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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中年人马上走过来,紧紧地握住黄绍竑的手,说道:
“你好!你好!我是廖仲恺。”他那双快活的眼睛里洋溢着如火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嘴里连连说道,“欢迎!欢迎!欢迎!”
黄绍竑跟着廖仲恺进了公馆的客厅,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着长衫,戴金丝细边眼镜,另一个身着军服,留着一撮日本式胡子。经廖仲恺介绍,那穿长衫、戴眼镜的便是胡汉民,穿军服的是粤军总司令许崇智。黄绍竑见过胡、许二人,就在靠近胡汉民旁边的沙发上落座。胡汉民文质彬彬,不苟言笑,待黄绍竑坐下后,便问道:
“季宽,难得你来一趟广州,广西的情况如何?”
黄绍竑已从邓演达口中知道胡汉民现在代替孙中山在广州帅府和大本营中负责,广西的事情必得和他商量,他便将奉孙大元帅之命发动梧州起义,与李宗仁联合,消灭了陆荣廷残部,眼下已占据梧州、玉林、桂平、南宁、柳州约广西全境三分之二的地区,下一步将集中全力,消灭沈鸿英部,统一广西全省的事详细说了。胡汉民认真地听着,点点头,说道:
“你们干得不错,陆荣廷、沈鸿英这些害民贼,不但祸害广西,而且祸害广东,将其歼灭,大得人心!”胡汉民点上一支香烟,那双锋利的眼睛望了黄绍竑一眼,问道,“尔后,你们怎么打算?”
黄绍竑觉得胡汉民的眼光似乎有某种不信任感,使他马上想到都城之战消灭陈天泰的事来,因为陈天泰出兵南路便是奉的大本营胡汉民的命令。黄绍竑忙道:
“我是孙大元帅委任的广西讨贼军总指挥,绝对服从大本营的命令,此次来广州加入国民党,便是为了更好地追随孙大元帅革命。广西统一之后,一切有关军、政、党务方面的事,皆听命于大本营。”
黄绍竑这番话,使胡汉民听了感到非常满意,廖仲恺那双快活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兴奋的光彩。胡汉民道:
“好,请季宽回去之后要多做李德邻的工作,两广统一之后,事情便好办了。”
黄绍竑忙说道:“我来之前,李德邻提出,我们已占领广西的省会南宁,且已控制广西全省三分之二地区,希望大本营考虑任命相应的职务,以解决广西统一的善后问题。”
胡汉民想了想,问道:
“你们对此有何打算?”
黄绍竑道:“李德邻曾提出要求用‘广西军务善后督办’的名称。”
胡汉民摇头道:“‘军务善后督办’是北洋政府沿用的名称,我们反对北洋政府,这个名称不好沿用。”
“李德邻很想要这个名称。”黄绍竑坚持道。
双方斟酌了好久,也想不到合适的名称,最后黄绍竑才提出白崇禧说的那个“广西绥靖督办”的名称来,没想到胡汉民一下子便同意了,即议定任命李宗仁为广西绥靖督办,黄绍竑为会办,白崇禧为参谋长。黄绍竑又提出由原广西省参议会议长张一气为省长,廖仲恺摇头道:
“季宽,省长一职我看还是由你来兼吧。”
黄绍竑却笑道:“省长是文职,我这个耍枪杆子的不能兼,况且议长做省长,也还有顾及民意的味道。”
黄绍竑再三推却,廖仲恺便也不再坚持。其实,在黄绍竑眼中,那省长一职无非是个装饰品而已,终究不如抓枪杆来得痛快。胡汉民又说道:
“季宽,这次总算解决你的入党问题了,李德邻也得尽快入党,否则便谈不上军政和党务的统一。”
廖仲恺也忙道:“季宽回去之后,就请李德邻也来广州履行入党手续。”
黄绍竑似有难色,望着胡、廖说道:“我回去之后恐怕马上就得和沈鸿英打仗了,还是打完仗再说吧。”
胡汉民想了想,说道:“那也好。你既然来了,我看明天早上就到中央党部去宣誓入党,可请仲恺和汝为(许崇智字汝为)做介绍人。”
廖仲恺和许崇智满口答应做黄绍竑的入党介绍人。他们又谈了些全国政局以及两广方面的事情,不觉已到晚饭时候,廖仲恺夫人何香凝请客人吃便饭。饭后,他们又接着交谈,直到晚上九点多钟,黄绍竑才告辞出廖公馆。
陈济棠的使命便是专门照应黄绍竑的,他陪黄绍竑走出廖公馆,到门口乘上汽车,黄绍竑笑着问道:
“伯南,我的窝安在哪里呀?”
