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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酒来,我们吃三杯了叙话。”店小二忙将酒肴排列停当。
二人相逊而坐。常奇未待举杯饮酒,却取下身边来的弹弓来,高高的挂在壁上,道:“且等我挂好了这弹弓,不要又像昨日着了人的道儿。”董闻道:“家兄常说先生神弹,百发百中。昨日怎的着了什么道儿?”常奇道:“说也可笑。昨日在一个饭店里打中火,才转身得片刻,不知那个暗算我,把我弹弓损坏。及临敌之时,若不是我手快,险些误了事。今后须要小心防范。”董闻问其备细,常奇说出这件事来,真个可惊可喜。原来常奇此番虽不为送标而来,有几个客商挟带重资的,知他是个好汉,紧紧随着他作伴同行。不想寇尚义要来打劫这伙客商,单单只碍得常奇一个,因授计于自家店里人,候常奇来歇脚之时,暗暗把他弹弓的弦儿损坏了,教他打不得弹。说话的,那寇尚义既有同伙的人开着饭店,常奇又恰好来到店中,何不便使个暗算,坏了他的性命,却只损坏他的弓弦?看官有所不知。寇尚义是个爱结识豪杰的,你只看他了董闻恁般敬爱,是何等意气!他平日知道常奇智勇兼全,十分叹服,常说我山寨里边若得这样一个人来入伙,我情愿拜在下风。如此想慕岂忍相害?所以但教损坏他弓弦,打不得弹,只当与他玩耍一般。这弓弦又损坏得巧妙。你道如何巧妙?原来别人的弹弓多用软胎竹弦的,常奇的弹弓却是硬角胎、牛筋弦的。若竟割断了这弦儿,他何难觅新弦重上?妙在偏不割断,只磨得他将断未断,使人不觉。常奇打过了中火,拿着弓儿就骑马起身,竟不看到弓弦将断。这些众客商随着常奇同走。到得前途,只见一枝响箭迎风而来。同行客商都吃一惊。常奇道:“不妨事,有我在此,你们休要害怕。”道犹未已,早有七八骑马冲将前来。常奇喝道:“那该死的贼,好大胆!你还不认得我常胡子么?”一头说,一头便开弓发弹。只见扑的一声,弓弦断了,弹丸落地。常奇吃了一吓,拨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回旧路。说时迟,那时快,这胡子真个手脚便利,甚有急智。他就于回马之时,急伸手去拨下几根马鬃儿,-得紧了,把来接在弦上,依旧上好了弓,再翻身飞马跑将转来。寇尚义等一伙强人正待劫取客商行李,众客商也一个个下了生口,待把行李奉献。不提防常奇骤马至前,连发几弹,弹倒了几个强人,吓得他们魂飞胆丧,正不知这弹弓又从那里来的?一霎时抱头鼠窜,逃命去了。正是:
拾兔接弓,一般手快。
同调相逢,定然相爱。
当下常奇把这话细细述与董闻听了。董闻拍案称赞道:“先生有这般手段,真个随机应变,人如其号。吾兄遐施推奖之言,询不虚矣。今日小弟得望兄颜色,足慰平生。”因酌酒为寿,命从人于行囊中取出纸笔、题诗一首相赠。其诗云:
“久知挟弹技超群,弦断重连更异闻。
莫道马牛风不及,马鬃合取续牛筋。”
常奇看了诗,逊谢道:“尊咏甚妙,但过蒙谬赞了。”董闻道:“俚鄙之词,聊博一笑耳。”因问:“先生昨日弹倒数人,不知可曾打着那为首的?”常奇道:“那为首的头戴白毡笠,身穿黑衣,好个长大汉子。我一弹子望着他面上打去,被他眼快,把头一侧,那弹儿在他耳根边擦了过去。慌得他一道烟跑了。可惜不曾打杀他。”董闻惊问道:“那个汉子可是面上有麻的?”常奇道:“正是个麻脸。先生何由认得?”董闻道:“此人虽在绿林,为人颇有义志。不打杀他也罢。”常奇惊讶道:“此辈歹人,如何说他有义气?先生又何由晓得他的为人?”董闻把自己前日射兔拾兔,寇尚义拜服赠金之事也细细述与常奇听了。常奇大喜道:“我只道先生是个弄笔书生,不想有这般本事。真可谓能文能武。如小弟辈,又不足言矣。”便也提起笔来,赋诗一首回赠董闻。其诗云:
书生惊杀绿林豪,不道文人武艺高。
却笑刺船陈孺子,释疑必待解征袍。
董闻看了诗,称赞道:“先生诗才又如此敏妙,真堪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这便是能文能武。若小弟何足道哉?”两个一面吃酒,一面谈论,说的情投意合。董闻道:“先生既与家兄遐施有一拜,小弟亦可附——之末。若蒙不弃,今日就结为兄弟何如?”常奇大喜道:“如此最妙。”二人就店中八拜为交。常奇长董闻六岁,呼董闻为弟。董闻呼常奇为兄。有西江月为证:
伯仲已通旧谱,——更订新声。由来同道便为朋,岂必同乡同姓?才向途间受赠,旋从旅次联盟。多才到处有逢迎,两路兼收邪正。
