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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鸡”,便又说道:
“广州小报上的那些文章,你都知道了……”
“咚”的一声,黄绍竑在桌上狠狠地擂了一拳,吼道:
“请你们不要再提这些事!我黄绍竑过去搞过不少女人,可谁也不曾对我放过一声屁。今天为了一个女人,竟到处对我议论纷纷,造谣攻击,难道她是乱国灭朝的妲己、褒姒吗?如果我因为这个女人使你们有失面子的话,我可以辞职啊!”
说罢,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走了。李宗仁怔怔地望着黄绍竑的背影,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一片愁云飘上他的国字脸,不住地摇着头:
“麻烦!麻烦!……”
现在,在宴会上,李济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询问起黄绍竑的夫人来,叫黄绍竑如何回答得了呢?还是白崇禧脑子快,忙过来给黄绍竑解围:
“黄夫人在容县家中有些事务要处理,过几天才能来了。”
郭德洁和马佩璋马上笑脸相迎,邀请李济深到宴会厅中间那张最大的宴席上入座,侍者开始上菜。广西菜肴,虽在全国比不上广东、福建、上海菜有名,但广西名菜,大都以本地著名山珍作主料,以地方土特产作配料,在烹调上既有粤菜特点,又不完全是粤菜,而是继承了广西民间烹调野味的传统方法,又吸收外来烹调技术之所长,天长日久,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广西烹调技艺。因而制成的菜肴美味超群,与外地名菜相比,更有“土”“特”之风味,难怪连以吃闻名的广州人,也不得不称赞广西名菜:“好睇、好香、好味、好补!”南宁酒店的名厨在广西是第一流的,制作的原味纸包鸡、田七炖鹰龟、南荠炒蛇背、蛤蚧炖全鸡、蒜头扣鲶鱼等广西名菜,更属上品。李济深虽是广西人,但在外任职多年,今天一品这些家乡名菜,更是称赞不已。郭德洁、马佩璋又善于逢场应酬,不断向李济深等客人敬酒敬菜,宾主之间,觥筹交错,气氛十分热烈。这些人中,只有黄绍竑情绪低沉,吃起菜来,味如嚼蜡,如鲠在喉,后来干脆猛喝起酒来,宴会酒至半阑,他便把筷子一放,站起来向李济深点点头,说道:
“任公慢请,我身体有些不适,恕不奉陪了。”
说罢扭身离席,也不和别人打招呼,竟独自去了,李宗仁看黄绍竑脚步轻飘踉跄,忙命副官把他送回去。
却说黄绍竑踉踉跄跄出得南宁酒店来,见身旁有副官跟着,便瞪着眼睛,喝道:
“快给我去找一副上等烟具来!”
那副官以为黄绍竑喝醉了,忙提醒道:“民政长不是早已戒烟了吗?还要烟具何用?”
“少废话!快给我把烟具找来,别忘了带上等云土。”
副官见黄绍竑说得如此分明,全然不像醉了的样子,只得唯唯诺诺,跑去寻觅烟具和烟土去了。
黄绍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出城来到邕江的一处河湾边,此时已暮色渐临,江面上仍隐隐翻滚着夏日的落霞,江风微微,略有凉意,但他心烦火躁,反觉胸中塞着一团火炭似的。他在江边踯躅,岸边上有两名便衣卫士站在那里,江岸边泊着水娇那篷顶有一条木龙的小艇。他并没上艇去,在江岸上站了好一会,直到那位副官抱着烟具和烟土来到面前,他才踏上水娇搭起的跳板,摇摇晃晃地走上小艇。一进入舱内,他便一头躺下,要水娇为他打烟。
“你不是早戒了呀?为何又要抽?”水娇惊诧地问道。
“你不要管!”黄绍竑胸中仿佛填满了炸药,那拿在手上的烟枪便是根导火索,似乎要点上火来一场猛烈的爆炸才舒服。
水娇看着黄绍竑那愤懑又颓唐的神色,益发感到不安,她与他交往几年,还从未见过他是这个样子。她不敢再问,用颤抖的双手为黄绍竑装上烟泡,慢慢点
着……第二天,李宗仁派人来请黄绍竑回去继续与李济深会谈,他躺在烟榻上一动不动地说了声:
“我病了,不能去!”
第三天,李宗仁又派人来请,黄绍竑冷冷地说道:“我病还没好,去不了!”
来人迟疑地说道:“德公说,李任公今天要回广州去,请民政长……”
黄绍竑这才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问道:“李任潮为何匆匆离去?是与德公和健生谈不下去了吗?”
