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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猪岛小说网 www.zhuzhudao.org,最快更新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最新章节!

切到了大章的竞选演说。“我们的政纲,就是通过灵波,维持社会公平的最大化。无论男女,无论贫富,在灵波值的尺度面前都是平等的。”大章发言时的表情庄严肃穆“同时灵波值又起到了转移社会财产的功能。富人付出财富减免灵波税,而穷人通过完成灵波值换得安逸的晚年生活。”

    环顾四周,等车的听众们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看着屏幕上的大章。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即使“老洪”——我没费什么劲就用这个两字做了那个老人的代号,即使他自己这样相信,但是推动这个星球的人或许并不是他,而是大章和他的政府。灵波的心脏里有着机械化的设备,有着让世界运转的物理力量,就像一个人的心脏,但真正要让盖亚成为一个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的世界,更需要强大的大脑,需要意志和精神力量。

    那么老人的存在相对于大章的政府,并不是凌驾一切的太上皇。也许,只是一个孤独的,把灵波世界当成一个大玩具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这样一想,我忽然生起怜悯之心。

    公车到了。我随着人群上了车,一路上心事重重,几乎坐过了站。车站就在世界日报大楼的楼下,非常方便。进门后和门卫说明来意,他一个电话打上楼,然后恭恭敬敬地把我引进到118楼的顶层会议室。

    那个等待着我的人站在落地长窗前,背后是一窗下午的阳光。因为逆光,他的身体周围好像套了一个光圈,他的脸是暗的,炯炯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像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猎物的猛兽。

    “您好,我是西灵剧团的副团长兼编剧,我叫秦放。张团让我来谈赞助的事儿。”我有点局促地说。

    “我知道,是我点名要你来。你们现在上的戏,前期我们公司投了五十万珠,开演以来观众的反应不错,我们考虑再投两百万,让你们长期演下去。”

    “谢谢您欣赏我们剧团,也很感激您能支持这个戏,”我很少碰到这么爽快的投资方,高兴得直搓手“对于这次赞助的两百万珠,您现在就能确定吗?”

    “怎么,你还怕我做不了主?”他的脸略向右偏了一下,阳光斜斜地洒上他轮廓鲜明的面庞。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见到“秃鹫”本人。和照片与电视上一样,他秃顶,前额窄小,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字。双目深陷,鹰勾鼻,薄嘴唇,方下巴。这位世界传媒集团的总裁是星球上的风云人物,他的真名少有人知,但他的外号“秃鹫”却是这个行业中让人最敬畏的名字。

    “怎么,吃惊了?赞助个几百万珠怎么能出动我的大驾。”“秃鹫”冷笑“秦先生,你是聪明人,应该想到我一定还有别的要求,而且是特别重要的要求。”

    “您说。”我惶恐了。

    “我的人多年来一直在监视一个秘密的地区。我知道你今天去过那里。”

    秃鹫的直截了当把我镇住了。他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些什么?

    “我也知道你因为拒不完成灵波值定额,可能很快就要去地球了。”

    我镇静下来。这是我遇到大事的一贯表现。我已经料到他会说的事一定非同寻常。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也算一种交换吧。你想办法再回到那里,拍上一段影像交给我。仅此而已。作为回报,我会让你留在盖亚。”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应对自如,不露破绽。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秃鹫眉头一皱,现在那个“一”字的中心缩成了一个疙瘩。“这些年他深居简出,我很难得到他的线索。他这次让你上门是非常稀罕的事,那里几乎从无外人出入。多年来我派高手试过好几次,始终无法突破外部的隐形防护罩。”

    “你为什么要找他”——这句话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无谓的好奇会坏事。

    “事情成了,我不但会长期赞助你的剧团,还会送你一辆轿车。养车的钱我来出,再给你配个司机。这样你缺的灵波值很容易就能补足,你可以继续快快活活地生活在这里。”秃鹫说到这里嘴巴一歪,讥讽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知道老头子找你干什么。也许你也求过他了。不过他一定不会像我这么大方。”

    我终于忍不住了,就算秃鹫是亿万富翁,这样的出手依然匪夷所思。“这要花多少钱?”

