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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轻手轻脚悄悄踱进董小宛休息的房间,她想调皮地惊醒这位漂亮妹妹和她的美梦。但是,董小宛并没有睡下,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感慨令她兴奋,彻夜难眠。柳如是透过门楣下悬挂的几串稀疏珠帘,瞧见董小宛独身站在一面花镜前审视着自己的脸。董小宛急于知道这场凶险之后自己的脸上是否添上了细小的皱纹,她认为自己在塔中幽禁的极端愁苦和忧伤有可能伤害如花似玉的肌肤。早年在秦淮河上她不止一次目睹过女人的惊人变化,曾经有几个姐妹因为经历了痛苦,几天时间就变老了。她固执地认为这是老天爷打击女人的特殊手段。镜中出现的那张脸依旧完美无缺,让她得意,让她陶醉。柳如是见她得意忘形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笑声,董小宛有些害羞,但脸色却没有变。这几年的生活波折已经将她的表情锤炼成某种方式。柳如是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变化,她撒着娇的欢快笑容中,有一股刚毅已经超过了爱情、依赖和温存。柳如是搂住她,像往常那样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董小宛热情地回应了她亲昵的表示,感觉她的嘴唇依旧像早年在南京时那样温暖、柔软、充满活力。
姐妹俩牵着手走到院子中。她俩头上正飞过一行雁阵,雁阵之上则是被秋风吹得呈鱼鳞状的飘向东南的流云。董小宛将目光从天际收回来,看着一朵朵沾满露水的菊花,她说:“又快仲秋了!”
柳如是会心一笑,她知道小宛妹妹和冒辟疆已经约定同归如皋的佳期。她用劲捏了捏董小宛的手,表示安慰。这时一阵风刮过,院子中的落叶沙沙响,一片纸飘了起来,顺风飞过屋顶。她俩同时感到寒冷。毕竟是秋天,落叶撒满天际,夏天的裙衣已挡不住季节变化带来的寒意。
她俩又牵着手回到室内。柳如是穿上一件大红西洋布做的套心夹袄,董小宛则穿上一件青布夹袄,上面绣着鲜艳的牡丹花。俩人都觉得彼此凭添了一股成年女人饱满的丰韵。
这时,钱牧斋走进院门。柳如是从脚步声中就辨认出是他。当他跨入室内,姐妹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怔在门边,一只脚还停留在门外。姐妹俩见他那张老脸上的疑虑,哈哈哈笑了起来。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干笑两声。她俩为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开心。
钱牧斋瞧着这对美人,内心涌动着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
他说:“待会吃过早饭,咱们去见杨将军。”
三乘轿子稳稳地停在杨将军的中军大帐前。早有军士报入帐中,杨将军放下手中的孙子兵法,大步迎出帐来。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刚刚跨下轿于,轿门上的挂帘还在晃荡不停。杨昆便迎了上来,大家见过礼,依次步入军帐。帐中很宽阔,排了两排座椅,座椅后面是一排排各种式样的兵器。
杨将军请钱牧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军士搬来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边。柳如是和董小宛随便拣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杨将军身后一扇大屏风上写着一个巨大的“明”字。
待军士泡上茶来。董小宛便移步上前,朝杨将军施了大礼,然后道:“小宛这次要不是杨将军仗义相救,我命休矣。”
杨将军正和钱牧斋说几句笑话,见她这样,慌忙起身拱手还礼道:“免礼,免礼。身为朝庭之臣,当然该为民除害。宛姑娘要谢就谢当今皇上吧。”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探出一颗儿童的脑袋,他有些胆怯,更多的是好奇,头上的羊角小辫像一盏熄了火的乌黑灯蕊。柳如是一眼瞥见他,见很可爱,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小孩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杨将军,然后将头缩回屏风后。屏风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董小宛好奇地问道:“杨将军,这中军大帐中是谁家的孩子敢来玩耍?”
杨将军答道:“是我的两个犬子。昨日刚随其母来到。在乡下呆惯了,还没习惯。”他一边说一边呼唤道:“震儿,震儿快点出来。”
屏风后怯怯走出两个小儿,一个约六七岁,另一个约四五岁。他俩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柳如是和董小宛,并排站在杨将军身后,一动不动。
董小宛和柳如是双双离座,跑上前去,一人拉住一个,抚着他俩的头说道:“好可爱的小孩子。真是将门生虎子啊!”杨将军得意地笑了起来。
钱牧斋呷了一口茶,然后拈拈稀疏的胡须朝杨将军道:“尊夫人现在在何处?”