“季宽兄今晚在东亚酒店下榻,一切我已安排好了,请吧!”
陈济棠命令司机将车子开到东亚酒店去,照旧陪着黄绍竑走进酒店。陈济棠已命人预先订好了房间,那是五楼505号的一个三套间。进得房来,陈济棠领着黄绍竑和卫士长牛得才将房间逐一看了,甚为满意。陈济棠指着最里边的一间对黄绍竑说道:
“你住这一间如何?”
“好。”黄绍竑答道。
陈济棠又指着最外边的一间对卫士长牛得才说道:“你率卫士住在这间。”
“是!”牛得才答道。
“这中间的房子我住。”陈济棠对黄绍竑笑道,“季宽兄,粤军旅长陈济棠陪着你,保你万无一失,晚上可高枕无忧放心大睡!”
黄绍竑见陈济棠安排得如此周到,心中甚为感激,忙拉他到自己房间坐下,命卫士沏上壶茶来,两人边饮茶边闲聊,无非谈些军中的趣事,扯些广州大寨(即妓
院)中老举们的艳事逸闻。只有那卫士长牛得才不敢闲坐,一进得门来,他便悄悄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在临离开南宁前白崇禧交给他的那个“锦囊”来,拆开仔细一看,只见里边一方白绸布上赫然写着三句话:
“看准后路,枕戈待旦,今夜有事!”
在牛得才心目中,白崇禧便是军中的诸葛亮,所言皆有应验。但是现在看来,便是言过其实。因为这次黄绍竑来广州之前,已命陈雄先走,对黄的安全问题,邓演达、陈济棠早已作好安排。就以今晚来说吧,东亚酒店附近就驻着邓演达那个精锐的步兵团,陈济棠的部队离此也不远,陈天泰根本不可能带兵来打东亚酒店,况且陈济棠又亲自和黄绍竑住在一套房间里,房间里又有电话,万一有事,打个电话不到十分钟粤军便可赶来救援,因此陈天泰无论如何是钻不了空子的。牛得才想到这里,不觉失声笑了起来,觉得白崇禧在故弄玄虚,吓唬自家人。牛得才的笑声不想竟传到黄绍竑房中,黄绍竑以为牛得才笑他和陈济棠议论“老举”的事,便厉声喝道:
“牛得才,你笑什么?”
牛得才吓了一跳,忙小心翼翼地走进黄绍竑房中,低着头说道:
“副总指挥,我错了!”
“我问你刚才笑什么?”黄绍竑板着面孔继续追问道。
“我……我笑白参谋长给我那个布囊中写的三句话,我……错了,请副总指挥处罚!”牛得才嗫嗫嚅嚅说道。
“白参谋长给你什么布囊?”
黄绍竑仍厉声追问着,他最怕白崇禧在他的贴身卫士身上做什么手脚。牛得才一看问题严重,忙将白崇禧给他的那个“锦囊”交了出来,并将前后经过情况老老实实地向黄绍竑说了。黄绍竑和陈济棠看了那三句话,不觉也相对大笑起来。黄绍竑道:
“白健生最喜欢搞这些鬼名堂。”
“灵验不灵验?”陈济棠颇感兴趣地问道,因为他最迷信,大凡行军作战或临大事,他便要请他那位精通阴阳八卦之术的胞兄陈维周上观星相、下看风水或作占卜之术。
“有时也会给他言中。”黄绍竑一来不愿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参谋长,二来也想以此激一激陈济棠。
“他平素喜欢用何种罗盘?”陈济棠问道。
“哈哈,罗盘?我倒从未见他用过,他一向反对信神信鬼,我们驻百色的时候,有次他还砸了一座庙中的菩萨,地方一些人便断言他要遭难,果不久我们在百色便被刘日福缴械。白健生和夏煦苍两人从城墙上跳下才逃得一命,我却被刘日福关押起来。他和夏煦苍收拾残部,一直逃到贵州的一处叫坡脚的地方。恰巧夏煦苍部下有位名叫张淦的连长,外号‘罗盘’,此人迷信风水,带着一只特别大的罗盘,我们的部队被包围缴械时,他什么东西都丢了,唯独带着那只大罗盘。”黄绍竑津津有味地讲述着。
“张连长堪舆之术必然高超!”陈济棠对此十分欣赏地说道。
“是高是低倒难说,不过,倒给他言中了一件大事。”黄绍竑道。
“啊!请详细讲一讲。”陈济棠平素最感兴趣的是这方面的事。