来人摇摇头,说道:“是广州方面出了事情,昨天上午八时,廖仲恺部长到中央党部开会,遭奸人枪击身亡。广州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急电李任公速回广州开紧急会议。”
“啊!”
黄绍竑倏地从烟榻上坐了起来,想不到廖仲恺死得如此突然,他和廖仲恺虽然交往不多,但却颇怀敬意,对于这位国民党领袖的突然死去,他除了感到惋惜外,更多的却是对广州政局深感不安,广州一有风吹草动,对于刚刚统一的广西不能没有影响。那人见黄绍竑对廖仲恺的死反应如此敏捷而强烈,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忙说道:
“德公今天下午要在南宁酒店开欢送李任公的宴会,要我请民政长回去赴宴。”
黄绍竑一听李宗仁又要他出席宴会,便冷冷地说道:
“你回去告诉德公,说我病还没有好!”
说罢,便又重新在烟榻上躺了下去。那人大概怕回去不好向李宗仁交差,便硬着头皮问道:
“不知民政长患了什么病?”
黄绍竑一听便冒火了,指着来人骂道:“你少啰唆,老子一听宴会头就痛!”
那人不敢再问,只得说了句:“请民政长多保重!”便唯唯而退。
黄绍竑又猛抽起鸦片烟来,在袅袅的烟雾中,他仿佛看到李宗仁、白崇禧和他们的夫人正与李济深碰杯,他烦恼极了,但又无法解脱。论人才相貌,气质风度,交际应酬,水娇哪一方面都要比郭德洁和马佩璋强,可是她却命薄如纸,偏偏是个烟花女子,是个遭人鄙视的“黄脚鸡”!黄绍竑如果还是个小连长的话,水娇的命运倒很可能会有个转机,他可以娶她为妻,也可讨她为妾,这是谁也不能干涉的,因为不管怎样,他身上穿着那张“老虎皮”,腰上挎着那杆盒子枪,便是家族父老也不会死命反对他的。如今,他爬上了省长的高位,反而连娶个烟花女子的自由都没有了。他能打败比自己强大的陆荣廷、沈鸿英、唐继尧,他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将陆、沈的势力连根拔去,但他却无法打碎千百年来套在像水娇这样女子身上的锁链,他不能将她们拉出火坑,他也不能触动千百年来形成的习惯势力。在枪林弹雨中,他是勇敢的斗士,在运筹帷幄中,他是果断的指挥官,而在这发霉腐朽的光怪陆离的社会面前,他却感到惶恐,连一声呐喊都发不出来,而只能靠鸦片烟的刺激来填补他那空虚的精神世界。
“你……你让我还是回梧州去吧!”水娇哽咽着,恳求黄绍竑放她走。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自来南宁后,特别是近来,她发现黄绍竑情绪异常,现在又重新抽上了鸦片烟,她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便是由于她的存在
才引起的,只要她走了,也许一切便都好了,她深知自己是个红颜命薄之人,省长夫人、督军太太的地位,她此生是无法得到的,因此还不如含恨一走了之。
黄绍竑铁青着脸,腮上的胡须在微微抖动着,不知那是愤怒还是战栗。
太阳落下去了,江湾升起薄薄的雾霭,这是农历初几的日子,天边的月亮细得像片柳叶,江岸边有虫鸣声,河中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打破江湾的寂静。水娇拿支紫竹长箫,坐在艇首,满怀哀愁、绝望之情。一支《春江花月夜》的古曲,在江水上跳跃滚动,令人销魂、心碎……
却说李宗仁送走李济深之后,心情颇感烦闷沉重。廖仲恺被刺,广州的时局变幻莫测,陈雄曾派专人送来情报,说国民党中央对廖仲恺之死已立专案审查,看来廖案牵涉的人事复杂,连胡汉民也有嫌疑,还涉及一些粤军将领。如粤局动荡,必波及桂局,亦将影响到广西今后的发展。广西本来就穷,又经过这几年的战争变乱,更是残破不堪。现时省库空虚,不但建设无从布展,便是省署公务人员及军队官兵的薪饷也难以开支。前清以来,广西一直由广东协饷,民国后趁“讨袁护国”之机,陆荣廷出兵占领广东,也不外是从财政上找出路和为个人的发财。但陆荣廷的老路李宗仁是不能走的,因此他赞同白崇禧的意见,与广东站在同一旗帜下,向外发展。
现在廖仲恺遇刺身死,胡汉民又受到牵连,这两位跟随中山先生革命多年在国民党内素孚众望的领袖出了问题,广东政局更迭,不知将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虽然与李济深的会谈还算顺利,看在李济深的面子和将来广西发展的机会上,他基本接受了将广西省政、军事隶属于广东国民政府,也同意在广西办理党务。但现在广东出了问题,李济深等又匆匆离去,时局多变,他决定还是看看再说。