    “多少钱?我告诉你,这是我一年纯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好只是一年,如果年年要花这么多,三部车就能让我变穷光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没有想到要这么多。

    “没想到吧?”秃鹫愤愤地说“这就是老头子和大章他们弄出来的。拿什么灵波道德愚弄民众。要知道我们的钱来得也不容易。为了工作终日奔忙,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精力来创造什么灵波能。如果不买车抵充灵波税,连我都早就去地球了。”

    说到这一步,他要让我公开秘密的理由我隐约已经猜到了。

    “秦先生,你我身份虽然不同,但都受灵波道德的压抑。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同时也是帮助社会大众了解真相。人民有了解真相的权利。让他们知道,在世界的中枢,玩弄整个世界的是个不能产生灵波能的老废物。”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叹了一口气,他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我要摧毁这种假仁假义的灵波道德。”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灵波道德是骗局。灵波之所以可以推动世界,除了太阳能,更因为它采集了星球表面所有人类活动包括运输、工业生产的能量,其中与人类身体活动相关的部分则少之又少。很少有人知道,人能发出的机械能是很小的,最多0。5马力,就算是有几十亿人,其能量对于整个世界,也只像用一只小蚂蚁拉一列火车,没什么用处。但是大章的政府,一味吹嘘夸大个人的力量,让大家都变成为了无聊的灵波能而营营役役的傻瓜。”

    我必须承认,关于人类身体活动能创造多少灵波能,我从来没有明确的认识。但是作为一个“落后分子”我对灵波世界依然是有感情的。我想某种程度上讲,大章他们是用灵波道德来规范一种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灵波世界里很少有懒汉,也很少有对资源的浪费。这是保证世界可以良性的循环的基础。我对于这种规范的不合作,主要是不喜欢别人替我选择和规定生活,同时我更向往另一种闲适自由的生活方式。秃鹫的论调中有一部分也是我的心声,但是,要全盘推翻灵波道德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再说明白一点,我将创立一个新的党派,一个推翻虚伪灵波道德的党派。我相信一定还有许多人,被灵波值捆得喘不过气来。如果我们取得政权,就会重新树立正常的社会规范。但是这需要契机,”秃鹫向前两步,脸几乎凑到我的眼前“打破民众对灵波能的愚昧崇拜就是第一步。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你在担心什么?”秃鹫怒火中烧,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是传媒大王,我能推动舆论。这好歹是个所谓的民主社会,只要事情一公开,没人敢拿你怎么样,老家伙和大章那些道德家不会做挑战社会规范的事情。”

    秃鹫越让我害怕,我越不愿意屈服。真的,答应他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他能让我舒坦而风光地生活,比被软禁在地下、整日守着一个垂死的老人要好太多。但我不喜欢秃鹫,不愿意和他做交易。我也不想对那个老人背信弃义。本来可以在秃鹫这里支吾、拖延一下,但我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人。

    “您的要求我做不到。对不起。”我拽开他的手,准备离开。

    “你会来求我的。”秃鹫冷冰冰地说,他朝我伸过来的右手中指与无名指间夹着一张灵波名片。

    我想起剧团赞助的问题还得靠他,还是接了,同时暗骂自己没有骨气。

    一到剧院我就发现气氛不对。中场休息已经过了,挤在后台的人明显比往日多。一个女演员边整理头饰边急匆匆冲向前台,她穿着女主角的服装,但看她的背影并不是小风。

    我顺手抓住一个在走廊里乱跑的剧务:“出什么事了?”他大梦初醒般“呀”了一声,说“老秦你可回来了,小风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的心一沉。

    “大概是前景的露台没搭稳,她演出的时候从上头摔下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人呢,怎么样了?”

    “刚送医院。你快去看看吧。”

    我没来得及找张团就直奔剧务说的医院,急救室外坐着几个哭成一团的女演员,一见到我都争先恐后地述说:“老秦,怎么办啊”“刚才一地的血”“团长和你都不在,大家都慌了”“她一路都在叫你呢”

    听到最后一句,我略微宽心:“能说话就还好。你们别着急,医生怎么说?”

    和小风最要好的蜜娜抽抽搭搭地说:“医生说送的及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但是,其他的就不能保证了。”

    我刚才跑得太急,听完了这一句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坐在急救室外等待的那难熬的几小时里,我心乱如麻,左思右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我拒绝了秃鹫以后,小风就出事了?这中间有直接的联系吗?

    想到这里我坐不住了。我避开人群,掏出秃鹫的名片,给他打电话。

    “喂!”