“就在后帐之中。”
“何不给大家引见一下。”
杨将军笑笑道:“正有此意。”随后朝屏风后拍掌三声示意。
一位四十岁上下,着乡村布衣的妇人应身而出。董小宛和柳如是本以为像杨将军这样地位应该配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如今见此光景,心里有些惊讶,她俩没想到将军夫人竟像一位佣人。钱牧斋也是一怔,但多年的官场应酬使他迅速作了反应,他嗓子甜润地说道:“杨将军真是好福气,娶了这样一位朴素节俭的女人。”
杨将军脸上一热,惺惺说道:“钱兄误会了,这位是吴妈,她是两个孩子的奶娘。我老婆还在后面呢。”
钱牧斋脸上发热。柳如是朝他那窘迫的脸上狠狠瞪了一下,心里嘀咕:“死老头子,不知道就别瞎恭维,这下出丑了吧!”钱牧斋干咳几声,镇定一下情绪,说道:“惭愧,惭愧,我眼拙了。”
董小宛起初也是一怔,眼见钱牧斋的窘样,忍不住朝柳如是抿嘴一笑,但没笑出声。柳如是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奶娘吴妈也被窘得满脸通红,心知自己的穿着给老爷丢了脸。平时,杨将军曾多次指点她要注意形象,她都当耳边风,这次终于应了他的话。她惶恐地问杨将军:“老爷有什么吩咐?奴婢马上照办。”
杨将军做了个扩胸动作,松弛了一下,才朝吴妈道:“快请夫人出来。”
“是。老爷。”吴妈应声而去。
隔了一会儿,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从屏风后转出一位娇吟吟的女人。董小宛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没有出声。这位女人打扮得很艳丽,浑身挂满叮噹作响的珍贵饰物。她并非美人,所以认为衣着就能带来美,其实吴妈妈的穿着朴素也是她故意安排的,这样就可以起到母鸡衬托凤凰之效,她此刻的打扮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挂着一只类似手镯的大金耳环。董小宛知道这是个极庸俗的女人,眼里有些惊诧,这和杨将军太不般配了,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当初他俩结婚时都没见过面,待揭了盖头就变成了既成事实,无法更改。
杨将军见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都露出惊诧之眼神,误是惊艳,乃高兴地介绍道:“这位才是我的夫人。”柳如是、董小宛极有礼貌地道了万福。
寒暄之后,董小宛发觉这位夫人虽然在穿着上庸俗,心地却依旧善良纯朴。初见一刹那涌上心际的轻蔑顿时减了几分。三个女人便带着两个孩子到后帐去了。剩下杨将军和钱牧斋在大帐中闲聊。
钱牧斋盛赞杨将军的儿女。杨将军长叹一声,仰面躺在座椅中。钱牧斋道:“将军何故如此叹息?”
“这儿女来得不是时候。如今国难当头,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枉顾家室啊。”
“时局危矣!去年闯贼攻陷洛阳,杀了福王。兵部尚书杨嗣昌服毒自尽。今年初闯贼三打开封府。可怜大明数十万大军竟溃如山倒,连失城池州郡。幸亏挖开黄河,水淹闯贼,方才挡住草贼的恶势,原以为左良玉是一代将才,却不料几乎丧身闯贼的百里壕沟之中,我几度请缨北上,都未获准。大丈夫岂能坐视危局而无动于衷?”
“将军报国之志可钦可嘉。我真搞不清闯贼何来的如此势力?朝廷为何不合力讨剿关中。如让闯贼在关中养足气候,其势更不可挡啊!”“钱大人差矣。我以为闯贼应是不成大器的鼠辈。当初破洛阳之后,竟不取北京,当时北方何等空虚?闯贼反死守关中弹丸之地,闭关自守,显然是他心虚的结果。”
“李自成毕竟不是刘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据关中就可以谋取中原。”
“近日皇上重用孙传庭将军为兵部尚书,真是英明之举,大明江山还有希望啊。听说孙将军已率兵讨剿关中,闯贼当不堪一击。”
钱牧斋笑道:“我听说孙将军乃杨将军的家师,是真的吗?”
“孙将军的确是我家师。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将才也。”
俩人数说着国事,心里都生了豪情。钱牧斋更是难得如此,一时间仿佛回到初次步入官场时的少年时光,忘了吹拍。那时,他满怀抱负,智计百出,但处处碰壁。直到心上长了老茧方才悟到其间的奥妙。
正在此刻,军营中一阵猛烈的鼓响。杨将军猛离座椅,欠身而起。喝问道:“谁击升帐鼓?”
少顷,一员将士满身灰尘冲进帐来,跪见杨将军。原来是史可法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杨将军接过文书,扯掉火漆封口上的鸡毛,将一信抽出,如抽出一把匕首似的。钱牧斋一边喝茶一边细看杨将军的脸色,但见他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知道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杨将军猛然一声虎吼。惨叫一声,往后便倒向座椅。座椅未能承受压力,朝旁边一歪翻倒在地。钱牧斋慌忙去扶他,他却从地上爬了起来,钱牧斋顺手为他将椅子扶正,让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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