想什么,眼一覆,问她:“听说你又有了?”

    赫连两颊发红,垂首咳了咳,点点头。大儿子有近两岁,她正也忙得不可开交,又遇到了喜事,不知是喜是忧,只瞧着李昕傻乎乎地乐着,她便想那一定该是喜事了。

    “这一回,生个女孩吧。”冯善伊又一点头,“我记得你喜欢丫头来着。”

    “男女都好。”赫连低低的声音漫出。

    冯善伊啧了一声,果然嫁了人连想法都不同了。

    “我是想说,生个女儿好许给我家雹子!”冯善伊丢过去一颗蜜枣,瞥了她眼。

    赫连连忙接过,细细一品,幽声笑:“也好。”

    “我倒是想生儿子。”冯善伊一手搭在自己腹间,似乎在感受着肚子里孩子的心跳,声音恹恹,“可连太医都说是个皇子。”

    赫连自知她忧心所在,垂头言去另一事:“冯熙的战事如何。”

    这一言,半是询问半是提醒。

    冯善伊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摇头,已有日子不看奏折了,拓跋濬道她要静养,再也不让她近笔墨奏本,朝中事她一时更疏远。冯熙转去云中北伐柔然,已有三四个月,之前听说屡屡恶战几胜几负,与柔然打得难解难分。可打仗,并非仅靠勇猛无敌,耗的是粮草弹药军马装备,持久战愈发辛苦,冯熙得胜便更难。

    “你只说自己知道的便好。”她实在懒得与她九转十八弯地绕言,随即点明要她直言了当。

    “听说冯熙向朝廷请求速运粮草,以及请援两千精兵。”赫连也是由自己男人口中得知后坐立难安,才急急请求入宫见她一面。

    “朝廷没有动静吗?”素手轻落案上,一下下静静敲着。

    “皇上的旨意是传下去了。只军中统领借着整顿之言拖拖拉拉都是在看乙将军的脸色,当然也在等着你的肚子。”

    这些人都是极其聪明的,墙头草两边倒,如今朝中冯家与乙家鼎立占权,二人由朝堂较量至军中,都是死咬着对方不会松力。无论是军中,还是朝廷,无人不在观望。东宫太子之位必是不稳,那么下一任储君出自冯氏还是乙氏血脉实在难以抉择。众人都在等,等着皇后一旦生下嫡子,皇帝必要立之为储。那么一举出兵前去相助,也是投向冯家之势,继而为之后的仕途铺好路。

    可乙弗浑如今正也是蓄势待发,但凡皇后生下的莫非皇子,他便欲借朝中党派之力为自己的外甥一争储君,如此乙夫人的儿子拓跋若也极有可能上位。宫中储君虽立,却势若弱羊,反有二权虎斗龙争。正逢如今拥立东宫弘的常太后一势弱败,众人心知肚明新储君非冯即乙。

    宫人拥入侧殿,言是扶风公退了朝议,如今正在殿外等求。

    冯善伊自沉思中回神,一眼笑瞧赫连已是坐不住,归心似箭。索性袖手一挥,任她退宫,临别不忘戏谑她一言:“真够腻人的。”

    赫连红着脸瞪她一眼,暗暗道:“你不也是。魏宫上下都知道,皇上但凡晏起都是因为身侧有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陪睡。”

    冯善伊自笑一番,待赫连走后,命青竹扶自己起身,她想起自己有好些日子没有向那位常太后请安了,索性此去太和殿见她一面。

    经声飘摇不断,余香缭绕。

    青竹将堂门轻轻推开,两帐齐展。层层香帐落于身后,一步接着一步,极浅。

    冯善伊散去身后随侍诸人,一人前去。常太后便似未闻,身也不转,双膝跪在蒲团之上已是麻木。冯善伊取了一盏香供奉于佛龛前,她拜了拜,默默看了眼常太后,微笑:“这日子清净得都毫无生气了。太后消寂了许久,本宫连个斗的人都没有。”

    常太后轻抬目,同是一笑:“你,得意了。”

    冯善伊摇头:“你至少放过我一马。耳侯寺中,若非你,我便由拓跋云杀了。”

    常太后唇一牵:“倒不如说我中了你的圈套,入了你的道。”

    冯善伊转过身,一手划过长帐,俨然有些失望:“可我,还是让他死了。”

    “这都是命。”常太后静呼了一口气,“便如现在,这也是我的命。”

    “你的命,是极好的。”

    常太后冷笑:“或许吧。”

    “我知道宫中盛传那些你害我的谣言是假的。”冯善伊看她一眼,言得平和。

    常太后猛地盯紧她:“是你。你散发谣言害我?!”

    冯善伊摇头,无论她信与不信,至少自己也不想费那脑筋害人。

    “是谁?!”常太后痛问一声,但要自己出去,一定不饶那人。

    冯善伊想安慰她不要过分激动,一手正落在她肩头轻捏着:“我说是皇上,你信吗?”