    “我说过你会来求我的。”他依然用那种阴冷的语气说。

    “是你吗?小风出事是你捣的鬼吗?”

    “你还有什么在乎的事吗?”他不紧不慢的说。

    没有拒绝就是承认,我浑身颤抖,手机都差点脱手。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了。既然不怕被流放也就是不怕死,你又不贪钱,也不在乎剧团的赞助,那我只能试一把,看你是不是还在乎你的女朋友。”

    “你是个什么东西!”

    “只要目的正确,使用手段不当也可以原谅。任何变革都需要牺牲者。”

    “你说大章他们伪善,我看你才是真的伪善!”

    “一句话,答不答应?这次只是给你一个警告,下次也许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你不怕法网恢恢?”

    “你以为这些事查得到我头上?”

    “你”“一句话。”他步步进逼。

    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我答应你。”

    我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可是我只能放弃。我面对的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秃鹫,我不怕死可以,破罐子破摔可以,但不可以连累我身边的人。我不可以害死小风。

    有些事当你真要做的时候,却往往做不成。我给老洪打了很多次电话,当然也不敢太频繁,怕引起他的怀疑。可是每次迎接我的都只是答录机的提示音,他本人再也没有接过我的电话。

    我甚至开始怀疑,老洪当时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当真的。难道他知道秃鹫和我的交易,对我产生了怀疑?——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在试图联络老洪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这样一种希望,如有可能,把我遭遇的困境告诉老洪,让他来对付秃鹫,保护小风。这样做是很冒险的,但也许是个办法。可一次又一次的答录机提示音,让我的那一点希望也完全破灭了。

    小风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那一刻,苍白的面颊没有一点血色,浓黑的双眉在昏迷中微微皱起,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半天之后,当她睁开眼,看到我的瞬间,脸上立刻恢复了我熟悉的笑容,虽然嘴角微笑时的线条比平时僵硬一些。“你来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看出这眼神的意义很丰富,既有对自身状况的不安,也有对我前途的希望和疑问。

    我垂头避开她的眼神。“醒了就好,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她伸手摸摸被子里的腿“不过腿还没有知觉。”

    “哦,你先好好休息,我就在帘子外面守着。”我正要伸手去拉她的床帘,却听她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没想到露台的栏杆那么松。”

    “不要道歉!”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瞄了一眼她的表情。她的微笑凝固在脸上,眼里闪出泪光。我叹了口气,弯下腰凑近她的脸:“其实”

    “其实你是心里难受,因为那件事没有谈成,对不对?”小风颤巍巍的手向上摸娑我的脸“那个人帮不上忙,你还是要去地球。”泪水已盈出眼眶,从眼角滑入发际。

    我说不出话来,也不敢面对她的表情。

    “大秦,你为什么要这样。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把脸转向床的内侧避开我的视线,继续说“你可以不在乎我,但你为什么连自己的事业、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珍惜?”

    我愣住了。多年来,小风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重的话。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吧?可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我为什么要对抗这个社会的规范道德,把自己亲手送上流放之路?

    当然不仅仅是为“安逸”与“休息”流放的道路上也不见得就有这两样东西。文物书提到过一种人,叫做“无政府主义者”他们追求绝对的自由,游离于政府的规范之外,可绝对的自由也许是不存在的。我想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觉得这是自己的自由,这种选择的权利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这种自由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可是

    “别说这些好吗?先养好身体要紧。我会陪着你的。”

    “你能陪我多久?”她依旧背着我,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冷静“你能改头换面,努力弥补你的灵波值吗?如果表现出色应该可以换得更长的考察期。考察期内够努力也许就不用走了。不靠别人,秦放,就靠你自己!你能做到吗?”

    “我”我答不出来。我想到了秃鹫,想到了我和他的交易。如果我一直联系不上老洪,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的那个许诺了:倘使我被判流放,他可以接收我。

    “你不能”她吐出这三个字后就再也不开腔了。甚至对于自己的伤情,都没有多问一个字。她像是打定注意不再和我说话,虽然我日日夜夜陪伴在她的病榻旁,她却只当我透明,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拒喝我倒的水,拒吃我端的饭,连目光也拒不和我接触。

