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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步走上前去,在藤椅旁单膝跪地,扶着老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娘,你...”
“时间不多啦。”
老人微笑着,拇指轻动,抹了抹吴茂源已经开始湿润的眼角。
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重新看向那片已经生机惨淡的菜地,轻声说道:
“你爹,他来接我了。”
“娘!”
“呵呵...”
老人嗓音沙哑地笑了两声,大抵已经释怀,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逐渐上移,越过围墙看向远处那片明朗的晴空。
盛日的阳光穿透干枯的藤架,斑斑点点落在她的身上。
盛夏的微风掠过屋檐,晃动着竹架上干枯的藤蔓,吹来一阵清爽微凉。
老人开始缓缓说起往事。
“你爹当年走的时候,说都已经逃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已经逃了大几百里,一直都是他在前面给咱娘俩开路,如今他却逃不动了,但也不想就这么闲着,睡着,就先去下边探一探路,也好等我以后七老八十活不动了的时候,他能过来接我,风风光光地跟他一起去那边过好日子...”
“再等你以后七老八十活不动了,也能跟着一起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老人便忍不住地笑了几声。
“你爹他呀,走得早,啥也不懂,怎么七老八十就活不动了?我儿可厉害,有出息,就算以后七老八十了,身体肯定也好着呐,根本用不着他,自己就能过上好日子!”
“娘...”
吴茂源嗓音颤抖着,又唤她一声。
可老人就像听不见似得,面上的皱纹垂了下来,眼角也跟着垂了下来,只是自顾自地絮絮叨叨着:
“只是啊,我当时就想跟他说,你都已经累了一辈子了,又怎好下去之后还孤零零地一个人...我多想陪他一起下去,可当时一看见我儿哭得满脸是泪,我又狠不下心来把他自己丢在上面,就又想着,等我儿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再去下面找他...”
“再后来啊,日子越过越好了,我儿买房了,这么大的一栋小洋楼,还带院的,年轻的时候哪敢想呦,还娶媳妇了,跟他一样,是在局里当警员的,结婚那会儿,新媳妇就已经怀上了!”
“当时瞧见我儿领着媳妇给我磕头叫娘的时候,我那个开心呀,可心里却又忽然觉得,你说...这儿子儿媳妇都是当警员的,工作忙,等以后孩子生下来后,哪有空能照顾孩子呀,我就再多活几年,帮他俩看看孩子,等这孩子再长大了,就去下面陪你爹一起...过日子。”
老人突然哭了,晃着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道:
“可谁曾想,日子过得好好地,吃也吃得饱,喝也喝得好,却没等到孙子长大成人,这人,就忽然没了,媳妇也死了,就剩我们孤儿寡母两个人,偏偏我那傻儿子还死活都不肯续弦再娶一个,到头来,还跟他当年走了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这么多年,什么也没变,我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下面,我,我...”
眼见老人情绪越发激动,吴茂源也开始有些慌神了,忙地到她跟前抓住双手,生怕老人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娘,娘!”
“我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下面,我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下面...”
老人口中不断重复着,神色间越发的悲苦,止不住地掉下泪来。
到最后,更是难掩懊恼悲哀,弯下身来痛哭不已。
“娘...”
吴茂源无暇后悔这么些年以来的坚持己见,慢慢起身将老人拥在怀里,红着眼眶轻声唤她。
大抵是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老人的情绪慢慢开始平静下来,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之后,良久,突然嗓音沙哑地,平静着,发出最后的疑问:
“儿啊,你说,到底哪儿才是地狱呀...”
吴茂源被问住了,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许老人也没想过儿子能够给出答案。
她微微仰头望向远处,浑浊的眼睛里面已经越发暗淡无光。
老人自求去路。
于是一阵风吹来,缠绕在竹架上的葡萄枯藤与枯叶,终于承受不住了,簌簌而落。
老人气息逐渐地微弱,直到了无声息。
吴茂源松开手臂,缓缓起身站在一旁,怔怔出神地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到底哪儿才是地狱?