“白崇禧和夏威到贵州坡脚时,正要宿营,那张淦便摆开他的罗盘,前后左右一看,立刻跑来报告白崇禧,说此地不能久留,否则有损主将。白崇禧忙问是否发现敌情?张淦道他发现此地阴阳错位,是块凶地,请白崇禧下令拔队离开……”
“白崇禧走了没有?”陈济棠忙打断了黄绍竑的话问道。
黄绍竑笑道:“白崇禧要听信了这话就显不出张淦的本事了。他斥责张淦迷信太深,不准再言此事。张淦懊恼而退,不想到了半夜果真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陈济棠道。
“白崇禧夜出巡哨,从悬崖上摔跌下去,断了左胯骨!”黄绍竑道。
“啊!张连长不简单,不简单!真不简单!”陈济棠不禁伸出大拇指,连着说了三个“不简单”。
“事后我问张淦:‘你怎么知道要出事?’他说‘坡脚’与‘跛脚’谐音,以阴阳推算必蹶上将军。”黄绍竑道。
“嗯,跛脚之地不可宿营!”陈济棠点点头,深以为然地说道,“这位张连长可提拔为团长!”
黄绍竑笑道:“还提拔?白崇禧对张淦可讨厌死了!”
“季宽兄,堪舆之术有科学做根据,家兄维周深谙此道,不瞒你说我原怕你到广州安全会出问题,因此你刚登岸,我便请维周兄给你看了相。”陈济棠道。
“吉凶如何?”黄绍竑见陈济棠如此迷信,忙笑着问道。
“大吉大利!”陈济棠道,“维周兄还做占卜得了两句偈语:‘入城则顺,过乡则逆。’城者一曰广州之城,一曰鄙人所姓之陈也,季宽兄既入广州,又住在我陈某之防区,可谓得了双保险,哈哈!”
正说着,只听门外一阵枪声骤然而起,黄绍竑的一名留在门外走廊上放哨警卫的卫士,一头扑进门来,浑身血淋淋地倒在门槛上,口中只说了句“他们打上楼来了……”便气绝身亡。卫士长牛得才胆量过人,闻变毫不惊慌,立即指挥卫士们还击,一名卫士刚冲出门去,便被密集的枪弹击死。牛得才隐蔽在门后,一甩手向外打了一梭子弹,接着便闪出门外,借助一根圆形墙柱的掩护,又打了一梭子弹,走廊上有几个人影栽倒下去。但是对方人多,他们从走廊的两头向505号房合击,情形非常危急。这时,又一名卫士趁牛得才打退敌人合击的一刹那,从门内冲出,隐蔽到牛得才左边的一根圆柱下,向敌人射击。他们这一左一右配合得极好,用驳壳枪准确地射击,打倒了近前的一个又一个敌人。但是,敌人毕竟人数众多,来势凶猛,全是用手提机枪开火,火力猛烈。牛得才正打得上手,突然发现子弹没了,在他正要退回房间取子弹之时,几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腹部,一节肠子流了出来,他捂着肚子,爬回房间里,又一名卫士倏地冲了出去,利用牛得才刚刚隐蔽的圆柱,继续抵抗敌人的攻击。牛得才进得门来,只见陈济棠正在死命地摇着电话机“喂喂
喂……”地大叫着,可是一处电话也没打通,他颓然地将电话筒往地下一摔,绝望地对黄绍竑道:
“电话线断了,他们是有预谋的!”
黄绍竑手里握着支左轮手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房里乱转。这时,外边的一名卫士又战死了,房里一名卫士马上冲了出去顶上那个位置。房里只剩下四个卫士了,走廊上弹火交织,密集的枪声宛如大年夜的鞭炮一般。
陈济棠急得只是反复地说着:“怎的好?怎的好?”牛得才虽然身负重伤,但头脑却还清醒,他蓦地想起白崇禧在那“锦囊”中写的第一句话——“看准后路”,便不顾痛楚,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奔到黄绍竑里屋的窗户下,猛地推开窗子,只见对面一幢大楼栉比相邻,两楼之间的窗户相距不过五六尺,他忙喊黄绍竑和陈济棠快来看。黄绍竑和陈济棠见了大喜,黄绍竑问道:
“对面是何处?”