    我只能托剧团每日来轮班的姑娘照顾小风,并为日日逼近的期限忐忑不安。秃鹫再次打来电话时一直沉默,无言的威吓力超过任何具体的语言。

    我实在没有办法,一咬牙,说出了老洪对我的许诺:“你多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其实上次见面时他曾经提过,如果我被放逐,会被送到他那里,以后要一直陪他待在地下。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认为没必要在我被流放之前再和我联系。主动权在他手里,着急也没有用。你再等等,再等等。”

    电话那边终于开腔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以为我愿意被埋在地下室里,天天对着一个快死的老头子,相比之下你给我的条件好太多了。再说,杀了小风对你有什么好处呢?等我进去了,一定会想办法把你需要的东西传出来,你如果能改变时势,再放我出来。”

    对方又沉默了。我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在想什么?老洪提议的可信度连我自己都不确信。即使那个提议是真的,又怎保我和老洪在一起之后不会出卖这个心狠手辣的秃子呢——我还真是那么想过的,可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秃鹫一定已经想到,如果我说的是真话,现阶段用小风来要挟我已经没有意义,要么干脆把我杀了灭口,以免遗祸,要么等我完成任务。可是一旦我进入禁区,和外界的联系将被完全切断,他也就无法以外界的任何人与事来威慑我,因而完全丧失这场交易中的主动权。然而,要想达到他原先的目的,唯有“相信我”这一条路。

    秃鹫到底是个枭雄,敢为他人所不为。他决定冒险用我。“明天我就派人给你送微缩摄影的设备,你要随身带着。那个老家伙狡猾得很,我们要早做准备。”

    我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小风的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看他的表情,小风的恢复情况并不太好。我刚塌实一点的心又被悬了起来。

    “秦先生,你女朋友的病情稳定,没有生命的危险,但可能会落下轻微的残疾。”

    “你的意思是?”

    “她不能再当演员了。”医生的回答相当的干脆“她基本可以正常生活,但却不能做任何剧烈运动。”

    我难过得要命,这消息会杀死她的,她一生的梦想就是当个优秀的女演员。

    “你看这件事情是你告诉她还是我们去通知她?”

    “一定要说吗?”我慌了,现在这种情况,告诉她这样的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瞒是瞒不住的,”医生用右手在桌上敲了一记,提示我留意事情的重要性“医院要签署一份证明,移交健康委员会,减免她绝大部分的灵波值指标。这份证明需要她本人签字认可,否则不能生效。”

    “难道没有什么变通的办法?”

    “没有,”大夫摇摇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材料给我看。这是一张稀罕的纸质证明,星球绝大部分出版物都使用可以短期显示图象与文字的“灵波纸”其生产过程基本无污染,并能便捷地统一回收,循环利用。只有相当重要的内容才会采用文物书常用的原始纸张来书写印制。

    我摸着证明文件题头部分略微凸起的红色字体,手指禁不住微微发抖。我知道这对小风来说无异于一份将她职业生涯宣判死刑的判决书。这样的任务,我没有勇气去完成。

    “明白了,我拿去给她签。”大夫言毕起身送客,他扬起的眉毛像在说:“这个没用的男人。”

    我有意要避开大夫查房的时间,但好巧不巧,进病房时却正撞见小风在文件上签字。

    小风的表情很平静,可签字时的手势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那么缓慢沉重。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笔下的方寸之地,不像在签名,倒似在雕刻。

    我真想喊:“小风,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

    可她不哭,她就那么紧紧憋着,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哭泣压在喉咙口,只有泪腺似乎是她体内最不受控制的部分。她眼眶里盈满液体,不等落下来就被她一把抹干了。但不一会儿又盈满了,她便迅速而果断地用手背一把抹去。

    看她这样我忽然觉得胃痛得要命,整个胃部都扭结在一起。

    “秦放,”她忽然说话了,但目光依然盯着自己的签名“我是个废人了。”

    “风儿。”我哽咽了。

    “我是个废人了。”她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

    今晚的月色真好,天空高远而明净。让那一轮澄澈的满月显得无比静美。回到家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地霜白的月华。起居室和卧室间的移门大开,卧室的窗帘收在两边,从打开的窗户里扑进凉爽的夜风,穿门过户“砰”地推上了我身后的大门。

    “小风!”我来不及脱鞋,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到落地窗边。

    窗户开着,窗边停着空荡荡的轮椅。我像当头挨了一记重锤,双腿忽然失去了知觉,身体一下子扑倒在轮椅旁。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小风对我意味着什么。她像我生命中平常而基本的存在,如同水,如同空气,只有失去时才会发现她是多么难以或缺。