是这儿吗?
或许吧。
人间总是悲苦的,人生也是,所谓世人,不就是这样?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
处理好了所有后续的事情,已经是凌晨。
姜麟暂时留在了北城东域,毕竟神武局已经没了,就需要一个能够镇守一方平安的人在,尽管以他现在的情况而言,似乎并不是那么合适,但已经没有其他人选,就只能这么简单地凑合一下。
然后老周就带上被他打晕的刘广,连夜驱车返回南域。
这家伙身上的问题不是很大,只需要暂时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就行了,比如报仇,可这也意味着刘广的心态将会出现极大的改变,也将不再适合继续担任一局之长,所以哪怕日后东域神武局能够顺利重建,那儿也已经不会再是属于他的地盘。
并且比起警员,可能除灵师、猎人,或者更大胆一些的老师的身份,才更适合以后的他。
但具体应该怎么安排,还得看过情况再说。
早上八点多些,车辆驶入南域神武局。
因为还在全体休班的缘故,所以神武局里除了一位正在值班的警员之外,就只姜夔一人正在操劳灾后重建的问题,这涉及到大大小小很多方面,大一些的比如土地恢复,米面食粮,小一些的则如道路清扫,城市绿化。
但要说到绿化问题,这里面就有一个非常突兀的存在。
城东王八山。
更准确地说,是王八山顶。
以寒光寺为中心,周围百尺之内,绿意如旧,看起来就好像是在之前那场恶灵肆虐的灾难当中,有谁特意将寒光寺极其周围从中摘除出来,使之免于受难。
是那神剑保佑?
又或是像那些大胖和尚口中说的,这是佛祖保佑?
姜夔更倾向于是前者,而非后者。
毕竟在他个人而言,虽然很早之前就曾听人讲过“释道从来是一家,两般模样理无差”的说法,但他仍不喜欢那些虚伪作态的家伙,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口灿莲花而已,根本没有落在实际上。
比如北城南域现有的地方县志当中,就只记载了寒光寺当年神剑落下之时曾经顺手斩妖除魔,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正面的东西,反而是当年负责编纂地方县志的那人,在里面写了不少寒光寺将逃亡之人拒之门外的“伟大壮举”。
或许编撰之人就是当年那些被拒者的其中之一?
想到这里,姜夔便笑了一下。
但很快就又忍不住苦闷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办公室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老周一脸疲倦地走了进来,随手将被他拖在地上的刘广丢在地上,走到沙发上坐下,轻车熟路地烧水沏茶。
姜夔瞥了一眼地上的刘广。
从脖颈后面一直到腰背处那大片深可见骨的伤势,让他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沉重了许多。
“那个伤...”
“我一时没注意到,他就自己把寄生在他体内的荆棘种子连皮带肉地一起拔下来了。”
老周的语气相当平静,似乎就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随即问道:
“话说吴茂源那边怎么样了,我看那家伙的状态好像有问题,前天晚上帮我一起贴封条的时候就是,昨天从东域离开的时候也是。”
“不太好。”
姜夔叹了口气。
“他娘死了,而且还是自求死路。”
老周刚把水壶放在底座上,闻言动作一滞,然后哦了一声,打开开关。
电热水壶立刻传出一阵嗡嗡声。
随后又过片刻,老周才道:
“吴茂源那家伙什么都好,有天赋,有韧性,而且看面相也知道是个好人,但他性格问题太大了,猜疑心重,又固执己见不听人劝,一年前害得那支以他为首的小队险些全军覆灭,前几天又眼睁睁看着叶知秋和赵媛被接去鬼城却无能为力,现在更好,害得老娘自求死路...”
老周叹了口气,仰面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出神片刻,缓缓说道:
“那家伙,该不会已经疯了吧?”
“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不会。”
姜夔放下手里的文件,转头看向窗外。
“最多...也就变成个烂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