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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闪过半年前的那一局棋，他曾一直坚信，武云天是那个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安居幕后的“帅”，但眼前这块冰冷的墓碑告诉他，武云天为自己安排的角色，只是那个牺牲在胜利的黎明前的“兵”——那当然是制胜的关键，但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梦想中的那个黎明了。
不，准确的说，是他们共同理想之中的那个黎明。
因为坚信自己的判断，林书野永远地失去了一位学生，一位真正理解他的忘年之交——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的悲剧，似乎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林书野长叹一口气，缓缓转身，望向来时路的远处，那夜幕之下的万家灯火依旧温暖，此世之人的故事仍在继续。灯火之中，有人欢笑，有人流泪，有人在追求着享乐至死，有人在挣扎着活到明天……
但，还有没有人，还有多少人会和眼前无字碑的主人一样，去思考此世的意义和出路，愿意为自己的理想奉献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林书野不知道——或者说，他害怕知道。
在这个看起来无药可救的时代，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有可能是零。
神思恍惚之间，林书野的视野里似乎缓缓走来另一道苍老的身影——他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冰封已久的心情蓦地泛起一丝涟漪。
他原以为此生都不再会与那道身影的主人重逢——尽管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一座城市。
“……你也在这儿。”
缓缓靠近墓碑的白洞世看见了一边的林书野，眼神中的讶异转瞬即逝——他慢慢走向武云天的墓碑，在碑旁放下了随身带来的一枝白色的雏菊。在纯白的积雪映照之下，白色雏菊的花瓣似是有些泛黄，已经毫无生命力可言。
“同在京域，却是数十年不见了……林长官，哼。”
听到“林长官”这个称呼，今夜陷入忧伤与自责的林书野难得地苦笑一声，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内衣口袋，想要取一支当年的烟，却忘记大灾过后，自己已经戒烟数十年。
“久违了，白师傅。”
“说实话，当初听说云天能请你出山……我是不相信的。”林书野缓缓开口，试图打开二人之间久未开启的话匣子，“画地为牢的囚徒……你究竟为何会跟随一个后辈重出江湖？”
“我想你误会了，林。”看着武云天的无字碑，白洞世皱了皱眉头，“五十年前，刑场上的那一声枪响后，‘囚徒’……已经永远地死了。”
“现在出任通紫阁总厨的，不再是那个名叫‘白东篱’的懦夫，而是一个自称‘白洞世’的老朽之人。”
“‘白洞世’……好名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林书野想了想，笑着说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真没想过，当初最不想面对此世的人，如今却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那么，也请你记住——”林书野缓缓转身，面向白洞世，眼神中的火焰重新燃烧，“林书野已经溺死在时间的旋涡之中了。现存于世的，只有Rm大学的‘林萧’教授。”
“哈哈哈……”白洞世忽然大笑道，“可我知道，你是永远不会变的……‘军官’。”
“这句话，我原句奉还……‘囚徒’。”林书野笑着回敬道。
“光影荏苒啊……”白洞世背起了手，悠然长叹道，“老一辈的还没有走绝，这一代……都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了……”
“唉……”林书野悲伤地长叹一口气，语气颇为空虚，“人，难免的事情……过去的我们，现在的云天，都会走到这一步的……”
“但，至少我们都曾为自己的愿望奋斗过了——说实话，在此世行走得越久，越是觉得，当初能够死在那样的乱世，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倒是最好的结局。”
“为自己的理想而死么……”白洞世的脑海之中又闪过了几道早已逝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理想，只是安安静静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做做菜，养养花，身边陪着一位所爱的人，仅此而已。但终我一生，我也不曾实现这简单的理想……”
“所爱之人，一人而已。斯人已逝，此生……已然无望。”
“……你依旧恨我。”看着白洞世越发绝望的叙说，林书野明白，他依旧没有放下往事——这倒是理所当然。失去挚爱的痛苦，哪怕是他，终其一生都难以忘却。
“……呵。”沉默了片刻，白洞世冷笑一声，又是一声叹息，“在你眼里，我依旧是如此顽固不化的人吗？”
“过往的爱恨，都已经随着时间消散殆尽了。留于这具行将就木的残躯中的情感，即使再强烈，也不过是空谈虚话罢了。”白洞世叙说道，“你说得对——她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的。她走得豪迈，也走得无悔。至于我的心痛……那也只是我的事情了。时间会消弭这一切，亦或是说，等我与她于彼岸相见——但愿能够再见，所有的痛苦都将烟消云散，化为构筑此世的尘埃，一如我化为灰烬的身体。”
“乱世之下，人的所作所为，是不能用常理去判断的。如今的世界向我证明，你当初的选择也许并不完美，但绝非错误。击碎破晓前的黑暗，牺牲自然在所难免，这些我都明白。我理解你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完全原谅你。你终将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想，我已经在暗处见证你付出代价的时刻了……‘叛徒’。”
“……说得好，说得好哇……”被白洞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的林书野在良久的沉默后，只得苦笑两声附和道，“当初的沉璧、遇秋，现在的云天……你所说的代价，就是指他们吗？”