李宗仁心情烦闷的另外一个原因,便是黄绍竑最近举止失态,情绪颓唐,又开始抽起鸦片来了。自从那次规劝黄绍竑之后,不但没有发生作用,李济深走后,黄反而更加放浪形骸,差不多整日待在那条小艇上,吞云吐雾,恋着那只“黄脚鸡”,连政务也无心处理。黄绍竑身为民政长,又兼军长,在军、政方面的地位,仅次于李宗仁,长此以往,不但不利于现政权的巩固,还将大大影响向外发展的计划。但是黄绍竑的倔脾气李宗仁是深有所知的,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他一气之下不知又要干出什么事情来。李宗仁想来想去,毫无办法,嘴上叼着根香烟,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听到隔壁有人在闲聊,那是副官处的办公室,只听人说道:
“南宁这地方,女子长得都不好看,又黑个又矮,颧骨高,鼻子塌,怎么看都不顺眼,还是我们桂林女子好看。”
李宗仁皱着眉头,正想去告诫副官们在公务时间休得胡扯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这时,却听另一人说道:“不,南宁也有佳丽,记得前几年,我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凡有庆祝游行或欢迎外省军事首脑等场合,南宁男女学校都整队前往参加。是时马草街省立第二高等女子学校的队伍中,担任掌校旗的便是该校的校花蔡凤珍。她年方二八,美艳无比。那时我和几位同学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去追求一下呢!”
李宗仁听出说话的正是副官长吕竞存,他眉头一挑,忙走进副官办公室去。副官们见李宗仁突然进来,料想有事,便都一齐站了起来。李宗仁向吕竞存问道:
黄绍竑与夫人蔡凤珍
“吕副官长,你方才说的那位蔡凤珍小姐,现在芳踪何处?”
吕竞存见李宗仁不但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还向他问起这位蔡小姐的芳踪,不觉脸一红,嗫嚅道:
“她家住东门大街,其父曾开一照相馆,自我军进驻南宁以来,未曾见其芳踪。”
李宗仁命令道:“吕副官长,你即刻查明蔡小姐的下落,速来报告。”
吕竞存望着李宗仁,不知他要自己去查找这位漂亮的蔡小姐是何目的,因为李宗仁在临桂老家已娶有妻室,驻军桂平的时候,又娶了现在的夫人郭德洁,难道他还想……吕竞存有些迟疑地说道:
“不知是否已名花有主……”
李宗仁严厉地瞪了吕竞存一眼:“少废话,快去查明向我报告!”
“是!”吕竞存立刻便去了。
李宗仁又回到他的办公室,又叼上一支香烟,仍在稳重地踱着步子。两个多小时后,吕竞存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李宗仁的办公室,他面露喜色,向李宗仁报告道:
“德公,我已查访清楚,蔡小姐尚未成婚,平日在家深居简出,我又找到了南宁红十字会田会长,他满口应承愿意撮合……”
李宗仁与夫人郭德洁
“给谁摄合?”李宗仁惊奇地问道。
“德公不是……”吕副官长望着李宗仁,自认不会理会错李宗仁的意图。
“胡说!”李宗仁马上明白了吕竞存的意思,“我是想给季宽找一个有文化教养、出身正派的正式夫人,你把此事托田会长去向蔡小姐的父母和她本人谈谈,然后将详情报我。此事未有定准之前,休得向外张扬。”
“是!”吕副官长这才终于明白李宗仁的意图,领命去了。
经过吕副官长的来往奔波,又经过南宁红十字会田会长从中撮合,蔡小姐父母及本人已基本答应这门亲事,但声明做平妻,不做妾,即黄绍竑原娶在乡下的妻子按“平妻制”办理,两房夫人不同居,彼此在名位上不分轩轾。李宗仁听了吕副官长的报告,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和郭德洁的结合,也是采取这种办法的。这是广西在民国后形成的一种习俗,也许是辛亥革命后的产物吧,是否带有进步之性质尚不得而知,不过人们认为还是合理的。李宗仁对吕竞存说道:“好了,季宽这边,由我去说。”
第二天,李宗仁找白崇禧来商量,李宗仁说道:“季宽的私生活,实在浪漫得不像话,如不悬崖勒马,不但毁了他本人,而且有损于我们团体。他之所以如此,我看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乡间的妻子适应不了今日的场面,热恋中的妓女又不能公开露面,使他处于苦闷之中,如此下去,终非了局。所以欲求其生活正常,必先助其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我想为他物色一个适当的配偶,以改正他的生活,于他于公都大有裨益。”
李宗仁便把他偶然从副官们的闲聊中得到的启示和命吕竞存查访蔡小姐之下落及田会长的撮合情况从头到尾向白崇禧说了。白崇禧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道:
“恐怕季宽不一定干。”
李宗仁一听便急火了,说道:“蔡小姐乃是南宁一枝名花,人才出众,有文化教养,出身清白,为人正派,黄季宽不娶她,难道要恋一辈子‘黄脚鸡’不成!”