    轮椅上放着一张通知卡。月光下看得不那么真切,但那熟悉的印刷体是政府通知的专用文体“流放令”这三个字印得特别大,下面的小字仔细辨认,是通知我明晨八点半,有专人上门接我去星球安全部,统一安排去地球的航程。

    我胸腹间像梗着一个硬块,一阵阵地钝痛,久久难以化开。小风原本是一个那样自信而乐天的女孩子,演员生涯的终结固然残酷,成为灵波体制中的受养者更让她觉得成了社会的负担,是一个废人——但若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助她挺过这最痛苦的心理阶段,她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找到生活的新方向。可恰恰在这重要的关头,她却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我的双手扒住地面,挪动身体,移到落地窗的窗沿口,一手抓住窗玻璃,不顾危险,倾身出去,努力向下面的马路张望,撕心裂肺地喊:“小风风儿”

    突然,一双冰凉的手臂窗过我的腋下,从身后抱住了我。我听见小风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在这儿。”

    我猛然转身,死死抱住她。她在这里,她没有离开我!

    “我当真想跳,还没来得及就听到你的声音,只好躲在窗帘后面,我想过了,等你一走开,我就跳下去,”她哭着说“可你却这么吓人”她把我抱得紧紧的,手指甲都扎进了我肩头的皮肤。我也用全部的力气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几乎能听见她骨头的咯咯轻响。

    “不许你再这么吓人了。”她声音嘶哑地说。

    “你也是,不许再这样了。”

    这夜,我违反了自己的原则,将我在灵波心脏里的所见所闻向小风和盘托出。这么离奇的事,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小风是不是真的信了,又信了几成,我并不确定。但她在我的左耳上轻咬了一口,说:“坏蛋,现在才告诉我,让我那么担心。”

    兴奋之后,她很快想到,被软禁在地下300层虽不如去地球危险,但与她的距离也依然遥远。

    “我会回来的。”我于是吐出了这个诺言,虽然连自己也不确定能否兑现。她只是看着我,不说话,静静地呼吸。

    这是最后的一夜,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忘记灵波,忘记明天的命运,忘记离别。

    月光照在我们的身体上,身体像光洁的瓷器的表面,反射着淡淡的光。

    我们手牵着手,躺在时光的河床上。时间的河水承载着所有欢乐与痛苦的记忆从我们身体上方流过。世事变幻,时光流转,我们只是这么躺着。这是一个晚上。这是一千个晚上,这是我们生生世世所有的晚上。

    天亮后不久,安全局的人就把我带走了。小风一瘸一拐地直追到楼下,看着我被押上遣送流放者的栅栏车。

    我抓住隔档的铁栏向她喊话,让她回去。车很快就开了,那个赤脚穿着白色睡袍、披散着头发的姑娘在后面尖声大叫:“秦放,你不要骗我!”

    那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一进保安局,我们一车的人都接受了安全检查。秃鹫派人送来的微缩摄影机被做成隐形眼睛的模样,我直接戴着逃过了安检。之后我被单独带进一个小房间,被关了一个多小时。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会被流放吗?老洪说的话会兑现吗?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房门开了,门外站着哪个开蓝博基尼古董车的男人,今天是一套青蓝色的**。他淡淡地笑着,对我说:“秦先生,洪先生在等你。”

    进入地下,又见到那个一脸诡秘笑容的老人。我连奔带跑地扑到他近前,恳求地说:“求求你,通知一声我的女朋友,告诉她我没有被流放,我很安全。”

    “你知道这不可能。”他的表情波澜不惊,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只一句话,一句话就好。她不会说出去。”

    “任何人都不能违反灵波社会的运行法则,”送我的人替老人回答“某种角度上讲,你现在的处境也是一种流放。但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你在这里,会动摇大家对政府政策的信任。”

    我不理他,我只紧盯着那个陷在轮椅中,满脸老年斑的老人:“我求你,你要我做做小丑也好,当奴仆也好,但请你告诉小风我还好好地活着。”

    老人微微抬起头,嘴角似怜悯似讥讽地说了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痛恨他此刻的目光,冲上去想把他从轮椅上扯下来。这个动作不经思考,完全是一时激动。否则我怎么都会想到,他一定有充足的保安措施。