“……无意冒犯。”意识到自己戳中林书野痛处的白洞世没有回应，淡淡地敷衍过去，“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政府应该已经开始接手武恒留下的各项产业了，”林书野迅速转移了话题，“不出所料的话，你很快又要回到封山里、过上闲云野鹤的生活了吧？”
“恰恰相反，”白洞世出人意料地否定了林书野的推测，“我会继续留在通紫阁，担任主厨，直到我再也无法站在灶台前为止。”
“哦？真是令人意外……”林书野平静地说道。
“谢谢你的这位学生吧……”看着武云天的墓碑，白洞世有些怀念地叹了口气，“云天……唉，走得可惜了。”
“另外，几个月之前，一个叫晓慧的丫头借着拜入我门下的名义潜入了通紫阁，参与了铲除武云天的计划。”临走前，白洞世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林书野说道，“那是你的安排？”
“并不是——那丫头，呵，我可压不住。”林书野回应道，“她是洛老板的人，但潜入通紫阁……我想，这纯属巧合。”
“纯属巧合？”白洞世似是被逗乐了，“……行吧，不过，我挺喜欢那丫头的。若是你遇到她，麻烦转告一句，若是她还想入我门下，我随时欢迎。”
“可以。”林书野心底暗暗一笑——能拜这个老家伙为师学厨，放眼Z国都难寻几人。世间因缘际遇，告别相遇，难寻规律，也正因如此，才妙不可言。
目送着白洞世的身影悠悠然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林书野蓦然回首，凝视着那朵白洞世放在墓碑旁的白色雏菊。寒风曳动之下，早已凋零多时的雏菊在林书野眼中似是重又焕发了生机……
林书野叹了口气——看来今晚，不只有一位故人来访。
“旁观了这么久……不想现身聊聊？”
林书野对着空无一人的公墓缓缓说道，但似乎只有永无止息的夜风呼啸着回应他。蓦地，空旷的公墓里传来了一声夜鸦嘶哑的啼鸣。接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凭空出现在林书野的面前，靠着武云天的墓碑席地而坐，丝毫不在意身下渐凝渐冻的寒雪。
“无字碑……”女子依旧没有开口，但林书野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呵，又是一块武家的无字碑——自王朝时代至今，武家代代传承，忠良辈出，为国为民，杀伐征战，护疆佑土。然而杀业过重，宿命难脱，不知身是功臣还是罪人，因而多立无字墓碑，功过只待后人评说……”
“原来如此……作为‘窃神器、倒乾坤’的武家血裔，这就是你为自己立下无字碑的理由……陛下？”林书野不免揶揄地反问道。
“自然。”女子的声音依旧在林书野的心底回响，“一入宫门深似海……王朝时代的女子，命运多坎坷。一开始的我只是想活下去，但当我真的站在这片河山面前之时，我才知道，所谓的帝王，所谓的天下，究竟意味着什么。”
“同样曾为一个时代的叛逆之人，我想，这样的感觉，林书野，你应该很清楚吧？”
“……是你告诉了武云天关于那柄长枪的事情？”林书野冷冷地质问道。
“当然。一场托梦而已——反正这张脸对于武云天而言，也并不陌生。”女子毫无迟疑地回答道，“借这个机会，铲除陈正昊心底的梦魇，让他彻底认同过往虚构的那个自我——这不正是你的小算盘吗？”
“我的确想借武云天之手让陈正昊战胜自己，但我从未想过让武云天知道陈正昊的梦魇。”林书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掌握了陈正昊往事的武云天，差点用那柄长枪将陈正昊扼杀在自己的梦魇之中？”
“用你的话来说……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么就是陈正昊因为我的决定真的死在通紫阁，我也不会感到可惜——掌握不了内心黑暗的他，根本没有登临我位的资格。”女子的声音颇为高傲，“不过如今来看，事情的结局也算是皆大欢喜，不是么？”
“皆大欢喜……？”看着女子背靠着的武云天的墓碑，林书野的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你早已知道，武云天无意与我为敌……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只要我一句话，云天本可以不用死的！”
“我再次提醒你，林书野。”寒风骤然而起，林书野明显感觉到，眼前的女子声音之中夹杂了几分怒意，“你正在与神明交谈——抛弃你那作为凡人无谓的儿女情长。生离死别，在神明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认真说来，是你太过自信，执意要与武云天为敌，最终逼得无意迫害此世的武云天走上绝路……”
林书野沉默不语——他知道，女子所言句句属实。他才是悲剧的罪魁祸首——又一次，他又一次因为自己的判断害死了自己的忘年挚交。他为自己的愚蠢与狂妄感到羞愧，更感到愤怒。此刻的他，与一个自顾自宣泄坏脾气的孩子并无不同。
“……倒也不必过于自责，林书野。”似是察觉到了林书野的难过，女子缓缓起身，安慰似地拍了拍林书野的肩膀，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平静，“能为自己的理想而死，对于武家的子嗣而言，足以称得上此生无憾了。云天不会怪你——没有人会怪你的。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做出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
“命运无常，殊途而同归。逝者已矣，生者仍须自勉。”女子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我知道，你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但，林书野，在离开此世之前，你仍然不能停下脚步。”
“武云天的死，对于京域而言，不亚于擎天之柱崩断。对于此世而言，漫无边际的寒夜，又近了一分——而带来希望的东风，还远远未曾到来。”
“很多人的故事已经尘埃落定——萧沉璧、林遇秋……还有如今的武云天。但，你还活着。”
“若你还想坚持你的意志……就回到了万家灯火之中吧。还有人在等着你，为他们未来的故事添上几笔颜色——至于是怎样的颜色，决定权一直在你手中。”
待到林书野回过神来时，女子的身形已经完全消散了，武云天的墓碑上也只剩下了一只沉默的夜鸦，好奇地打量着他浑浊的眼神。
林书野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缓缓离开了公墓，只留下了被晶莹寒雪覆盖着的武云天的无字墓碑，遥望着他曾经置身其中的京域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