常闻二人结义过了,命酒更酌,正欢洽间,忽得外面有人问道:“常老爹在这里么?”常奇应道:“是那个问我?”只见那人走将入来道:“我那一处不寻到,原来在这里。”及见了董闻,又是认得的,惊问道:“怎的董相公也在这里?”董闻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路小五。你道路小五为何到此?原来随着柴白珩来的。柴白珩于前年岁考之期,料道自己去不得,告了临场患病。到了补考之时,又央杜龙文替他谋干,买一个人去代考了。勉强弄得个三等,随后就援例纳监。把纳监的银子先托杜龙文到北京纳下,今番却自己挟了重资,叫路小五作伴,要往北京坐监,就打点谋个官职荣身。却因河路阻塞,水程不便,也打从山东一路行走。恰好随着常奇而行。前日弓弦断了的时节,白珩正在同行客伴之中。若非常奇有本事,接弦发弹,打退强人,他行李中这几千金都被劫去了。因此白珩良心发现,特遣路小五将银三十两要送与常奇,酬谢他保全之德,所以跟寻到此。当下路小五作揖就坐,便取出银子来致与常奇,言白珩相谢之意。常奇推辞道:“柴兄虽然同着我走,我却不专为送他,怎好受他的厚赠?”路小五道:“柴官人多亏常老爹保护,不致失脱,十分感激。这些敬意,休要却他的。”常奇那里肯受?董闻道:“那柴兄就是小弟的舅子。他感激兄长,这些薄敬,还求受了罢!”常奇道:“既是贤弟的内兄,我一发不该受他的东西了。”董闻再三劝他收受,常奇道:“也罢,我就受来转送与贤弟罢。”董闻道:“这个那里使得?”常奇笑道:“贤弟食量过人,别人一顿只吃五分银子饭,你却要吃三钱银子饭。想你身边所带资斧必不匀用,可将此少助匕箸之需。”董闻待欲推却,常奇道:“你若不受我的,我也不受令舅的了。”董闻见说,只得领讫。常奇对路小五道:“柴兄如今在那里?”路小五道:“在后面客店里坐着等哩。他本要来面谢的,因常老爹的马快,怕赶不上,故特遣我寻来,代表敬心。”常奇道:“烦足下多多致意柴兄。他的厚赐,我虽转赠与他的令妹丈,却已算我受了。前途都是人烟凑集所在,可保平安放心前去,不必疑虑。我行路要紧,不及追随,也不及面谢他了。另日京中相会罢。”董闻也道:“我亦因赶路要紧,不及去会他,烦你代说一声罢。”路小五应诺,作别起身,心中十分惊讶道:“如何常胡子这般敬爱小董?不想老柴的银子倒送去作成了他。”奔到客店里,把上项事与柴白珩说知。白珩听罢,咄咄称怪,好生惊疑。正是:
鸿鸽羽翼成,一举将搏远。
能邀烈士欢,惊破宵人胆。
且不说柴白珩与路小五两个惊疑不定。且说董闻与常奇叙话良久,常奇起身先别,说道:“贤弟,你有仆从、生口、行李,当慢慢而行。我不及等你同行了。”董闻道:“既如此,总在京师相聚罢。”常奇道:“我此番到京,只会了一个相知就要出京的,也不及等你来相会哩。”董闻道:“贵相知是谁?”常奇道:“不瞒你说,我三年前曾与京师一个妓女相知。此女姓马,排行第二,小字幽仪。不但色艺双全,又难得他有侠气,能识英雄。我当年偶然与他相遇,他便与我订终身之约。我许他三年之后定去娶他。如今已及三年,我却有件心事未完,目下还没心路去娶他。若不去回复他一声,只道我失信了。因此要去会他一面,更订一期,即便出京,完我心中那一件未了之事。你到京后,若有家书寄与遐施令兄,乞为我代致相念之意,说我有心事未了,行将了此一事,只怕还有几时不将工夫与他相会。”董闻道:“遐施兄也曾说兄长有什么心事未完。正不知兄长有何心事,可使小弟闻之否?”常奇道:“这件事做出便见,目下且未可告人。”说罢,便取了壁上挂的弹弓,拱手作别。董闻道:“兄长此番转来,路上须要小心。”因附耳低言道:“这山东路上,有姓桓、姓陆的两家饭店,是强人一伙,切莫到他店里宿歇。”便把前日寇尚义以号箭相赠之事,说与常奇知道。常奇笑道:“怪道我的弹弓弦儿被他弄坏了。然他们但坏我的弓弦,不敢坏我的性命。想那寇尚义原是个爱英雄的好汉,我今后也不与他们作对了。此番转来,也不打这里经过,竟从水路回江西去也。后会有期,前途保重。”言毕,作别而去。正是:
英雄贯把英雄惜,好汉能将好汉识。
到头总是一家人,两贤何必定相厄?
董闻与常奇分手之后,又缓缓行了几日才到京师。先寻个寓所来安歇下了,访问了徐世子的公馆所在。次日便备了名帖,带了余建勋的荐书,并自己所刻的诗文,唤二仆随着,正要去拜见徐世子。行到市心里,只见一个骑马的官人喝道而来,掌扇上大书“翰林院”三字。长班喝教骑马的下马。董闻便把马带在一边,下马立在道傍等他过去。不想马上那官人却是认得董闻的,忙叫长班来问。可是河南董相公?快请相见。董闻只因遇着此人,有分教:寒士扬眉,不比财翁出丑;文人吐气,能为死友赠光。正不知所遇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