    常太后身子一僵,苦笑不得的整张脸近似扭曲,笑声清朗,尾音却有些抖,不住地摇头:“果然。他和拓跋家的男人无区别,都为了个女人什么事也做得出!”

    面前这个女人,虽是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成人,却实在不了解拓跋濬。还好。冯善伊自觉她尚能读懂他。眉心微微紧蹙,她一字一字言着:“你如何还糊涂。他这么做并非是为了我,而是为你。”

    常太后仰首,寂静无语,听着她声声逼问。

    “若东宫之位不稳。太后你会善罢甘休吗?”

    “......”

    “若我生下皇子,你是会杀了他?”

    “......”

    “还是会杀了我?”

    “......”

    眨了眨眼睛,满目发昏发胀,朱红的唇咬,冯善伊最后一笑:“他只不过是在阻止他的母亲走错事。他担心有一日,她错得离谱,他却都无力保全。所以他将她困守在一方宁静中,至少不会任朝廷中血雨腥风殃及你的性命。”

    一片孝子之心,可感可叹。想必拓跋濬是怕了,他的生母已然错上再错,干尽了泯灭天良之事。所以他才不能任由权力再毁了一个母亲。

    冯善伊欲离去,缓步而出,身后猛传来常太后一声唤音——

    “皇后!”

    她如此真诚急切的一言皇后,是要自己诚惶诚恐又诧异不解。冯善伊定了定步子,未回身。

    常太后由蒲团中转过身来,是向着不远处的她跪着,那一声接近颤抖,哑哑道:“我,我求你。东宫不能废!”事已至今,她唯有将拓跋弘交付于她,也请她自此正视那孩子,那未来的储君,将日的帝王。

    走出冷殿,风吹乱碎发,冯善伊扶去鬓边,清冷的声音转去身后:“召集各宫嫔妃宫人,与各尚书前去先安殿。便说当着世祖皇帝的灵位,本宫有些话要说。”言着她转首,冷冷凝望依然跪立不动的常太后,料想这老太婆活了一辈子,糊涂了一辈子,总算最终清醒着说了句有用的话。

    东宫不能废!

    ****

    拓跋云得了宣召,前来宣政前殿交旨。

    殿上的拓跋濬正在服药,面色苍白,拓跋云隐隐担忧,一步并三,跪在案前。

    崇之悉心伺候着皇帝用过汤药,依着眼色退身,出殿时将长门紧阖,便连离殿打发外侧侍郎退避的声音都是极轻。

    自拓跋濬将叛党一事压灭并随冯皇后回宫,拓跋云便气恼得避朝不见,纵是皇帝连番几旨召见,也都无动于衷,大有就此做个闲散王爷的反抗表态。今日进宫,也是几月来的头一次应旨。

    拓跋云跪在殿下已是几柱香的功夫,殿上案前的拓跋濬装作未曾发觉一般,持笔一字字认真地写回文。

    拓跋云自面上沉落冷汗,挪了挪发酸的膝盖,膝骨摩擦发出了“咯吱”声。

    这一声,总算入了拓跋濬耳,他扬起头来,咳了咳,轻轻道:“呦。来了。”说着又覆下眸子,“好日子不见嘛。”

    拓跋云皱眉低首,一丝负疚蔓延:“臣弟错了。”

    “错在何处?”拓跋濬捏了捏发酸的肩膀,身子越发不济,只稍用心看会儿折子,便有些疲惫。

    拓跋云前跪了一步,周身发抖,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臣弟前去探访四叔,听他老人家说了。臣弟于是心疼皇兄,想着自己不该同皇兄犯脾气。但以后,皇兄想喜欢哪个女人就是了,臣弟再不管!”说着眼圈发红,再一眼瞧去拓跋濬的病色,心口沉痛,闷闷的,实在难受。

    拓跋濬握笔的手一怔,缓缓放落,看着拓跋云,半刻无言。他静了许久,恍如无事一般微微点了头,似长叹了声:“也不是多少女人。要你多少担待的,只她一个就够了。”

    拓跋云走上来,一手探去兄长肩头,替他揉捏道:“皇兄,臣弟可能帮您什么?”

    拓跋濬一手覆着他手,轻轻拍了余下,声极淡:“尽心尽力辅佐她。”

    “臣,只能对新皇效忠。”拓跋云仍有丝缕不甘,只求自己不与那女人唱反调便是极限了,竟然还要忠心辅佐,确是为难他。

    拓跋濬看他一眼,许多话哽在喉中没能言出,只将他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推了开,另翻了一份奏折无声看去。

    拓跋云面色难堪,忙去替他研磨。

    拓跋濬看着他手中动作,略不悦地提醒了一声:“方向错了。”

    拓跋云忙又换了方向,小心试探问:“如今朝中都在揣测东宫废立的事。皇兄你,真是想废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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