白崇禧又摇了摇头,说道:“德公有所不知,那水妹子虽是个烟花女子,但容貌倾绝,能诗能文,棋琴诗书无所不晓,待人接物更是彬彬有礼,且为人重情执义,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从百色到南宁时,在去广州治腿伤前,曾去拜访过当时的省长马君武先生,见过他的那位如夫人彭文蟾,以我之见这水妹子与彭文蟾相比绝不逊色半分。你想,季宽岂肯轻易撒手?”
“不行!”李宗仁固执地摇着头,以老大哥干预小兄弟婚事的口气说道,“不能再让他胡闹下去了,这样下去连我脸上都不好看,你马上想个办法!”
白崇禧想了想,说道:“季宽最近不是要到县里去巡视吗?恐怕得要去十天半个月的,我们找个时间,到水妹子的艇上去坐一坐。”
李宗仁一听白崇禧要和他到那位“黄脚鸡”的小艇上去,便皱着眉头,仿佛白崇禧要他去的地方乃是世界上最肮脏的所在似的,因他平日作风正派,生活严谨,与鸦片、妓女这类东西不沾边。当下级军官的时候,有时被上司和同僚拉去吃花酒,他也是奉陪末座,凑凑热闹便走。如今成了一省军政首脑,如何肯到那下贱的地方去。但听白崇禧这么说,知他必有安排。为了黄绍竑和他们团体的利益,他也不好拒绝。
黄绍竑身为民政长,管着全省的县政,他此行是到几个县里走走,视察县长人选及财税问题。他出巡后的第二天,白崇禧便和李宗仁来到邕江边的那个河湾里,找到了水娇的小艇。黄绍竑的那两名便衣卫士,见李宗仁和白崇禧来了,赶忙过来侍立在旁边。李、白两人,不带随从,只有白崇禧手上提着一只毛蓝官布的锁口袋,袋子里沉甸甸的,不知装的什么东西。上得艇来,白崇禧说道:
“水妹子,我陪德公来看望你啦!”
水娇在此之前尚未见过李宗仁,今天不知是什么风把李宗仁吹到她的艇上来了,更使她疑惑的是为何黄绍竑在的时候他们不来,黄绍竑一走他们却突然来了。但她到底是个伶俐聪明之人,马上向李宗仁鞠躬,笑道:
“德公,请!”
李宗仁见水娇果然是一容貌倾城的女子,且极懂礼,方信白崇禧说的是事实。他随白崇禧之后进入小艇舱内,见这一方小天地极为雅致,两壁挂着几幅书画,笔墨淡雅飘逸,看那上边的图章,却是主人的手笔,中有一幅题跋“西江情”的水墨画,一女子划桨,一大胡子男子撒网,那男子的形象极像黄绍竑其人。李宗仁迅速看了一眼舱内的陈设后,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国字脸上一脸森严的霜色,仿佛他此刻要变成个钟馗,才能镇住这小艇上散发出的邪淫之气。因为他觉得这女子实在是太美了,似乎人世间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美丽的女子,他有些怀疑这女子是否会是《聊斋》中的鬼狐所变化,才迷住了黄绍竑的心窍?
水娇献上两盅香茶,然后在李、白的侧对面侍立着,那表情神态不亢不卑,落落大方。白崇禧笑道:
“水妹子,你请坐呀!”