    果然他在轮椅左边把手的某处一敲,从把手下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线,光线接触我皮肤的刹那。我觉得整个身体忽然失去了分量,仿佛化成了一团青烟,悠悠飘散。

    “还有什么问题吗?”这只老狐狸问。

    我没有任何力气说话。因此他代替我说:“那先到这里吧。来日方长,以后再谈。”

    我按得到的指示开始摄影时正在气头上。我痛恨老洪这样不通人情,我决定报复他。我宁可帮助秃鹫,更何况秃鹫还有可能使我在外部世界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

    微缩摄影设备的外观被做成一对隐形眼睛,使用非常便捷。早先给我送“眼镜”的人交代,这个设备同时有传送功能,可以将摄影的内容发送到秃鹫的私人电脑上,但灵波心脏区域独有的屏蔽功能有可能会封杀它的无线传输能力。我只试了半分钟,果然传输失败。考虑到数据流如被截获,我就有暴露的危险,我只能放弃了立刻把摄影内容无线传输出去的打算。也许要等很久,等到他们真正放松警惕了,我才能有机会把它亲手送到外面去。

    是的,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我最初的愤怒与焦急一点点被无奈取代。我逐渐承认,老洪他们坚持的原则,也有他们的道理。为了我一个人破坏世界通行的规则和人们对灵波道德的信仰,这样大的责任我有能力承担吗?

    即使能找到机会外逃,对于是否要完成和秃鹫的交易,我又不那么斩钉截铁了。

    可是,小风怎么办?她还在等我吗?她相信我会回去吗?她认为我在骗她吗?想到这我觉得苦涩极了。

    在洪祖建立灵波世界的第一百零三年,他的儿子老洪——“世界”实际权力的操控者九十岁的那一年,同时,也是我被禁锢的第一年,灵波物质已如毛细血管一般铺设在“盖亚”1/3的表面上,而剩余的2/3,都是动植物的保留区。灵波b在“妹妹”的表面循环流动,带走灵波a存储的太阳能与人类生活产生的剩余能量,通过固定的管道(此处代称为蓝脉)汇集起来,最后由两条主蓝脉汇入右“心脏”——也就是我和老洪第一次正面交谈的怪异空间。主蓝脉在这里合而为一,向上延伸出去,通入“能量转换室”——虽然灵波循环与人类的循环的机制差异很大,但这个房间在重要性上可比人类的肺。灵波b携带的能量在这里被释放出来,然后转化为可以直接利用的能源,大部分通过能量转换室的另一根能源管输送到世界各地——从这个角度上看,它就像星球的发电厂。而灵波b在释放能源后又通过一条“主红脉”进入“心脏”在这里分为两支,穿出“心脏”汇入各“支红脉”最终重新流入灵波区域,再一次带走灵波a新积蓄的能量。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灵波能在能量转换室被释放出来,由一种类灵波物质携带,传送出去,由于人们的地球记忆依然清晰,这种可以被直接使用的灵波能被呢称为“灵波电”一小部分灵波电汇入“心脏壁”令之收缩、舒放,产生帮助灵波b循环的能量。不过由于灵波b本身会受磁场影响而游动“心脏”位置又被设置在星球的特殊磁场中,对“心脏”搏动功能的要求相对不大,能耗也就比较低;其余大部分灵波电通入能源管道,分流至“世界”的三百多家能源厂,再分流到千家万户,提供人们生产和生活的需要。

    日复一日,当我在每分钟跳动30次的“世界”心脏里与老洪下棋聊天时,时间的流逝却显得格外的缓慢。

    老洪酷爱地球上一种非常古老的游戏:围棋。我在他的指导下一点点学会了怎样扳、拆、刺、断,如何夹、压、托、点,学会了布局和打劫,逐渐在这一方仅仅盈尺的战场角逐中发现了乐趣。

    然后我们会聊天,会争论很多问题。比如导致我改变生活态度的那首诗。比如“世界”里没有一切地球时代的人类宗教是否合理。比如灵波世界里,人们的幸福指数。

    我叫他“老洪”他起初很生气,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渐渐的,我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我几乎都忘了秃鹫和他交给我的任务。我明知道小风可能还在伤心难过,却依然无法控制地喜欢上了现在的生活状态,满怀愧疚地喜欢着。