“先施公司。”陈济棠急中生智忙对黄绍竑道,“快,季宽兄,把你这房门卸下来!”
陈济棠和黄绍竑在两名卫士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卸下一块房门来,这时,正在门外走廊上圆形柱子后抵敌的两名卫士都被打死了,房中两名卫士立即冲了出去,继续抵抗,情形已万分危急。黄绍竑和陈济棠两人抬着那块门板,走到窗下,将门板伸过对面大楼的窗台上,不想用力过猛,那门板一下没搭上,竟失手落下深渊去了。黄绍竑和陈济棠两人眼前一黑,仿佛也跟着那块门板摔到五楼底下去了一般。他们喘了一口气,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奔到中间房那扇门前,七手八脚地又将那扇门板卸了下来。这时,门外圆柱下那两名卫士也死了,房里最后两名卫士正要冲出去,却被牛得才喝住:“就地卧倒,开枪还击!”牛得才捂着肚子,卧在地上,指挥那两名卫士,用火力封锁着已经攻到门口的敌人。黄绍竑和陈济棠终于将门板架上了对面大楼的窗户。又一名卫士被打死了,牛得才捂着肚子,命那一名卫士撤进中间房,继续抵抗。陈济棠提着左轮手枪,慢慢爬上门板,对黄绍竑道:
“季宽兄,我先过去看看。”
陈济棠爬进了对面的窗户,立即向黄绍竑一招手,黄绍竑也爬上了那架在两窗之间的门板。这时牛得才踉踉跄跄地跑到窗下,背靠窗户,举枪向已冲到里间门口的敌人射击,掩护黄绍竑脱险。黄绍竑刚爬过去,便回头向牛得才喊道:
“牛得才,快过来呀!”
牛得才隔窗向黄绍竑道:“副总指挥,我家中老母、妻儿和妹子,白参谋长已经给我安排好了,我死而无憾,请副总指挥保重!”说罢,便使劲将那搭在两窗之间的门板推下了楼底。一阵密集的弹火射来,牛得才还未转过身来,便往后一仰倒了下去。至此黄绍竑的卫士全部战死。
却说偷袭505房间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黄绍竑在都城俘虏又放走了的陈天泰。这陈大麻子跑回广州后,每思报仇雪恨,但又无力再打回广西与黄绍竑较量。没想到现在黄绍竑送上门来了,因此黄绍竑一到广州,陈天泰便暗中打听到黄绍竑下榻东亚酒店,他知道粤军必定对黄加以保护,警戒严密无从下手,只有偷袭一着可行。他命人装扮为高级客商包了东亚酒店的五六个房间,趁夜晚黄绍竑、陈济棠不备时突袭505号房,企图将黄、陈二人击毙。没想到竟让他们走脱了。他率先冲到里间房,只见窗户大开,对面先施公司大楼的窗户走廊好像有人影晃动,陈天泰料想是黄、陈二人越窗逃跑,遂登上窗台,大叫一声:“黄绍竑,你往哪里跑!”然后运足气,便往对面窗台一跳。由于用力过猛,陈天泰双腿刚接触到对面窗台,一时没抓住窗子便滑了下去,只听“呀”的一声惨叫,陈天泰从五楼的窗口跌下楼底,一命呜呼!
却说陈济棠和黄绍竑从先施公司的楼上摸了下来,也许是被对面东亚酒店的猛烈枪声吓住了,这座大楼门户紧闭,廊上空无一人。他们下得楼来,陈济棠熟路,领着黄绍竑一下子便到了潮音街的公安分局。陈济棠立即给广州公安局局长吴铁城打电话,那吴铁城原是粤军旅长,与陈济棠同一个系统,马上派汽车将他们接了过去。黄绍竑问道:
“吴局长,我们在东亚酒店打了一个多小时,怎的不见粤军来援呢?”
吴铁城叹道:“广州治安秩序不好。几乎每晚都有这样的枪战,不是有电话报告,谁也不会出动的。”
挨到天亮,陈济棠问黄绍竑,“昨晚季宽兄曾与胡先生约定,今天上午到中央党部宣誓入党,还去吗?”
黄绍竑笑道:“维周兄既说我大吉大利,今番大难不死,当然要按时前去履行入党手续啦!”
黄绍竑便在陈济棠、吴铁城的亲自陪同护送下,驱车直达中央党部,办理入党手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