水娇觉得白崇禧说话的口气和脸上的笑,已不是几年前那位潇洒俊逸,说话机智诙谐的白连长了。当年在梧州,黄绍竑来她艇上请客吃酒,在众多的下级军官中,她最喜欢的是黄绍竑和白崇禧这两个人。如今黄、白都已当了高官,而自己依然如故,她不觉一阵心酸,忙把视线迅速移到地板上,向李、白躬了躬身子,然后款款落座在旁边一张小巧的竹椅上。白崇禧看了李宗仁一眼,然后慢慢说道:
“水妹子,今天我和德公上艇来,特意要和你说一件事。”
水娇心头一阵震颤,那咚咚猛跳的心似乎已冲到喉咙口了。她知道李、白此来,也许决定着她的命运,因为她曾听黄绍竑说过,李宗仁不同意他们的结合。但黄绍竑依然热恋着她,态度还很坚决,她想,大概是李宗仁让步了,今天特意登艇,表示同意他们的婚事。她不过是个平常的弱女子,当省长夫人、督军太太,她不敢有此奢望,只想能侍奉在黄绍竑面前便感到满足了,便是当个最低贱的姨太太,她也毫无怨言,因为她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哪个当大官的不有三妻四妾,她给黄绍竑当姨太太又碍着李宗仁他们什么呢?如果命中注定,她连当个姨太太的资格也没有的话,她也只能哀叹自己命苦,但却希望她的小艇能有个停泊的地方。黄绍竑在南宁时,她的小艇便泊在这里,他到柳州、桂林、梧州时,她就把自己的小艇划去,横直哪个城市也有条河,便有她泊岸栖身之所,他想她时,照样可以到艇上住住,这样又碍着他们什么呢?难道天下之大,江河之多,连她泊一只小艇的地方也没有吗?
“季宽准备结婚了,新妇是南宁城内的蔡小姐,黄、蔡两家已经报聘纳彩,只待他出巡回来便完婚。他让我们来转告你,请你马上离开南宁,这是给你的一千块银毫,也足够你生活一辈子的了!”
白崇禧的话说得平淡无奇,仿佛一个房主在打发一个离店的房客。水娇只感到头上一声炸雷轰响,顷刻间她和她的小艇被炸得四分五裂,她愣了好久,说不出话来。李、白已经起身离艇,只留下那只胀鼓鼓的毛蓝官布锁口袋——那里装着他们带来送她的一千块钱。她一下过去抱起那袋银钱,猛地冲出舱口,向已经登岸的李、白大喊道:
“我不要你们的钱!”
她拉开那袋子口,使劲一甩,白花花的一片银毫纷纷落在水面上,像下了一阵银色的冰雹似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伫立在江岸上,看得目瞪口呆。白崇禧随即恶狠狠地对那两名目击者——侍立的便衣卫士命令道:
“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不准向黄民政长透露半个字,违者杀头!”
“是!”那两名便衣卫士垂手恭立,不敢看李、白的脸。
黄绍竑来去匆匆,到几个县里跑了一趟,撤了一个他认为不称职的县长,刚好十天,他便赶回南宁。一回来,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到江湾的岸边,去会水娇。可是江湾里空荡荡的,并没水娇的小艇,只有几只羽毛晶蓝的翠鸟歇在芦苇上,发出一串不祥的叫声——“冷啾啾”。岸上那两名忠于职守的便衣卫士仍侍卫在那里。黄绍竑感到好生奇怪,忙问那便衣卫士:
“艇呢?”
便衣卫士惶恐地答道:“夫人说要独自驾艇出去走走,已去了一个星期了,还未见归来。”
黄绍竑觉得不妙,又道:“她走时对你们有何吩咐?”
“赏了我们各人十块光洋,留下个小包要我们面交民政长。”便衣卫士忙将一只用红绸包着的小包呈到黄绍竑面前。
黄绍竑急忙打开小包一看,只见全是他送给水娇的名贵首饰,他明白了一切,急忙跑到码头上,匆匆登上他的大鹏座舰,命令舰长:
“升火起锚,到梧州去!”
舰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问,只得传令升火起锚,将舰往下游开去。黄绍竑伫立在甲板上,一双冷峻的眼睛像搜索敌情目标一样,扫视着江面。可是,只见江水翻滚,偶尔有一两艘来去的航船,江面寂寥,并不见他要寻找的那篷顶有一条木龙的小艇。大鹏舰走了一夜,天亮时下了个急滩,滩水湍急,银浪哗哗,驶过急滩,水势平缓,大河在这里拐了个镰刀弯。黄绍竑猛地发现,湾里的一堆突兀的乱石旁,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浮动。他忙从舰长脖子上取下望远镜,一看,心不由猛地往下一沉,那竟是一段丈余长的木雕龙,木龙身上饰以彩色的漆——这是水娇小艇顶部的装饰物!他即令舰长放筏子去取来。一会儿,两名水兵划着筏子将那段木雕的龙取了回来。黄绍竑双手紧紧地抱住那木龙,从头抚摸到尾,又从尾抚摸到头,两行泪水,从他那一双冷冽的眼眶中涌出来,顺着木龙的身子,缓缓地流着、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