    我痛恨老洪这样禁锢我,但有时,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经常孩子一般不讲理、在各种理论问题上与我缠斗不休的老鬼也顽固得可爱。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你的戏吗?”他曾经说“因为其他作者想多创造灵波值的时候,他们就会增加舞蹈、打斗,或是可以刺激观众反应的噱头和异常激烈的情节冲突。没有人敢像你一样,在戏里留那么多的空档。不唱歌、不跳舞、没有对白,连动作都完全停顿的空档。”

    “如果你多读读文物书,你会知道这叫留白。”我解释。

    “奇怪的是,越是这样,在停顿之后,观众的反应却更加强烈。”老洪狐疑地摇摇头。

    “那是因为‘留白’反而增加了回味的空间。如同饥饿的时候胃口特别好。”我说“如果连你都不懂得放松的乐趣,怎么能期待大众有这种意识。”

    “可是你那又是什么歪理。‘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我手边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然后又是‘安逸’,又是‘休息’,又是‘懈怠’,又要‘闲暇’。还说工作是苦役。如果人人都这样想,‘世界’就完了。”老洪说到激动处,哮喘似地干抽了几声,又继续讲“根据几次幸福指数的调查,我的人民比地球历史记录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幸福,犯罪率比地球人类历史的任何时期都要低。他们每个人都在为星球做贡献,这种参与感、使命感与最后的成就感,让他们比什么‘懈怠’,‘闲暇’都更快乐。”

    “可是为什么平均寿命却下降呢?每个人先天都那么健康,常年运动,都保持了很好的体型,什么高血压、冠心病的都少而又少,为什么平均寿命只有60多岁?”

    老洪支吾了。

    “文物书里说到佛陀讲的道理:琴弦太松就不能发出悦耳的声音;琴弦太紧就会断。‘世界’公民们的弦都绷得太紧了。偶尔,即使是偶尔,能不能给他们松一松。放下灵波标准的鞭子,让他们可以在没有心理负担的情况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都变成你这样?”老洪哧笑一声“别忘了你是靠我才免于流放。其实你身体健康,只要努力,完全可以达到指标。你的病根在脑子里。”

    “是,”我承认“我有个毛病。一旦我认为什么事有问题,我就再也打不起精神做了。矫枉过正是一定的,但是我就是这样。不过你呢,你研究过没有?为什么‘心脏’一分钟30跳,20跳可不可以?这个世界转得慢一点也许更美丽。”

    “你为什么这么顽固?”老洪咧嘴笑的时候露出已严重萎缩的牙床“要不等我去找我爸的时候,让你来接管这个世界。到时候看你还说不说这种风凉话。”

    “饶了我吧。”我这样说的时候不禁感到一丝凄凉——到现在老洪还觉得他是世界的主人。

    我想起了大章的话。前些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大章本人。他代表政府来看望老洪。离开时他冲我使了个眼色,待我跟上前去,他居然出乎意料地代表政府和全体公民感谢我陪伴老洪,为他的晚年带来了乐趣。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问,灵波心脏里的控制台真的就是整个世界的控制台吗。他暗示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镜像,真正的控制台由世界科学院的尖端小组集体管理,但我看到的这个镜像依然反映了世界非常真实的一面。大章同时隐晦地暗示,为感谢我为世界的老人做出的贡献,等老洪百年之后,我可以改头换面,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外部世界。可那,要等多少年呢?我又是否应该为了自己的自由期待老洪早点归西呢?

    我转身走向悬浮平面的显示台。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望过去,显示台上那条展示灵波b流动状况的浅蓝色河流像一面镜子,映出了我的影子。一个面色苍白(在这里不见阳光),身形瘦削的影子。

    假如你的镜中看到的是我我的镜中看到的是你

    于是我仿佛看见了小风,在滟潋的蓝色波光里看到她在舞台上拉起裙角,微微躬身的样子。还有,她赤脚追到路边时,脸色煞白地叫喊时,那幽深的黑眼睛里近乎疯狂的神情。

    假如这世上所有的镜子,都是一扇窗、一扇窗,但愿这所有的窗户都开向你开向你。

    我不知不觉哼唱出声。刹那间我难过极了。我的姑娘在找我。我的姑娘在等我。

    我回过头,那个老得快烂掉的家伙坐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我们身处的这只巨大的淡红色心脏仍在以每分钟30次的频率一刻不停地搏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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